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航
《菩薩蠻·黃鶴樓》:“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這首詞是毛澤東1927年在武昌蛇山登高觸景、感懷國是的詠懷之作。詞因登臨而發(fā),又題為“黃鶴樓”,許多注家便想當然地認為,毛澤東當年登的是黃鶴樓。這實屬笑談。自從這首詞發(fā)表以來,許多注家對黃鶴樓的題解和注釋,多有訛誤,甚至一些深具文史修養(yǎng)的學者,也對黃鶴樓的史跡以訛傳訛。
目前學術界對黃鶴樓的誤注,大致有這樣四種:
其一,說“這足毛主席早年登黃鶴樓寫景抒情的一闕小令”,“這首詞的題目是‘黃鶴樓,實際上是寫髓黃鶴樓時所見所感”。說明1927年毛澤東來此游覽時,黃鶴樓尚存,登的是黃鶴樓。這是比較通行的看法。
其二,說“現在在那里已經修筑了長江大橋,樓已拆去,武漢市正在蛇山頂上重建黃鶴樓”?;蛘f修建長江大橋時,“已將黃鶴樓改建于龜山頂上”。說明黃鶴樓在新中國成立后才被拆掉,并于建橋后不久在蛇山頂上重建,或已改建于龜山頂上。
其三,說毛澤東登臨的是清末改建于黃鶴樓故址附近的警鐘樓。
其四,說“清光緒十年(1884年)因黃鶴樓附近失火延燒被毀僅存遺址,1955年修建長江大橋時拆去遺留建筑物”。“1927年,作者到黃鶴樓游覽時只存遺留建筑物警鐘樓。1985年6月在重新擴建后開放?!闭f明建橋拆去的是黃鶴樓遺留建筑物,并在黃鶴樓原址上擴建。
凡此諸說,均系對黃鶴樓史跡缺乏詳盡了解之誤,屬道聽途說,人云亦云。只需仔細查閱有關黃鶴樓的歷史文獻,或親臨黃鶴樓考察,就不會犯下這些常識性錯誤。
黃鶴樓沿革
黃鶴樓在歷史上幾經興廢,多次遭毀。據歷史記載,黃鶴樓舊址在武昌蛇山的黃鶴磯(一作黃鵠磯)上,始建于三國時期吳黃武二年(223年)。唐代的黃鶴樓,多有詩文描寫,并因崔顥作詩吟誦而聲名遠播??上У氖?,至今沒有翔實的資料可以說明唐代黃鶴樓的形制和興廢情況。北宋時,黃鶴樓大概重建了一次,根據是當時留傳下來的詩文和繪畫。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陸蝣在《人蜀記》中寫道:“黃鶴樓……號為‘天下絕景……今樓已廢,故址亦不復存。”端平年間(1234年至1236年),周弼作有登黃鶴樓濤數首,說明南宋中期以后可能再次重建。元初,陳孚等有登黃鶴樓詩數首,證明有樓存在。明代,據《武昌府志》等文獻記載,嘉靖和萬歷年問黃鶴樓毀于大火兩次,均重建。到崇禎年問可能再次毀于張獻忠進軍湖北之役。
清代最后一次重建黃鶴樓,是在同治七年(1868年)。此次重建共動用1000余名工匠,耗銀3萬余兩。全樓外觀3層(法天、地、人“三才”),內部實體6層(合卦辭“六爻”),檐柱28根(表“二十八星宿”),屋脊72條(示“七十二候”),斗拱360朵(合周天三百六十度),足根據中國傳統(tǒng)天文學、地理學、宗教等精心設計的。這也是歷代黃鶴樓中最有氣勢的一座,今樓的設計多借鑒和模仿了此樓的優(yōu)點。
不幸的是,清朝光緒十年八月初四(1884年9月22日),一場意外的大火殃及黃鶴樓,一夜之間,雕梁畫棟化為灰燼。上海《申報》以《鄂垣大火》為題報道了這場火災:“初四晚……漢陽門外街東門坡(筆者注:應為董家坡)地方,張姓骨貨作坊失火。該坊本系草屋,因學徒執(zhí)火油燈上小閣取物,失手將燈傾落,施救不及……火鴉飛舞,城內黃鶴樓第二層護欄亦被延及……燒至八點多鐘,樓向南倒……”這場大火,把黃鶴樓燒得只留下一個銅頂。
黃鶴樓焚毀后,重建之議不絕于耳。
從湖廣總督張之洞到辛亥革命后的孫中山、蔣介石,以及湖北地方當局,都曾動議重建黃鶴樓,但由于社會捌敝,國家千瘡百孔,始終“只見文章不見樓”,重建黃鶴樓之事一直沒有被提上議事日程。新中國成立后,武漢長江大橋建設動工前的1955年4月29日,武漢市人民委員會正式決定重建黃鶴樓,隨即組織研究選址、式樣、經費等問題。后由于1958年全民“大辦鋼鐵”,黃鶴樓重建工作受到影響,被迫擱置。1981年10月,黃鶴樓重建工程破土動工。1985年6月,新建的黃鶴樓對外開放。
這就是說,從清光緒十年(1884年)焚毀至1985年重建落成,在這期間,黃鶴樓是不存在的。1927年春,毛澤東來此游覽時,黃鶴樓已毀43年,空余其名,自然不可能登臨黃鶴樓。毛澤東終其一生,也未曾見到黃鶴樓。有的作家不了解這一史實,以為黃鶴樓至1955年修建武漢長江大橋時才拆除,甚至稱“1953年2月15日,毛澤東就親臨黃鶴樓”,顯系訛誤。
毛澤東是否登樓
黃鶴樓既已不存,有人便認為毛澤東沒有登樓,只是來此憑吊,稱“1927年夏,毛澤東登黃鵠磯,憑吊黃鶴樓廢墟或曰遺址”。此說看似有幾分道理,但亦屬誤判。
首先,查毛澤東較早的一幅《菩薩蠻·黃鶴樓》手稿,詞末明確寫著“寄調菩薩蠻髓黃鶴樓一九二七”,詞題“髓黃鶴樓”四個字,分明有個“登”字,足見毛澤東不是憑吊遺址,而是登樓了,不過登的不是黃鶴樓。
其次,“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是登樓遠眺所見景象,若未登樓,則視野有限,未必這么寫。
再次,既已登樓,就涉及登什么樓的問題,黃鶴樓雖毀,故址區(qū)是否只是一片廢墟或遺址,無樓可登了呢?也并非如此。毛澤東來此時,這里早已沒有什么廢墟,也不存在遺址之類的殘存物,而是另有兩座標志性建筑,這就是建筑年齡已超過20年的警鐘樓和奧略樓??梢娪袠强傻?。
光緒三十年(1904年),湖北巡撫端方在黃鶴樓故址主持修建了一棟兩層仿西式紅磚樓房,樓頂裝有大鐘,周邊民眾稱之為鐘塔或警鐘樓,系近代用于瞭望的設施。民國初年,有人利用此處開酒館,名曰純陽酒樓,又稱純陽樓,樓名借用黃鶴樓傳說中呂洞賓(號純陽子)跨鶴成仙的典故。
清朝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張之洞調任軍機大臣,在離鄂赴京上任之后,他在湖北的老部下和門生故吏,為紀念他治鄂期間的政績,擬在原黃鶴樓故址附近,集資建造風度樓。張之洞聞訊,致電阻止,但當事者照常集材施工。第二年,風度樓在鐘警樓不遠處建成,樓后立張之洞坐祠,頌其功德。風度樓建成第二年,張之洞認為樓名不妥,致電湖廣總督陳夔龍說:“黃鵲山(即蛇山)上新建之樓,宜名‘奧略樓,取晉書劉弘‘恢弘奧略,鎮(zhèn)綏南海語意。此樓關系全省形勢,不可一人專之,務宜改換匾額,鄙人即當書寄”,于是親書匾額“奧略樓”三字送鄂,風度樓遂改名為奧略樓。
正是由于黃鶴樓故址區(qū)這兩座樓的存在,導致了后來有人張冠李戴,訛傳1955年修建武漢長江大橋時拆除的足黃鶴樓。
毛澤東登的是什么樓
毛澤東登的不是黃鶴樓,那是什么樓呢?經過查閱
有關黃鶴樓的史跡文獻,筆者認為,毛澤東登的應是奧略樓。
奧略樓高三層,樓體呈矩形,它沿襲了楚地古樓閣的建筑風格,其形制與黃鶴樓多有相似之處,且仿懸黃鶴樓“南維高拱”匾額,掛“爽氣西來,云霧掃開天地恨;大江東去,波濤洗盡古今愁”的對聯,又坐落在黃鶴樓故址附近,所以自奧略樓建成后,許多未見過黃鶴樓又不明就里的游人來此游覽,很容易將奧略樓誤識為黃鶴樓。
1957年9月初,毛澤東視察武漢長江大橋時問起黃鶴樓,陪同的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回答說,黃鶴樓因修建大橋拆了,現在正計劃重修。毛澤東接著說:“應當修,這是歷史古物?!憋@然,連王任重這位黃鶴樓故地的最高首長,也誤把奧略樓當成早已不存在的黃鶴樓了。
2008年10月,筆者利用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在武漢舉辦第八屆年會的機會,同會議代表一起參觀了黃鶴樓和都府堤41號毛澤東舊居。筆者曾就毛澤東當年登的是什么樓的問題,詢問了有關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脫口回答:“毛澤東登的是奧略樓?!辈⒏嬷P者,許多人把毛澤東當年登的樓說成是黃鶴樓,是不對的。這更加證實了筆者的判斷。
1955年修建武漢長江大橋時,黃鶴樓已毀71年,所以拆除的不是黃鶴樓,電不是黃鶴樓的遺留建筑物,而是黃鶴樓焚毀后在故址區(qū)新建的奧略樓、警鐘樓等建筑物和一座元代寶塔。黃鶴樓是木質結構,焚毀后并未留下類似圓明園殘垣斷壁之類的遺留建筑物,只遺留下一個銅頂。修建長江大橋時,黃鶴樓也沒有重建在蛇山上,重建黃鶴樓當時尚在籌劃中。如今的黃鶴樓,也并非在黃鶴樓原址上重建或擴建,黃鶴樓原址在修建長江大橋武昌引橋時被占用,重建的黃鶴樓在距原址1000米左右的蛇山頂。
另有注家稱:“據說至光緒末年,巡撫端方于黃鶴樓舊址上建了一座警鐘樓,警鐘樓后來又更名為純陽樓。而民間既不稱警鐘樓也不稱純陽樓,仍呼之為黃鶴樓。…由于黃鶴樓久負盛名,警鐘樓又建在黃鶴樓舊址上,所以習慣上仍有人把警鐘樓叫做黃鶴樓?!贝苏f不知言之何據,或許注家只知黃鶴樓故址有警鐘樓,而不知另有奧略樓之故。
筆者經查多種實據認為,在黃鶴樓已毀的那些年,被時人叫做黃鶴樓的,應是在黃鶴樓原址附近且與黃鶴樓形制相仿的奧略樓,而不是警鐘樓。警鐘樓與人們心目中的黃鶴樓形象迥異,且被時人詬病為“殊不雅觀”,民間不可能將這座西式樓稱為黃鶴樓。據原武漢市重建黃鶴樓籌建辦公室給陳一琴(編有《毛澤東詩詞箋析》)的信中說:“光緒末年曾于黃鶴樓舊址建‘警鐘樓,又名‘純陽樓。但從未叫過黃鶴樓。”
近日,對老照片頗有研究的學者許揚在他的博客中,發(fā)表了三張不同時期與奧略樓有關的照片,更加證實了筆者的看法。第一張是1915年出版的漢口英文地圖,在奧略樓位置上標注“Huang He Lou”(黃鶴樓)。第二張取自日軍侵華前后的一本圖冊,也將奧略樓習慣性地寫做黃鶴樓。第三張是游人“1951.6.5攝于武昌黃鶴樓”的照片,背景樓上奧略樓的匾牌清晰可見。這三張照片,明白無誤地表明,奧略樓被時人混同于黃鶴樓。
毛澤東是否知道自己登的不是黃鶴樓
毛澤東是否知道自己登的不是黃鶴樓呢?這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毛澤東寫《菩薩蠻·黃鶴樓》時不知道,后來才知道。如前所述,奧略樓在民間被當成黃鶴樓的誤傳由來已久,毛澤東有可能也是誤將奧略樓當成黃鶴樓,這才有了他那幅手書中的“登黃鶴樓”。后來,毛澤東也許意識到自己當年登的不是黃鶴樓,便在《菩薩蠻·黃鶴樓》定稿中將“登”字去掉,僅以“黃鶴樓”為題了。但如今,許多注家仍未注意到這一細節(jié),沒有弄清毛澤東刪去“登”字的緣由,甚至認為“登”字可以保留,可以不刪。
另一種可能是毛澤東知道。因為奧略樓上懸有“奧略樓”三個大字的橫匾,十分醒目,抬頭可見。即便沒有看見橫匾,博古通今的毛澤東似也不可能把奧略樓誤認為黃鶴樓。
如果后一種可能成立,這又涉及另外一個問題,即毛澤東為什么明明知道登的不是黃鶴樓,卻仍將該詞命題為“黃鶴樓”?
筆者認為,以毛澤東的詩人氣質,他很有可能明知眼前這座樓不是黃鶴樓,但為滿足“黃鶴樓情結”,“反其意而行之”,偏把此樓當彼樓,把奧略樓當成“心目中的黃鶴樓”,體味登臨黃鶴樓的感受,也無不可。況且在黃鶴樓湮滅期間,多有詠誦的詩文刊世,自有其緣由。毛澤東把詞題標為“黃鶴樓”,是采取寫意手法,取用黃鶴的故事,點化唐代崔顥《黃鶴樓》中的詩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并非實登實見黃鶴樓。崔顥的詩“空余黃鶴樓”是說實有其樓,毛澤東的詞“黃鶴知何去”屬用典,是說“不知黃鶴飛到哪里去了”,“知何去”的“黃鶴”,并非指黃鶴樓,而是指黃鶴?!笆S杏稳颂帯币参凑f實有黃鶴樓,含有黃鶴樓已名存實亡的意思。通觀全詞,也沒有描繪黃鶴樓本身的具體內容,而是寫登樓所見景象。
細心的讀者也許會注意到,題為“黃鶴樓”而樓已不存在,似乎存在文實不符的矛盾,其實不然,類似的為文之道,古已有之,這與范仲淹寫《岳陽樓記》頗有相似之處。
范仲淹寫《岳陽樓記》時,并未專程去過岳陽樓,但他卻寫出了著名的《岳陽樓記》。范仲淹在這篇文章中,對岳陽樓沒有正面加以詳細描述,而是將岳陽樓的盛景以“前人之述備矣”一筆帶過,避開了具體的寫景,將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淋漓盡斂地抒發(fā)出來。而這樣的思想,顯然要比單純的記物寫景更能打動人心,更能引起仁人志士、文人騷客的共鳴。況且這篇文章賦予岳陽樓以極其豐厚博大的思想內涵,從而也就無人再去計較范仲淹寫《岳陽樓記》而沒有靠竹寫岳陽樓的文實不符的矛盾了。
反觀毛澤東的《菩薩蠻·黃鶴樓》,也是如此。寫黃鶴樓,不一定要親臨親登黃鶴樓;題為“黃鶴樓”,不過是借其名址發(fā)其胸臆,這對理解詞的內容,并無妨礙,而且人們對這首詞的鑒賞,也不在寫黃鶴樓上,而在其抒情感懷上,這一點是沒有必要苛責的。但如果認為“毛澤東登上黃鶴樓”云云,那實在就是無稽之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