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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蒙

      2009-10-09 09:56風(fēng)
      小說界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花花

      季 風(fēng)

      六歲半的我,穿洗得發(fā)白的衣服,理著中間半寸、兩邊兩寸的平頭,大圓盤臉,胖墩墩的,咋看咋好看。那天,天是藍的,頭頂和遠處,沒有一點云。很遠的東邊,有火箭跑過的白色煙霧,久久不擴散,像假冒的云。門前墻后,我在一群大孩子后面,狗一樣跟著,看他們嘻嘻哈哈,追打一尺長余的長蟲,顯得英勇無常。旁邊有割草籃子,只有半籃草,沒有割滿。干活不是主要的,玩耍才是主要的。

      自家的狗叫了,父親叫我,我應(yīng)一聲,他讓一起出去。這樣我在后面,有兩三步子的距離,兩人朝南邊走。父親個子特高,走路腰和脖子朝前伸,牽引后面身體和腳步。過前面一個村,村和村,正南正北連接。西邊是南北流向的渭河,在村里折一個彎,錯覺一樣的流向。一米二高的我個子低,眼界小,看不到頭,所以不明白對河娃為啥叫自己是河北娃。父親很少有的和藹和寬厚對待,讓我兔子樣受寵若驚跟在后面。走了五六里,前面有東西橫向的大路,把路堵成一個“丁”字。路西邊是學(xué)校,東西的路直通學(xué)校大門。朱紅色大門,漆的顏色早退去,看起來很陳舊。門臉上面有“為人民服務(wù)”的字樣,聽說是多才多藝的父親描的。兩間教室,是一年級二年級各一個。門房是兩間老師宿舍,也兼辦公室。

      操場紅光光一片,中間沒有樹,旁邊也沒有石頭滾子。教室前面,像年底隊部分糧食那樣支張桌子。旁邊的老師是父親教過的學(xué)生,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父親不賣老,不等招呼,他叫老師名字。老師應(yīng)了,那不好看的模樣抬頭露出笑臉,讓父親坐,父親不坐,寒暄一番。老師知道我來干什么,考我,讓寫字,幸好問的是學(xué)過的,我順利寫了,老師在花名冊寫名字,算收了。以后我每天要跑三個來回。

      早上六點起床,涼水悶軟粘睫毛的眼屎,睜眼,穿衣服,背著碎花布片綴起的花書包,臨出門踮起腳尖,細長的手,探到高懸饃籠拿一個冰涼玉米面饃裝進書包才去。九點放學(xué)排單列隊,被路長護送回家。吃完早飯還得去,兩點放學(xué)。中午飯三點,還去一次,五點回來。這樣成了必須的。我不喜歡強迫,但沒有商量的余地。報名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搖撅著勾子趴著睡覺的我,我人警覺,他一撩起被子,就起來,這樣他喜歡。第一天書包里是一個蘋果,估計是黃元帥品種。獎勵我的。

      上學(xué)成了難事,在那群大自己很多的孩子里,我很惶惑的。學(xué)生里有兩個流口水的高個子,看起來和巨人一樣,但中看不中用,是兩個傻子。傻子老在小學(xué),上不去的。老師給大家講什么,我不知道,心里不安寧,老想回家。硬木條凳座位上,擰來擰去,這樣捱靠到下課。外面的鈴當(dāng)當(dāng)響了,不是什么好鈴,只是一截鋼軌,硬木頭敲得梆梆響,敲的人神圣。神圣是怎么來的,就是那時的體驗,代替大家的一種使命。我從小很軟的,愛哭,拿哭當(dāng)武器,這樣不挨打。但也被人不算數(shù),沒有做過人前露臉事。

      提前打過招呼,鈴聲響了,新學(xué)生一窩蜂從窄窄的門擠出去,去廁所將肚子里東西擠出去。有的好說,能擠出屎尿,沒有的,也要硬擠。廁所和教室一樣,也是兩個,不同是男女分開。

      每次下課,有幾十個反身蹲著,圍在那個大坑邊沿,用各自兩瓣尖的屁股,拼成一朵碩大無比的牡丹花?;ㄈ锸强永锩凹獾慕瘘S色軟便。我年齡小,傻,跑到女生廁所,也女孩那樣一抹褲子,蹲下來尿尿。旁邊很多女孩低聲嘀咕,但沒有辦法,改錯來不及,只好努力做完事,早點提褲子走人。沒有人在后面拉腿。秋雨連綿,出來穿著布鞋,現(xiàn)在下大了。我正惶惑間,看見教室外花花披著雨披,戴著發(fā)黑的草帽站著等我。花花愛對我和姐殷勤,還討嫌。我按大流走,不喜歡被照顧。與其說溺愛,不如說怕我踩濕她做的布鞋。手帕里有兩個夾茄子的蒸饃,看我吃完,她朝回走,我在后面。她回頭趕我回學(xué)校,我站住,她再繼續(xù)走,我又跟在后面?;ɑú淮蛭遥晕也慌?。就這樣我一路淌著眼淚,泥了鞋子回去。先到家的花花,顧不上墩腳上的泥濘,給父親告我的狀,這樣我挨罵,父親說你媽送饃了,還回來干啥。我說放學(xué)了,就要回來。他覺得我這樣道理不是道理。我說不清,也覺得委屈。時間到了,又灰溜溜地,翹著濕透的布鞋去讓人不舒服的學(xué)校。

      學(xué)校里我是一條可憐的小羊,一直對學(xué)校有情緒。直到上初中有了想離開家的想法,才變得好學(xué)主動。我能吃能睡,盡管缺鈣,跑多了腿軟,大炮個子,長得高大,和大我兩三歲的同學(xué)在一起,也看不出小。這樣排座位吃虧,老在后面和一大群體形和膽識過人的留級生混跡一起。因此容易受誘惑,和他們一起出去逃課。我意志力不堅強,受這些人勾引。有他們打擾,考試自然不會好。第一學(xué)期測驗,我記得是陰天,黑板上的字看不清楚。語文只是抄抄寫寫。數(shù)學(xué)就不同了,老師寫算式,我還是學(xué)語文一樣抄寫,不會填寫答案,交了第一次的白卷。

      交白卷被留在學(xué)校,不準回家,開始有一個大點孩子陪我,他很快寫完,放回家了。他家近,在學(xué)校旁邊。我不知道怎么寫。老師不回家,騎在一條長凳上,坐在門口攔我。我只有趁他看教室外面操場,翻窗戶回家,沒有其他路可走。操場平時他家晾曬麥子,他用心看,怕被貪嘴的麻雀兒偷帶走。還要看天上的太陽是不是沒有了,忙罷他家在操場晾曬麥子,結(jié)果紅光光的天,一會兒烏云遮頂,黃豆樣雨滴砸下來,瞬間盆傾瓢潑,地上漫起河流,麥子沖了起來,堵沒法堵,撈沒法撈,剛分責(zé)任田的第一年光景這樣沒有了,借糧過了一年。那天什么也沒有,有意刁難我。他知道我想家,想離開學(xué)校,看透我心思,所以很有耐心地等寫完交給他。

      不會寫,手還得裝模做樣動彈著,心里翻騰著其他事。我掛念過去的兩只小羊。村里有孩子的人家都有羊,那山羊有犄角,有胡須,走路時,后面紅紅飽滿大紅苕一樣奶子一搖一擺的。有更大的,干脆直接拖在地上走。一家是羊公子,長的牛犢子大,騷氣重,頂人,沒人敢理。那家伙性情暴躁,知道人緣不好,像調(diào)皮孩子喜歡找人滋事。村里孩子吃完中午飯,趾高氣揚地拉自家羊出來,去南場苜蓿地。放羊成了一種氣勢和派頭,像開寶馬車在灰敗的城里跑。我羨慕,眼氣。為加入放羊行列,算計上外婆家兩只小羊。

      兩只小羊不到兩個月,看上去孱弱,被我纏磨的要過來。羊死倔,不情愿,知道離開母羊,拉的時候憋勁,近十里路不用四蹄走,幾乎是我拖回來的。以后我充在那些孩子堆里放羊。九月苜蓿地,有點老,羊只吃上面的嫩芽。它不是牛那樣用舌頭卷著吃,而是小嘴揪著吃,吃得很細心。羊吃草時,很安靜,也省事,有鐵镢和一丈長的繩子拴著,這樣丟不了。安頓好羊了,就可以盡情玩。

      抓子是常玩的。鐮刀剜去一尺左右苜蓿根,肉拳頭把濕潤泥土按平,夯實,做一個鍋,在里面玩抓子。子是五個碎瓦和水磨成圓形的,光滑,均勻,手感很好?;ê枚嗵旃Ψ蚓淖龅?,有一副好子,是了不起的,主人很愛惜。

      厭倦了,在墳地里找黃鼠窩。那塊地高,澆不上水,做了全村死人的風(fēng)水寶地。黃鼠怕水,把窩做到墳地里的土包上。一個人的尿水

      不夠用,得講究團結(jié),女孩不上算,女孩知道害羞,不和我們一起尿。玩尿的游戲,我最厲害,一個人端著比同齡孩子大點的小鳥,在生產(chǎn)路上邊走邊尿,每次都是冠軍。我還不做假,不像有些孩子,走的中間不尿,只尿兩頭。估計那是遺傳。生產(chǎn)隊長罵過他媽,說鋤地只鋤兩頭,走到中間,才知道沒鋤。我端著小鳥,邊走邊尿,一直尿五十多步。我們不知道米尺,只論步子。我能把尿尿過半人高墻頭,這有訣竅,腰后彎,做的和滿月弓一樣。我盡管尿多,但單獨灌黃鼠窩不夠,一群人過來幫忙,尿空自己肚子。黃鼠有耐心,還是不出來,我們就搗,大人也來幫我們,墳頭底下不是他們的先人,所以也喜歡放棄辛苦的活計,和我們短暫地作樂。果然大鳥水多,嘩嘩作響,激起很多白沫,打的旁邊泥土騰起細霧。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圓頭圓腦的精靈,抵擋不住這樣強大的水炮,終于在洞深處憋不住,爬在自家門口大喘氣。有眼疾手快的,用鐮刀背按住脖子,捉住它。

      早有私下拆家里窗子的鐵網(wǎng)做成籠子預(yù)備著,把寶貝放進去。它牙厲害,會咬碎木頭,木頭籠子關(guān)不住。土窖也關(guān)不住,它會打洞,讓你在土窖找見一堆虛土,它早逃了。這是以前經(jīng)驗。在鐵籠里的它,好看的眼睛骨碌碌亂轉(zhuǎn),看起來特聰明有神。給一個吃飯的筷子,它會用人手一樣的爪子抓住,像老太太走路。我一直訓(xùn)練它。手不敢摸,它不管玩多久,都認生。我手被尖長的細牙咬過,用鉗子夾斷它牙齒,過幾天會長上的。咬過的手特別痛,我用熱尿處理傷口,掐頭的不要,最后的不要,中間的熱澆在上面,能緩解奇痛。大隊醫(yī)療站的父親有紅藥水,我不敢找他要,怕打,這樣處理,我也沒有得破傷風(fēng)。

      它太聰明,天生一個好演員。只是不能隨心所欲帶出去表演。因為不能總帶鐵籠子。它很好養(yǎng)活,給一點新鮮黃瓜把兒或者西紅柿把兒,就喜滋滋地端起來,大口大口地在人前吃。不像逮著的麻燕雀,性子躁,養(yǎng)不過一天,蹦蹦跳跳地累死自己。那只黃鼠命也不長,那天自己沒進籠子,我平時用一條細鐵絲拴它,后面墜一個瓦片,這樣能稍微在院子跑。我出去一會,回來它不見了,尋思從水道跑出去了,水道有瓦片。我滿院子性急地亂找,那只老貓幸災(zāi)樂禍,看我撅著勾子猴急地趴在水道口。它老了,長得山豹一樣大,白天睡覺,沒有一點生氣。是外婆家不要,我家給它養(yǎng)老送終。它不勞動,白天用繩子拴在門口的柱子上。我懷疑它吃了,但它身邊連一個細小骨渣滓和一小塊毛皮也沒有。那時我不懂它是老虎吃雞,連個爪爪也不剩。

      它是裝出的不中用。夏天家里有長蟲跑。后面是莊稼地,那年月,不像現(xiàn)在有農(nóng)藥化肥,把老鼠逼得很少。因為老鼠多,青瓦房涼快,長蟲在家里很多,都是一抱長的明黃顏色那種,在椽頭繞著跑來跑去。我第一次見這怪物,是結(jié)了婚大哥在自家自留地發(fā)現(xiàn),叫我和父親去的。父親聽見緊急情況一樣,拿鐵鍬出來。昨天剛澆過水的菜地,在光禿禿的濕軟的地方,有一個小綠色長蟲正吞噬蛤蟆,蛤蟆大半個身子,被吸進去了。父親膽大心細,鋒利鐵鍬頭對準那一尺來長長蟲頭后面身體,插下去,頓時血肉分開,蛤蟆憋氣時間長了,把它拉出來,也挺著白肚皮不動了。我想長蟲沒有腿,還跑不過有兩條長腿一蹦老高老遠的綠蛤蟆。大哥說蛤蟆見它不敢跑,呆呆地讓吸。父親把可憐的東西端起來,走半里地扔到老遠,才罷手,認為它復(fù)活也回不來。

      第二次是門前那墻的后面,墻是隊里擋這些人家家畜,怕擾踏墻那面的莊稼。地后來分給這些人家做自留地,各家不怕自家家畜擾踏,都扒開口子,這樣出入方便,女人飯前可以在地里剜菜葉熟油嗆鍋用。那群孩子打的小長蟲,就在那墻縫里躲著。長蟲邪惡,傳說打不死,半夜會將身體長在一起。我十幾歲還每夜把門關(guān)得緊緊,怕那玩意跑到房間。孩子們打斷十多截,用鐮刀剜三個小坑,分開埋了。第二天我去看,有一個細孔,里面碎肉不見了,由此相信它能復(fù)活。

      第三次是在家里看到的。房梁“吧嘰”一聲,掉下來一個一抱長的長蟲。我媽是女人,別看是大人,也嚇得渾身哆嗦。我抱著老貓過來,老貓看見了,從我懷里跳下來。長蟲摔得有點暈,但知道逃跑,已經(jīng)晚了,老貓擋住去路。它看跑不過去,將身體迅速盤成一堆,頭高昂起來,高過老貓,撲閃著藍色舌頭準備戰(zhàn)斗。病蔫的老貓像吃了辣子,變得兇猛異常,渾身毛發(fā)樹立,鼓起,嘴里嗚嗚發(fā)出沉悶有震懾力的怒吼。我在旁邊不動,靜心憋氣看了場龍虎斗。長蟲連一點機會也沒有,可能年歲差些,斗爭經(jīng)驗差些。貓閃電一樣咬上去,長蟲反應(yīng)過來,它又跳開,迅速騰挪位置,每次一口,迅速跳開。一會兒,十多口下去了,長蟲遍體鱗傷,癱軟一攤子。老貓后爪子扯著,一口一口由頭到尾巴,用尖利的牙齒,有點像當(dāng)今社會松骨嘎巴一遍。長蟲徹底不動了,被它拉到僻靜地方消受。

      第二次知道老貓神威,是我媽揭大甕蓋板舀不多的麥子,像蝎子蜇了手一樣,蓋板一扔,大喊大叫跑出來,回過神來,才壯著膽子和我進去看。大甕里有十幾只老鼠,這些傻瓜只知道里面吃不完,跳下去,但不知道出不來。多半人高的大甕,四壁溜溜光,坐吃山空。大人恨老鼠,影響著我的態(tài)度。老鼠偷偷摸摸,老是趁人睡著,咬門,咬窗子,咬椽子,干著偷東西的賊勾當(dāng)。老鼠就是小人,可惡,可憎,可恨。

      鄰居抱貓想貢獻出來,讓它在我家美餐一下。不想這傻瓜放下去,讓一個大老鼠咬一口,沒出息地“噌”一下蹦出來,再不下去。我媽把老貓放下去,想這家伙也是那樣下場。不想底下形勢改變,老鼠們吱里哇啦亂叫,個子大的,踩在個子小的上面,擠成一堆。老貓一口咬一個,等老鼠反應(yīng)過來攻擊,它一躍上來,老鼠一亂,它又撲下去咬一個,這樣反復(fù)多次,死老鼠越來越多,后面的老鼠沒有了一點斗志,更加慌亂,被它全部咬死。老鼠用竹竿挑出來,擺在院子,剛會識數(shù)的我計算咬死十八只,一尺多長的有八個。還不止是一窩,包括老鼠親戚,也被邀請到甕里聚餐,順便送死。

      黃鼠玩沒了,就下河狗爬樣鳧水,去偷對河的豌豆。豌豆像小彎刀,特別鮮嫩和翠綠,也好看??上С墒焓俏古5?。那年月,集體的牛比人還金貴。人舍不得吃,孩子就偷。渭河水清淺,幾乎透底,魚也多,腳下的流沙移動,從腳趾縫隙流過。沙子白凈、細膩,不泥腳。盡管是枯水期,還能淹過孩子的腰。最深河槽中可以沒過脖子,個子低點的,要沒過嘴巴。水浮力也增大,幾乎抬起我們,讓腳尖不穩(wěn),但不要緊,不會水的我們踮著腳尖,手向腰兩面劃著水,就過去了。盡管水,劃著水可以克服阻力,不等腳下細沙反應(yīng)過來沉下我們時快些過去了。僅僅是中午大太陽能過去,晚上潮汐來時,就不敢過了。都認為是水鬼找替身呢,現(xiàn)明白是上游蒸發(fā)的緣故。

      嘴不斷地咀嚼,手盡情在豌豆地為多攜帶快速劃拉,生硬地扯斷人家的藤蔓。人多勢大,動靜也大,驚動看灘的人,他遠遠地高喝一聲,不追趕,這樣也夠了,大家像驚騷的野兔,朝河邊跑,躲進一人高的狼尾巴草里。為過河安全,各自折很多這樣的草,扎成緊密的

      捆子,騎牛一樣騎過來。父親家教嚴厲,來路不正的東西,是不敢?guī)Щ丶业模磿窘匙黾?,自找苦吃,挨了打,還得站在院子。別人家大人,喜歡孩子這樣做,但我家不是這樣。我不糟蹋,全部拿到喜歡的瑞家里。

      瑞和我一樣有細長眼,也是臉兒白凈的。在農(nóng)村,很少見到這樣的。我們被人說是兩口,她是我媳婦。羞得我們在人前不說話,但在人后,我們真兩口子一樣。在水渠里,躲過別人眼睛,把褲腿褪到腳跟,和大人一樣睡覺,對于兩個孩子,這樣并不過分。她有很多強項,我們一起都是她掌握主動權(quán),支配著我的動作和思想。

      她身體輕盈,會上樹,不管多高、多粗的大樹,她能輕而易舉地上去。不會上樹的孩子不多,但我就是不敢上的一個。因此少了很多樂趣,但安全上卻少了一份危機。她家南邊有一摟粗的桑樹,可以摘桑蛋。桑樹樹冠大,如車蓋子,也能遮蔭。她能上在最上面,別人沒有上去過的枝椏,踩在一枝更細的枝股上,手搖動上面更細的枝股,讓累累的桑蛋噗颯颯朝下落。我在樹下不斷撿,填進吃不飽的嘴里。一會兒,嘴里到嘴唇,都是黑的。其實我不喜歡吃過熟的,喜歡吃發(fā)白、剛紅的、酸甜的。多余的裝在口袋,也不染顏色,嘴里也沒有證據(jù)。因為大人反對爬這樣的樹。

      盡情舞動的她不提防腳下樹枝,“嘎巴”一聲,斷了,她人就輕飄飄的,像一片落葉,一瞬間我能清楚地看見風(fēng)吹下來。但我反應(yīng)慢,沒有接上,她平面落了下來。我叫她,她不說話,很多大人過來了。中間夾著她媽花花,還有父親和我媽,她媽帶著哭泣的聲音和驚叫,癱軟得像脊梁骨被貓咬斷的長蟲,耷拉著,別人拖也不起來,自顧自不行,顧不上抱她。父親有力氣,抱她領(lǐng)著一群人朝東頭大隊醫(yī)療站跑。到了醫(yī)療站,當(dāng)赤腳醫(yī)生的我爸按培訓(xùn)的印象,在隔壁商店拿一瓶小角樓白酒,他牙厲害,嘎巴一下咬開鐵蓋,把酒倒在手心,一手抱著她,一手用白酒使勁搓她后背,還使勁搖晃,叫瑞的名字??赡茏サ剿W癢處,終于在千盼萬喚中,慢慢睜開眼,有人張開手,讓看幾個指頭,她說,五個,有人說好了,意思腦子沒有摔壞。大人不怕骨頭摔斷,怕摔壞了腦袋。

      她被限制著不準去爬桑樹,我要吃桑蛋,只能靠自己。在一個大中午,別人昏沉沉地睡覺,我偷偷溜了出去。這樣不上去,也沒有人笑話。我努力上到大枝椏底下,但不敢身體懸空爬上枝椏,這樣就上不去。上面巍巍的,朝下看,有點慌,心也壓得喘不勻。小心地溜了下來,肚皮被粗糙的樹皮蹭紅,還擠痛了小鳥后面未成熟的卵蛋。

      她這個意外真不好,被制止不準去樂園,我也少了很多口福。豌豆帶過去,她果然高興。她不能像男孩子可以光屁股過河,只能我給她帶?;ɑ◥畚摇C看挝胰?,會問我,你什么時候娶瑞呀。我臉紅得像紅布,說不出話。瑞也臉紅,躲在花花后面?;ɑㄔ诖謇镒钇?,父親說的??上Ш苁?,生了娃后,變得干樹皮那樣?;ɑㄕf,你要上學(xué)了,你知道不?我說什么是上學(xué)?花花說,去南陽小學(xué)。我說瑞呢?她說瑞明年,今年不去。我說那我也不去,我陪瑞玩,明年一起去。

      花花和我家在一起合作互助,分了地,麥子脫粒一起幫忙干,干完你家,再脫粒我家的。機器是原來生產(chǎn)隊那個大家伙,單幫干是不行的。這樣兩家都在晚上脫粒,前半夜你家,后半夜我家。機器早讓十多個小伙子搬過來,電工也接好電,順便用一個竹竿支起兩個光葫蘆電燈泡子,好照明用。通好電,大人們寒暄著,喝水,吸煙,大場天干物燥,煙頭是在自己頭上戴著的草帽子里捂著,不讓明的煙灰飛出去。大人歇夠了,開始調(diào)兵點將,孩子們被分派和婦女一起,孩子抱麥捆,婦女用鐮刀砍麥腰,供機口喂麥個的男人。一般兩個男人,左右各一個,他們手快,很強悍,把握著所有的節(jié)奏。機子旁邊是年齡大的婦女,刨脫粒出來的麥子,年齡大的女人不怕臟,干這個合適。機器尾巴兩邊是精壯小伙,用木插挑麥草,并將后面不斷拉屎一樣出去的麥草積成地。那活激烈,像打仗一樣,把一年的收獲能量釋放出來。

      孩子們開始最歡勢,但一會兒就氣喘吁吁,支持不住了。我和瑞熬不了夜,最后躲在其他人家的麥地后面,昏昏沉沉睡了。脫粒完一半,大人歇手,有幫忙的人送來燒好的開水、烙好的油饃,勤快女人還切洋蔥疙瘩,調(diào)著辣子油鹽醬醋開胃,也為男人買些啤酒開葷。有人發(fā)現(xiàn)不見我們,開始找,后來發(fā)現(xiàn)了,我和瑞成了他們的笑料。

      上學(xué)前一年,除過和瑞每日快樂,我還有一件痛苦的事,被有文化的父親逼著認字。父親不是望子成龍,是怕我是傻子,想格外證明我腦子是否正常。我三歲學(xué)會勉強走路,五歲勉強說來回話,走路暮氣沉沉,看起來笨騰騰。父親一直心急。日子不好,再有個傻瓜拖累,他不急瘋了才怪。數(shù)字和漢字我記不住,要么就是記得快忘得快,父親反復(fù)教,終于不耐煩了,發(fā)脾氣。我整天苦惱,記不住門窗、上下、左右、前后的字形。姐姐說有一種辦法,把字在饃里面放著,吃進去不拉屎,就忘不掉了。我為那些字,不敢拉屎。憋了兩天,肚子痛,憋了三天,肚子痛得厲害了,去了廁所,卻拉不出來,干在腸子里了。用菜油給灌腸,才拉出來。心里記得的字沒有了,一個也想不起來,懊悔了好幾天。

      花花是個寡婦,瑞沒有大。河邊很多地方被人挖魚塘,有買的魚苗放進去,渭河里野魚打撈上來,有人覺得小,不值得吃,也扔進去。花花男人憑著水性好,像跳水運動員那樣,從兩米的堤上來一個魚躍,想漂亮地鉆進水里??上簧?,底下有很深的淤泥,花花男人像埋洋蔥頭,把自己栽在那里。他沒有露面,那天天陰暗,水不透亮,上面的人不知道,大家明白過來,過了很久了。幾個水性不錯的男人,摸著他的身體拉他,但吸的很緊,拔不動。有人上去取繩子,繩子是新麻擰的,結(jié)實。草也擰繩,卻淋雨就孽了,容易斷。那樣的麻繩套著身體,把他釣上來?;ɑㄅ^散發(fā),滿臉眼淚,嚎天啕地,身體像一根熟透的面條,支溜地直不起來?;ɑ腥四懘螅瑦鄢涯?,啥事愛在人前顯擺,讓花花沒有男人,瑞成了沒大的娃。

      父親在省城讀兩年農(nóng)校,沒趕上畢業(yè)分配,三年自然災(zāi)害,城里沒有多余的糧,將學(xué)校和工廠下馬,讓學(xué)生回家了。父親以為自己是讀書人,高不成低不就,在蓋帽的小學(xué)教書。他嚴厲、脾氣倔、愛體罰學(xué)生,但愚昧的農(nóng)民家長愛這樣,說能教好學(xué)生。事實確實是這樣。后來他不教了,嫌工分低,不值得,很時尚地在大隊醫(yī)療站做醫(yī)生。

      四十年前,我媽在關(guān)中出演一場轟轟烈烈的空前絕后的生活戲,被多事文人改編成《梁秋燕》戲劇傳誦。她成了人物,卻不想把我和姐逼到這個世界。國家積弱成病,幾十年的動蕩和戰(zhàn)爭,天災(zāi)人禍的大饑饉,靠大生產(chǎn)來恢復(fù)生產(chǎn)力。爭先恐后地來到世界的孩子,一個個吃風(fēng)拉屁,但干的活是和大人一樣多。撿谷穗,扳玉米,剝棉花,都是一雙好手,人說好漢難敵四手,就是說這樣。為了多幫手,我在這個世界上走一遭,成了必然的。

      我說話很晚,學(xué)不會,嘴里哇哇大叫,這樣釋放自己,但缺乏別人理解的語言。只有我

      媽這個親近的人知道,我媽成了翻譯?,F(xiàn)在不行了,我媽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語言。饑餓是什么?是空虛。這是我的感覺,有我的經(jīng)歷。家里的白麥面,幾乎都是我奶吃的,不給孩子吃。家里尊重老人,不看重孩子。孩子靠邊站。懷我的時候,我媽背紅寶書,也是我的胎教。大家見面來一段,相當(dāng)于沒飯吃,招呼,吃了么?白天黑夜,還要隨時隨刻迎接最高指示。

      那年我媽婚事和一個家境富庶的人家定了,到了臘月,開始做嫁衣。會做裁縫的父親進門了。一段節(jié)外生枝的事注定發(fā)生。父親心靈手巧,看什么會什么,是周圍的名人,手藝好,各種衣服能做,被叫來給做春夏秋冬十六套衣服。他的工錢貴,但嫁妝還是找他。一進門,看見要出嫁的女人。尺子和白皙巧手量遍十八歲的我媽的身子,上下前后,手在前后胸、手臂、臀圍碰撞,雖輕柔,但有火,燒得我媽臉紅、氣喘,拼命掩飾,強忍著體內(nèi)化學(xué)反應(yīng)的折磨,不至于失態(tài)。

      晚上漆黑一片,方便做活的裁縫不一心一意做活,卻學(xué)會偷情。吃飯在天擦黑,保證不用點燈。點燈只給紡線和磨坊干活點一盞,豆點大,只能照出影子。一切靠熟悉環(huán)境摸索完成??爝^年了,沒有一點喜慶氣息,外公回來,走進了上屋。當(dāng)家的回來了,孩子們一陣騷亂,很快安靜下來。外公讓其他人都下去,只留我媽一個人。因為宣布的事和她有關(guān)。水已燒滾,外公習(xí)慣喝茶,盡管是一般春潤,但喜歡喝。喝茶顯得愜意,滿意自己將家事安排周到。他開口給我媽說,你婚事日期定了,年后正月十六,是黃道吉日,讀書的外公不在乎這些,但親家在乎,所以講究些,省得將來生心病。

      我不嫁。

      為什么?

      外公看見小棉衣下的端倪,但又不能肯定。

      我懷了。

      誰的?

      裁縫的。

      一旦證實,外公動作比翻臉還要快。咕咚一聲,長銅煙管砸過來。動作讓外婆揪心,但慶幸沒有砸著??赡苁翘珢篮蘧壒?,沒有準星。我媽還站著,準備真實挨著。外婆使一個眼色,說你不出去,要你大下死手嗎?我媽知道再站,會讓外公陷入不仁,不打面子過不去。我媽一跺腳出去,可宅門黑漆漆的,大門和二門早關(guān)了,不能回自己屋子,只能在外面孤立無援地站著。

      東廂房的燈亮著,我媽向往里面的溫暖和安全。但礙于面子,只能在外面待著,站在他們屋檐下,借助窗戶外泄漏的微弱光線,心里的驚恐能減弱好多。隱約聽到說話聲音,好像是關(guān)于分家的事情。正思忖著,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不及躲閃,泄漏出的燈光一下子罩住她。大舅冷不丁看見,很驚訝,繼而憤怒。他冷冷地看她一眼,就進屋了。出來的尿水也憋回去。以為我媽在屋檐聽房,害怕他分家要什么東西。矛盾升級了。他找外公,說外婆太無理,打發(fā)我媽聽房了。昨晚的氣還沒有消除,前房兒子打上門了,連喘氣機會也不給。且都是我媽給他惹來的。

      他知道不是聽房,但遷怒找到理由。我媽成了倒霉蛋,被一向獨裁的他打了一頓,但他不敢過分逼她,不得不按她心意,嫁給河對岸堡子的父親。這樣幾年后生出了我。

      孩子每天的游戲,是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我愛看奶的尖尖小腳,顛得很快,卻沒有負重能力。有太陽的中午,奶在院子曬一盆水,兌上涼水,脫去船樣尖尖小鞋,露出高隆起的一拃長小腳,浸泡在熱水里。我專心地趴在她身邊,看剪刀割厚厚肉繭,五個潔白細長的腳趾,并不像奶身上其他部位衰老松弛,節(jié)節(jié)盤結(jié),像剛拱出地面的筍芽那般好看。

      奶全身浸泡在愜意之中,臉上露出笑容,告訴我說自己三歲開始,用長布把腳裹起來。盡管痛,但不這樣,嫁不出去。我不大明白。奶說我和父親一樣,愛尋根問底,也愛看這腳。父親那時剛上學(xué),大院女孩正是美化腳時,愛這樣看怎么做腳,也問為什么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小腳有個傳說。一個宮女年年選妃選不上,為此傷心。她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爭皇上寵愛。她想了個主意,就是用布把腳裹起來,天天纏,日日裹,日久天長,腳纏小了。腳小跳舞利索,輕盈好看,這樣皇上會喜歡?;噬献寣m女跳舞,宮女濃妝艷抹,婀娜多姿,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誰也沒有小腳宮女跳得好看。小腳宮女引起皇上注意,皇上命小腳宮女單獨跳。小腳宮女知道皇上喜愛自己,眉飛色舞,腳小,屁股大,腰身婀娜,皇上看迷了,選小腳宮女為妃子。以后,皇上下一道圣旨,宮女要纏足,天下民女都紛紛效仿。社會上流傳歌謠:小腳女人嫁秀才,吃好又自在;大腳女人嫁奴才,耕田種地少衣沒吃。裹小腳就這樣變得時興。

      那個時代,秋季家里變成人間地獄,到處是女孩受虐的哭聲。為什么在秋天呢,父親問奶,她笑瞇瞇地說,天氣涼爽。太奶奶給奶纏時,一次比一次緊些,她心疼女兒,不纏太緊,以能忍受的小痛為度。試緊兩個月后,用漿硬、捶去皺褶的裹腳布纏在腳上,硬裹腳布真正用勁。纏到小趾壓在腳腰底,第二趾壓在大趾關(guān)節(jié)底,把腳趾扳向足底,沒辦法再屈。像擰繩的麻、扭麻花的面筋,可惜這不是繩子和面筋,每上一道勁,都疼得要命。腳寸步難行,晚上蒸熱燠悶,半夜起來哭,貼在墻上止疼。為了瘦削正直,傲視眾人的小腳,奶吞下淚水忍痛纏。最倒霉是纏得不好,用銅錢壓在腳面生生改造不夠滿意的腳形。最終要裹瘦、裹小,也軟綿,柔若無骨樣。三寸小腳,這樣千百磨練,才能生成。

      裹好小腳的奶,做姑娘時,洗腳躲在房間里,緊閉房門,生恐人意外闖入。備好洗腳用的輕石、干布、小剪刀、礬粉、裹布、香粉,坐在椅子上,把腿帶、飾褲、弓鞋、布襪,一層一層解掉。裹布緊粘在腳掌,撕開異常難受,她解得慢。

      上學(xué)的姐唱“萬惡的舊社會……”我記了這么一句,壞時代啟蒙這樣來的。姐愛逗我,可我不經(jīng)逗,愛用哭解圍,讓她手忙腳亂,賠禮道歉,還會因為這樣挨責(zé)罵。

      大我九歲的姐,說我不是我媽生的,是撿來的,一個城里有錢人把我給了我媽。我說自己是親生的,她才不是,但口齒太笨,爭辯不過,只有失敗地跑出去,在門外哭,哭累了,就忘記了傷心。仰頭看細牙一樣的弦月,想自己真是有錢人孩子。

      夜里,在孤零零村口發(fā)呆,看滿天星星,孤獨讓人善于發(fā)現(xiàn)和思考,注意滿天星偏向西北方,還多是找月亮不在時才出來的。浩瀚的滿天星像自認為聰明的人,用悲天憫人的眼光瞅我。思想在這被人可憐中,成長起來。白天和夜里,從沒有人注意我想什么。我在他們面前,做不屑一顧事,偶爾做成功,只是博得他們同情微笑,認為只能做這么簡單的事。其實,我并不傻,只是孤獨,把自己內(nèi)心的世界,定位在隱蔽也安全的位置上。人類傷害太多,讓他們不能發(fā)現(xiàn)我干什么,也不能傷害自己。

      最初記憶在雨季發(fā)現(xiàn)的。北京的幾個偉人死了,雨也特多,后墻泡倒了,擱在平時,我媽會在院子豎棒槌求天晴,近乎巫術(shù)講究很有天才,科學(xué)家對第六感覺解釋不清。堂嫂過來拿酵子,在院里打個趔趄,滑倒地上,好在地面面團酥軟,只跌泥肥大屁股。我媽笑得臉舒展起來。堂嫂不滿,說二媽呀,咋回事,人家跌倒了,你還笑。我媽說,天晴了。堂嫂看霧

      蒙蒙天,又望望我媽。我媽說,男跌陰,女跌晴,跌個媳婦日頭紅。果真一會兒,太陽從云層中鉆出來。

      我媽和父親同一天不見了。姐在外地上中學(xué),家里剩下剛上小學(xué)的我。我每早起不了床,跟我作伴的堂嫂說,我媽得了白血病,父親陪著到城里去了。堂嫂讓我住在她家,我死活不愿意。堂嫂無法,只好晚上來陪我睡覺,早上搖醒我穿衣,讓上學(xué)不遲到。我想不出血怎么變成白色。晚上做夢,夢見血新鮮如草莓和西紅柿汁水,但變成乳汁的顏色。味道卻還是咸的。我吸過跌破膝蓋滲出的血,兩者味道一致。父親陪我媽很長時間。堂嫂不能早點過來,她要到地里上活。奶孩子是趁隊長不在,奶完急急趕去,像后面有人追趕著一樣。她有時回來晚,我一個人待著害怕,但仍不愿到她家待,寧愿晚上被恐懼包裹得瑟瑟發(fā)抖。我媽后來沒有回來,回來父親一個。

      沒有我媽的父親,性情變好了,去魚池教我鳧水。他不下水,只是在岸上,手托我肚皮,教手腳拍水和蹬水。水的感覺很好,柔軟溫情,像女人的肚皮。我在水面上,其實不用托,也不能完全沉下去。水浮力很大,頂著我不能沉底。我不喜歡水,讓他失望。他教我水性的原因,是我在水里淹過,他想讓我駕馭水,不再被水顛覆和恐懼。低洼的地方過去是澇池,下雨雨水匯聚那里,平時人們洗衣?,F(xiàn)在變成養(yǎng)魚池子。賣魚后,又放上新水。孩子愛挖泥里的河蚌,養(yǎng)在水碗可以養(yǎng)很多天。夜深人靜,河蚌微微開啟,會開口說話,有時跑出來,露出里面鮮嫩肥肉,就像女孩底下溝渠地方。

      北面水淺,南面水深。我和瑞跑到南面用手挖下面河泥找河蚌,探得太遠,身子下去了。心不慌亂,身子垂直踩在水里,但踩不到實處。水不算深,但淹死小胖子和瑞,應(yīng)當(dāng)可以的。陽光在頭頂燦爛,在頭頂一聲聲爆炸。什么是醍醐灌頂,后來才回味水里經(jīng)歷。感覺不怕的,沒有瀕死的恐懼和害怕,但不幸福,沒有舒服感覺。我是奇特的孩子,因為這被人認為傻,喜歡一個人,讓別人以為我不知道一個人恐懼和害怕。我喜歡在別人認為不好玩的環(huán)境中享有孤獨,認為是幸福祥和的,沒有人打擾,能靜悄悄地獨自占有另外一個時空和世界。

      在水里翻騰,隱約看見西邊岸上生產(chǎn)路,有洗衣服的婦女和孩子們在喧鬧。我開不了口,每次被水頂上來,并不能換氣,水面在鼻子眼睛之間。岸上人們談笑,看見一上一下兩個腦袋的黑頂,以為水性好的孩子在仰鳧。不會水的人太少了,不認為有人淹著。看我的姐放棄自己責(zé)任,和貨郎擔(dān)討價還價,看她意外撿的黃色膠鞋換幾個牛皮糖。有人看水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的黑腦袋,不前進和后退,知道困住了,趕緊喊叫。有身高力大的男人跳下,飛速撈起我和瑞。隨即滿是圍繞的大人。我和瑞被隆重地放在牛背上,在城門口轉(zhuǎn)圈圈。我醒了,瑞沒有醒。有人出主意,把我們放在南苑石轱轆上。正中午轱轆燙,幾乎將肚皮燙破。我明白大人讓吐水。我肚皮里有幾口水,而且干凈,我口水很多,平常衣服前襟是濕漉漉的,做這個不太難。

      隊伍慢慢解散,關(guān)注的運動沒人宣布,就邊走邊有人退出,到我家門口隊伍結(jié)束了。父親在隊伍中間不動手,花花也只淌眼淚。父親回家第一件事,將姐拾掇一頓,既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又是對她教育,又平衡自己心態(tài)。由此姐將我看得緊,義務(wù)地成了我的保護神。啟蒙這樣點點開始,讓我不斷有了記憶。瑞卻沒有了,被人草草地埋了。我對水由此有了敬畏感覺,知道無形無色無味,不喜怒時才能殺人。平和靜幽的水,帶走生命最容易。

      教完我水性的父親和我走到街口,聽見有人喊他,抬頭看見半截墻露出花花上半截身子,還有底粉上打胭脂一樣紅撲撲的臉。半截墻是花花家茅廁。瑞沒有了,她家的樂趣沒有了,我不再去。關(guān)中人茅廁蓋在后院,后嫌客人從前門來,疏忽客人,便把茅廁改修在門口?;ɑㄔ诶锩娣奖阃?,站起見父親走過來。她朝我們笑,很動人,我不知所措,但父親很得體?;ɑㄕ泻粑覀兊郊易?。父親握我手緊一下,帶我進了花花家。

      進了上屋開間,就是所謂的客廳?;ɑ楦赣H端上茶杯,父親接住。我不安分,花花找來一個紀念章穩(wěn)住我,并蹲下身子給戴著,香臉湊在我臉上親一口,說,羊兒,喜歡我嗎?認我做媽,我會做很多東西。行,我喜歡地說。父親為難,望著說,還是先叫姨吧!不行,叫媽,花花站起身子,盯著父親說。父親被盯得臉上變了顏色。花花冷冷地看父親,沒有答應(yīng)我那樣叫,她表情麻木,一聲不吭。父親只好尷尬地帶我出來。花花家門咣當(dāng)關(guān)上,父親心情沮喪,拉我回家。

      父親搞流氓活動,并不影響我對他至高無上的尊敬。他依舊是權(quán)威?;ɑ看蔚轿壹?,我被打發(fā)在外邊玩,沒有人注意我單獨在外。姐在學(xué)校沒有回來。家里有父親和花花兩人,房子有一張椅子,父親坐在開了藤的藤椅上。花花坐在炕沿。父親笑了笑,問花花,過的咋樣,那話像釘針一樣,扎穿花花耳膜和心臟。她渾身戰(zhàn)顫,故作姿態(tài)地倒在父親懷里,并抽抽噎噎,兩手如鎖摟住父親的脖子。父親鼻腔沁進幽香,是女人來時故意身上用過雪花膏的味道。父親從花花手臂抽出雙臂,反摟住她?;ɑ^拱進父親寬大懷里,說你還想嫂子?父親說和你一起就不想了,說著撕扯衣裳。花花裝作膽小了,說不敢,在你家里。父親被逼情急,說你感覺對不住她,難道就感覺對得住我?花花說,萬一被人看見咋辦?父親說我是這家主宰,難道沒有一點權(quán)利?父親又后退一步說,我把門關(guān)住?;ɑㄕf,大白天關(guān)門,人還不知道要說什么,算了吧?;ɑú蝗绦母赣H難受,半推半答應(yīng)了,花花說心跳得厲害,不知怎么要跳出一樣。父親說那是不習(xí)慣的緣故。想勾引父親的花花,癱倒父親的懷里,在情迷中不住流淚,強烈地感覺到擔(dān)憂。房門推開,強烈的陽光平鋪進來充滿了屋子。姐滿腔怒火站在門口,屋里大人面對來者不善的孩子,變得慌亂失措。父親還算鎮(zhèn)靜,卻沒有往常尊嚴的嚴厲樣子。他只是低聲喝令姐出去。姐是母親的小棉襖,維護家里安寧是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何況她不喜歡花花。姐眼睛陰冷,瞪著父親和花花,眼光像釘子,使花花感覺臉痛,心驚肉跳。父親恢復(fù)平常樣子,將姐粗暴地向外推。姐使勁把著門扇,不松手。不要臉。父親愣住了,沒有想到乖巧的姐出口這么惡俗的話。驚訝勝過憤怒,使他發(fā)作不起來。

      姐的反抗,讓父親感覺羞愧,更多的是憤怒。他將聲音嘶啞的姐拉進柴房,用繩把雙手放在后背捆起來。她解開繩子,跑出來?;蚴歉赣H心急火燎沒有拴緊,讓她逃出來。她準備了刀具,是我削鉛筆的那個,平時用紅毛線在我脖子上系著。我為自己刀具丟失制造血案,對花花一直有負罪感。做家庭叛徒,也是這原因。

      花花趁姐不在才來。她怕姐。人說怕啥,偏偏來啥。她想不到十幾歲女孩,眼睛那么陰冷,讓她心慌。男女有第一次,會吃鴉片一樣上癮,不由自己控制,比沒有嘗到歡情的等待更急人,更迫切?;ɑ▽Ω赣H說,那眼睛嚇人,父親那時專心對待她身體,低頭說,她是乖孩子,盡管這么說,他也心慌意亂,加快了速度,撫摸花花的手變得潦草和劇烈。花花企

      圖對姐好,巴結(jié)姐,她不明白那么小,為什么有這么深的仇恨。

      留在娘家找上門女婿的花花,和父親從小是玩伴,像我和瑞那樣?;ɑ◥鄹赣H很多年。那年他十六歲,她十一歲。記得是秋季,十月天,很冷,后門外的渭河上游連綿秋雨,老發(fā)大水,每次發(fā)大水,對于下游的居住在高地的人來講是發(fā)橫財時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上河堤,一字排開,十里不絕。拿著罩漏一樣的河叉,一叉一叉從河里撈河柴。

      河面上有個水鴨子,也可能是人們戲文上說的鴛鴦,看起來有傷,飛不動,只能游,漫不經(jīng)心。被很多人看上,有人喊,誰去抓它,很多人怕冷,加上婦女多,沒有人敢在渾濁泥水和陰冷的天氣下水。他被激下水,帶一個小孩胳膊粗的木棒下水。他將木棒拋下水,向它游去,游到了,抓住再拋,就這樣,不用攜帶,節(jié)省些力氣,也游得快些。水很湍急,很渾濁,感覺陰冷,天也陰暗,讓岸上的花花心發(fā)緊。她不希望他下水,她看見那樣的水,頭就暈。他游到中間,距離有一百多米遠,只能看見一個黑點,不斷被水朝下沖,幾乎游著不動?;ɑǜ杏X他不行了。很多人只看挑釁的水鴨子,沒有人看他。他被水沖得很遠,還是提著木棒上了對岸軟灘。河邊長大的花花知道上岸的身體會更冷,容易肌肉僵住,渾身酸痛。果然他剛站起跑,就摔到了。他又站起,僵硬的身體順軟灘跑到上游,然后跳入水中,朝水鴨子游去。木棒這時候不離手了,準備隨時出擊,但影響滑水動作。水鴨子很機警,看他過來,頭朝水下一低,就不見了,轉(zhuǎn)眼間在上游幾十米遠。每次他靠近都這樣。水湍急,他游不動,不像水鴨子,在水面上沖不動。岸上人看來利益了,也積極了,很多男人下水,分幾路追截。怕眼前的洋財被人搶走,他有了力氣,看起來游動得輕快些。幾次大家合圍住水鴨,但抓不住。水鴨子看人認真了,溯流而上,撲棱著翅膀,脖子一伸,發(fā)出長鳴,翅膀擊打出波紋上天了。讓大家直呆呆地看。這家伙能飛呀。

      他很累了,在軟灘上躺一會兒,才有力氣游過來。那河經(jīng)常過去的,卻是花花的惡夢,它一路奔踏而來,不知道吞噬、攜帶走多少鮮活的生命。花花怕失去父親,就這樣擔(dān)心。父親不知道她有那心思。后來不想水和白血病卷走那幾個親人的生命,掃平了她和父親中間的障礙?;ɑ▽愕暮锰?,被仇恨打擊粉碎。姐對進貢的東西,給面子全部接受?;ɑ▽擂蔚匾x去,二門口,姐在阻攔著她,姐擺手過來,花花對姐,心懷忐忑,她看父親笑笑,人到了跟前。花花個子高,姐只能到她肩膀,為了對姐討好,她彎腰說話。當(dāng)身后小刀奔面門而來,花花連本能反應(yīng)也沒有,只是尖叫一聲,雙手捂臉,撲沓一下跌坐在地上。殷紅的血,馬上順手臂,蜿蜒如蛇,急速地流下。姐手里的刀凝著血花。戳了人的姐嚇壞了,陰白透冷的臉,充滿驚駭。她一點不鎮(zhèn)靜,一聲不吭,不知所措,連逃跑也不知道。被紅眼父親猛扼住脖子,提得雙腳離地,眼睛突起,最后如案板拎起的魚樣,扔在地上。父親無暇計較姐過錯,趕緊在抽斗里找放著的紅汞和紗布,為花花包扎,并安慰她。好在傷口不大,花花知趣,不敢暴露太多委屈,淚水漣漣地走了。

      測驗沒有寫完,不能回家,為打發(fā)時間,我又想起和瑞猜棒釘。誰贏,就用刀子扎線,扎線近的,分田地,寫天下太平。字寫完了,在框外畫圈兒。她畫滿了,我才寫到“太”字,她沒有成就感,說不玩了。沒想到成了失去她的讖語。夢很怪,將老早的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像水滴在宣紙上,將質(zhì)紋濡染出來,歷歷在目,清晰可見。像小說的敘事,語言里充滿濕的、黏的細節(jié)。我不相信鬼魂,但知道彌留之際,人腦會將很多陳年舊事翻騰出來,件件醒目,樁樁具體,靈魂回歸大概都那樣吧。我沒死過,但經(jīng)常做這樣的夢,想象這樣的事情。大抵是提前塵封好的箱子,井井有條排放好,等著打開,看見這些舊物。

      上午在水渠做完事情,像電影里炸碉堡的解放軍匍匐前進,去土壕折澆不上水的玉米稈,空稈因為陽光飽滿,上色很好,糖汁也濃。兩人折好些空稈,都是特甜的,找一個平坦涼快地方,美美地享受。嘴里不住呸呸地唾咂過汁的渣子,不斷地用馬上要退休的乳牙,剝著翠綠夾紅顏色的硬皮。小嘴磨得費力,弄得紅艷艷,幾乎滴血。有時會被割破磨爛。甜稈吃完后,硬皮用來編織席子。我們都是編織高手,編織很大很多,以至于硬皮不夠用,無法結(jié)尾完工。那就是我和瑞最后的相聚。

      我進學(xué)校一個月,奶熬對河的姑家。早上在炕上盤腳坐著,為早飯掐豆芽菜根,她累了,靠著被垛闔眼睛睡著,不想這樣不醒了。靈堂上照片,是父親照模樣畫的,有點不像。我感覺死的不是奶。殮木時,父親把我從外面找出來,讓從大人中間擠進看最后一面。奶面色透亮,膚色白皙,沒有一點血色,神態(tài)安靜,眼睛閉著,并憋著呼吸,像是裝睡的模樣。棺材鋪滿柏葉,周圍填進很多白紙包好的草木灰。我感覺奶不自在,連翻身空間也沒有。新衣服漿得很硬,我擔(dān)心她睡的樣子忍受不住,會猛然翻身坐起。

      我和奶親近,應(yīng)當(dāng)說真話。大人們虛假,根本不管奶奶喜歡不。我想和瑞玩耍時裝死,就是使勁憋氣。為奶奶難受,我臉上滾落一些眼淚。有人把我拉出去,說好了,娃流淚了,娃和奶感情好。靈堂上的人哭喪臉,空氣沉悶,天也被感染得降低許多,下了幾點水。有人說,奶借雨走的,奶三十歲守寡,熬出父親和滿堂兒孫,而且都成人,功勞大,她是神,死后借雨升騰上天的。

      在閑散夜里,或者做不進什么事時,我習(xí)慣挖掘各式各樣這樣的記憶。記憶深處,很多不可理喻讓人費解的自然現(xiàn)象,下雨,反復(fù)起落的月亮、太陽,生孩子的女人……尤其是生死問題,讓我不明白和恐懼。悄悄的家里會多口人,也會少人。奶喜怒哀樂,還不讓我吃姑們孝敬的東西,后來就不理我,不說話,不呼吸,不吃不喝,被一群人哭鬧著埋在潮濕的地下。人們怕出來,用夯錘層層夯實,像驚飛的蟬在林中不見了。有的連土堆也沒有,很快被忘記,連悼念地方也沒去處。

      花花和父親被姐的過激行為縮短了在一起歷程。家里至尊的父親終于翻臉,強迫我們叫花花媽。我這時也慢慢開蒙了,眼睛變得明亮,里面常有濕蒙蒙的光芒。我被父親哄騙到學(xué)校,為頭痛的測驗,被老師整治得留在教室不回家。

      天要黑了,老師看樣子想熬我一夜。但我運氣好,他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社員的媳婦過來了,說早放學(xué)了,你賴在學(xué)校還折騰人家娃,趕緊回家,幫我拾掇明兒要賣的韭菜。他斯文掃地,這樣開口叫我的學(xué)名:季家娃,今天到這里,回去吧。這樣一天之內(nèi)兩次交白卷,又逃離一樣跑出學(xué)校。

      責(zé)任編輯魏心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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