呂永超
我一直在回憶,是什么時候,父親教我識別稗子的?
應(yīng)該是在一個有夢的早晨。我在寬大的竹床上翻轉(zhuǎn)著身子,不停地追著夢中提花簍的月亮姑姑,樂此不疲。突然,被父親一聲怒吼震醒了。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錯,懵懵懂懂地下了床。父親不滿我的嘀咕,提溜著我的耳朵,一路揪到田埂上。這時候,我才明白,因貪睡,把昨天晚飯時與父親達成薅秧識稗的承諾忘得一干二凈。我揉搓著耳朵,把委屈遷怒到小黑狗身上。土塊過去,小黑狗汪汪幾聲跑遠了。
我的老家小金沖,地處大別山余脈南麓,長江中游末段的北岸。千萬年來,長江帶沖積,構(gòu)成了小金沖一半是丘陵一半是平原,水田里的稻谷油菜、山地里小麥高粱,養(yǎng)育了明朝萬歷年間從江西瑞昌遷來的呂姓人家。這里植物種類繁多,卻沒有哪一種像稗子這般受到小金沖大人的重視。農(nóng)家孩子認識稗子是一門成長的必修課。如果連稗子都不知道,會被眾人恥笑為“沒熟透的苕”。
我就是在陽光熹微的早晨,被父親拉到了水田開始認識稗子的。晨風(fēng)徐徐,稻禾青碧。這個季節(jié)的稻禾與稗子,一樣地享受著陽光和土地的滋潤,一樣的綠色。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是很難一下子把它們分辨清楚的。我又一次把稻禾和稗子混淆了,拔出了稻秧留下了稗苗,屁股疊印了嚴厲父親的嚴厲巴掌。我埋首稻禾中間,忍泣不止。
很長一段時間,我十分憎恨稗子。稗子讓我挨打,小腿上留下稗莖一般粗細的枝條印痕,稗子使我親娘在大熱天中暑臉成稗葉顏色……我見到被大人們摔到田埂上的稗子,連忙用石塊把根砸爛,用瓦礫將莖斬斷。如果適逢口袋有火柴,我一定會支起干草枯枝,把它葬身火海。
在小金沖,有一句幾乎婦孺皆知的俗語:抬頭是稗子,低頭是稻谷。它既是識別稻稗的“方法論”,亦為蘊含人生意味的辯證法。每年四月或九月,在稻子抽穗揚花時,農(nóng)民又要下田拔稗子。此時節(jié),稗子是好找的,它揚花灌漿比稻子早,又總是比稻子高出一頭。老練的農(nóng)民站在田埂上瞅田。是瞅,不是望,不是看,更不是瞭,是一目在旁,身邊有禾,稗搶稻風(fēng)頭,心里上火,自然,稗子多半難逃上岸枯死的命運。沒有枯死的,它就在田坎或旱地上,蔥郁地生長,直至結(jié)出飽滿晶瑩的小稗子。當然,稻田中也有許多漏網(wǎng)的稗子,它們在隱與露之間,恰當?shù)卣莆樟似胶恻c,巧妙地藏在稻穗之間,隨同稻子,從碧青走向金黃,從嬌柔走向成熟。在收割稻子的時候,我們也收割了稗子。即便此時農(nóng)民把它清理出去,但稗子也很驕傲,畢竟它順利完成了延續(xù)稗子種族的任務(wù)。
因此,多少年來,老人們坐在老樟樹編織的樹蔭下,向孩子們講述著稻稗“低頭抬頭”的辯證關(guān)系——人啊,要想抬頭,首先要懂得低頭。越成熟、越飽滿的稻穗,頭就垂得越低。而那些空空如也的稗子,卻一個個很招搖地把頭抬得老高,露出看似深沉,實則膚淺的目光。要知道,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說完,老人們總是得意地摩挲著山羊胡子,缺著牙朝我們笑。
我把聽來的故事復(fù)述給父親聽。父親抽完一袋煙,什么也沒有說,拿來鋤頭。我以為父親要去鋤地,也吵著要去。父親把鋤頭遞了過來。我看見光滑的鋤頭桿上,有一些淺淺的裂紋,里面嵌滿了黑色的汗垢。父親示意我聞聞。我聞了,都是汗味——父親的,母親的,可能還有爺爺?shù)?奶奶的。父親反問,咋就沒有你的,稗子?黑色臉上的皺紋擰得緊緊的,像螺絲,似乎嵌入骨頭中了。我在父親的眼里是“稗子”,神情黯然,快樂灰飛煙滅,消失殆盡。
母親親昵地撫摸我的頭顱,用眼睛橫了父親。說,父親不是反對你聽爺爺講故事,關(guān)于稗子,我那會兒都聽說了。你爺爺還不是罵你父親是稗子?可是他是稗子嗎?他要是稗子呀,俺才不嫁給他了。父親干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見,自然,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別人云亦云,即便是對的,那也是抄剩飯。
少不經(jīng)事,許多想法較為沖動。一沖而動,隱秘的欲望突然膨脹起來,立即左右人們的意識和行為,所以我“復(fù)印”著古老的故事,痛恨稗子。當我的胡子蓬勃得不可救藥必須每天動用剃須刀的時候,我照樣清除稗子,但是我佩服稗子是一種有著相當生存智慧的植物。
誰也不否定稻稗“低頭抬頭”蘊藏道理的正確性。但我更驚嘆稗子的隱、露智慧。什么是稗子?稗從禾卑,說白了就是谷中之卑賤者。卑賤者稗子與高貴者稻谷,在爭奪空間戰(zhàn)的時候,從來就沒有屈服,哪怕有人類幫忙,它們還能倔強地生存下來,一年又一年。這是一種異己的力量,根本原因并不在于異己的它者稻子,而在于它自己,自己就是它者。在農(nóng)耕文明里,稻谷永遠是高貴者,“根紅苗正”;在稻谷的眼里,稗子,你算哪根苗?但是,稗子以自己的倒下,襯托了稻子的金貴;而稻子的倒下,扶起了人類的站起。這是一種死亡與新生的轉(zhuǎn)換,數(shù)千年來不可或缺。所以稻子才叫稻子,稗子才叫稗子,一叫幾千年。
我們的確要感謝稗子的存在。沒有稗子很難說稻文化如此動人,念念不忘;或者說,正因為有稗子,稻文化無所恃,所以無所失;無所怙,所以無所懼。盈虛相濟,善建不拔,令人仰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