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寧
1
轉(zhuǎn)眼,母親去世已經(jīng)三年了,她也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家。她心里那么明白,母親不在了,那個家與她而言,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當(dāng)初,她跟著母親一起住過的那個干凈小院里,母親曾經(jīng)嫁過的男人,她叫他叔。而那個年長她半歲一直叫她妹的女子,亦不是她的親姐。他們同她,都無任何血緣關(guān)系,她只是跟著母親進了那個家,在她13歲的時候。
卻總是想念母親。想念極了,她就會抱著母親最后給她套的棉花被,然后輕輕把自己埋在里面輕輕地哭。綿軟的被子掩蓋著她哭泣的聲音,也收容她全部的淚水。
三年,被子里不覺藏滿了眼淚的苦澀。
后來她想,她和母親,都是命不好的吧,人生的幸福,只享受了那么短暫幾年。以前的家是何等溫暖,父親勤勞幽默,母親溫和手巧,她是他們極盡寵愛的女兒。卻忽然在她11歲上,父親出了車禍,丟下她和母親走了。兩年后,13歲的她跟著母親去了另外一個人家。她不情愿,可是她沒得選擇。她還是個小姑娘,雖然內(nèi)心也充滿倔強,但在這個世上,母親是她唯一可以依賴的親人。
母親要嫁的男人,她之前見過幾次,很普通的農(nóng)村男子,個頭高高的,沒有父親好看,衣服穿得也不怎么整齊,話不多……她不喜歡,也不反感,只是覺得陌生。她不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跟著陌生人生活。何況,她聽說那男人家里也有個女孩子,只大她半歲。
開始,她抗?fàn)幜说?用哭鬧的方式,但母親卻是定下心來要嫁。母親嘆著氣說,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她和父母曾經(jīng)住的院子,因為母親的離開,已經(jīng)成了叔叔家的。她和母親,只帶走了簡單的衣物。
離開時,她萬分不舍,那個小院,那個黃河南岸的村落,還有父母在黃河邊種植的田地。那兩畝地,春天的時候,父親和別的村民一樣,全部種上棉花,她家鄉(xiāng)所在的黃河南岸的好多村子都種棉花。她從小就喜歡棉花,喜歡棉花枝子長高時那些綠綠的葉,喜歡暗紅色的個頭飽滿的棉花桃。等到棉花要開時,母親常常帶著她去棉花地里捉蟲打藥。母親干活,她就在那些可愛的棉花桃里掏出還不曾成熟的棉花來,慢慢扯開,讓它們漸漸蓬松,捧在掌心,小小一團潔白柔軟,像捧著天上的云朵……低頭,還會嗅到不成熟的棉花略帶青澀的味道。
她是在棉花地里長大的孩子,她喜歡棉花,尤其喜歡母親用新棉花套的被子。那被子里的棉花,經(jīng)過晾曬加工,均勻、蓬松、柔軟,又那么干凈,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新棉香。母親套被子的時候,小小的她總是把自己埋在里面,到了晚上,蓋著新棉花被,夢都那么香甜。
以為一生都會這樣幸福地度過了,有父母的愛護,有棉花的溫暖??蛇@幸福,卻那么早早就被打散。
2 母親似乎懂得她的心思,拍拍手里拎著的大包袱,妞,今年媽還給你套新棉花被。
她就這樣跟著母親到了黃河北岸的男人的家。她叫男人叔,每次,叫得聲音很低。那天,男人家的女孩,大她半歲的米花像個小大人一樣跟在男人后面,親熱地叫母親姨,然后看著她說,妞妹。
她把頭一轉(zhuǎn),她不想要姐姐,一個她13年來從來沒有見過的姐姐,而且米花比她還低了半頭,胖乎乎的,微黑的皮膚,衣服如同父親穿得那樣,不太整齊。
她還想說什么,米花卻開口說,妞高,她不想叫我姐姐就叫名字吧。
可是到了晚上,她就那么不自在起來,她要和米花住同間屋子。米花比她愛說話,總想和她說什么,或者請教她作業(yè)。她卻不想同她多說,寧肯看書也不開口。看完了,就蒙頭睡覺。母親沒有騙她,給她套了新的棉花被,但是也給米花套了一床——母親的愛,從此就要這樣分割開嗎?她不知道,心里有點怨懟。
心里就那樣不安著,話越來越少,書卻越看越多。對她的冷淡,米花似乎并不介意,擔(dān)待著,但依然主動示好,吃飯的時候給她添飯,衣服臟了給她洗,一口一個妹地叫。還會做飯,做家務(wù),不像和她般大的孩子……雖然父親不在了,她還是嬌氣的任性的。
甚至偶爾,她還偷偷捉弄米花,在米花纏她幫著自己學(xué)習(xí)的時候,她會故意引導(dǎo)米花把題做錯。第二天米花會有點委屈地把老師打的紅叉給她看。她就裝出吃驚的樣子,呀,我把小學(xué)的題都忘記了,怎么做錯了呢?
米花似乎總是相信,上當(dāng)好多次她依然信任她。
這樣的心思下,她的成長越發(fā)沉默,讀完初中,去了鎮(zhèn)上的高中,離家不過三里地,她還是堅持住校了。而米花,在晚她一年讀完中學(xué)后,卻沒有考上高中,在家待了兩年,和母親一起做家務(wù)做農(nóng)活,在她讀高三的時候,米花去了鎮(zhèn)上一家個人的糕點加工廠當(dāng)了工人。
工廠,就在她的學(xué)校旁邊。
3 她沒想到米花會去學(xué)校找她,一直找到她的宿舍,看見她,高興地喊,妹。
宿舍的同學(xué)都看她。19歲的米花沒有再怎么長高,低她一頭的樣子,始終黑黑胖胖的,那天穿了件顏色難看的工作服,有點像大街上的清潔工,竟然那樣大張旗鼓地叫她妹。
那天,她就那么冷淡地趕走了米花。米花也果真沒有再來過,倒是母親過來,會帶一些點心,隨口說,米花帶回去的。她總會皺皺眉頭,她真煩。
母親嘆口氣,知道她的倔強,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有一次說,你這孩子這么冷人,要是哪天媽不在了,不知道誰疼你?
她說,我才不稀罕別人疼。卻沒有想到,母親的話,一語成讖。
一年后,她在省城最好的大學(xué)讀大一,第一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家里傳來噩耗,母親患了肺癌,查出來已經(jīng)是晚期,醫(yī)生建議沒有動手術(shù)的必要了……
她趕回去幾天后,母親走了,留給她的,是一床嶄新的棉花被。
那些天,男人和米花都對她說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全然不管。母親的喪事辦完,她抱著那床被子離開了家鄉(xiāng)。走之前,男人把存折塞進了她的被子里,對她說,是母親的錢,是她剩余的學(xué)費……
她沉默地收下,那是母親給的,她無須拒絕。然后米花追出來喊,妹,有事打電話回來,一定打電話……
她頭也不回地去車站,被子一直在手里抱著。從汽車到火車上,一直那么抱著?;疖嚱?jīng)過大片的田野,她忽然看到了一小片棉花地,那種高高的枝干,那種青蔥渾圓的葉子……所有的疼痛重新襲擊而來,她將臉埋在被子上,不管不顧地號啕大哭。
4 那之后,她沒有再回過家,父親不在了,母親不在了,她覺得她已經(jīng)沒有了家。
母親留的只是學(xué)費,以后的生活,她就要靠自己了。所有的周末和假期,她都用來打工了,常常去做別的同學(xué)不去做的工作,在飯店洗碗,或者給快餐店送外賣……像是一株失去了依附的植物,艱難生存。
沒想到米花會打電話給她,電話打到宿舍,她接了,聽到是她,沒有說話。她覺得跟她無話可說。
米花問她的生活,她應(yīng)付說兩句,問她假期是否回家,她一口拒絕。
她不說話,那何嘗是她的家?只用行動來疏遠(yuǎn),再也不曾回去。
開始,米花還打電話。甚至寄過兩次錢,但是她都原封不動把錢退了回去。慢慢,米花也就不打電話了。
大四,她開始找地方實習(xí),同學(xué)都勸她考研,她的成績一直很好。但她自己知道,對她來說,曾經(jīng)學(xué)習(xí)比生活重要,而現(xiàn)在,她要先生存下去。所以只為找工作忙碌。
忙碌中,又到了臘月。臘八節(jié)那天,她忽然意外地收到一份包裹,很大的包裹,但分量并不太重。她看地址,是米花寄來的,她始終在鎮(zhèn)子的那家糕點廠上班。
她把包裹拿回去,打開,吃驚地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是一床嶄新的棉花被。被子很大,蓬松而柔軟,和母親當(dāng)年為她套的一模一樣。
被子里,夾了一封信,
信里說:這兩年,我跟爸商議著騰了一小塊地種棉花,誰知道一連兩年都沒長好,第一年生了蟲子,第二年遭了雨水,開了花的棉花都霉了。是以前沒種過沒有經(jīng)驗,今年的棉花終于長好了。妹,我知道你喜歡蓋新棉花被,姨給你套的那床,也該舊了吧,或者,你沒有舍得蓋。我給你套了一床新的,只是我手笨,沒有姨套得精細(xì),你別嫌棄……我8歲就沒媽了,沒媽的日子苦,我心里就想有個媽。那年聽爸說姨同意來我們家給我當(dāng)媽,還給我?guī)Я艘粋€妹,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放心,以后姐年年給你套新的棉花被。
米花的字依然不工整,和中學(xué)時并無兩樣。
她看著米花的信,慢慢地把臉埋進被子里,久違而熟悉的綿軟柔暖,久違而熟悉的棉花香,久違而熟悉的氣息和味道——她以為此生永遠(yuǎn)失去的愛的氣息和味道。
她哽咽著說,是我,姐,你跟叔叔說,今年,我回家過年,你們等著我!■
(責(zé)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