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健驊
1937年6月的一天下午,位于昆明南城外金碧路的光裕華商店,忽然來了兩名西裝革履、頭戴禮帽、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的洋顧客,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漢語對店老板何明說,他們要買幾張航空郵票寄信發(fā)往上海。
何明開的這家光裕華商店是個大雜貨鋪子,既售賣雜貨,又兼兌換錢幣,同時還代售郵票。何明給洋顧客拿了郵票,洋顧客卻不急著走,而是和何明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竟攀談起生意來了。其中一個矮胖、膚色棕黑的說,他從越南辦了一批紗料,因華北目前有戰(zhàn)事,想盡快脫手;瘦高個、皮膚白皙的問何明的商店是否要紗料,或者幫他們介紹主顧,事成之后可以給何明一定的好處費。臨走時,兩個洋商人邀請何明次日中午到他倆住的得意春飯店坐坐,順便看看他們的紗料。
咦!這倆洋人急著賣紗料,給的好處費一定不低啊!無利不商,從小就吃這碗飯的何明把利益看得很重,他想先探探虛實,第二天中午便應(yīng)約前往。
得意春飯店位于城內(nèi)馬市口,是昆明當時最高級的旅館,住宿費極其昂貴,來昆明的外國人大都住在這里。這倆洋人各住著一個單人房間。高瘦個、白皮膚的叫泰利,英國人;矮瘦、膚色棕黑的叫赫爾登,是個入了英國籍的印度人。二人一番自我介紹后便向何明大講特講做生意的經(jīng)驗,之后便執(zhí)意邀請何明吃西餐。分手時,泰利從隨身口袋里掏出十張十元的國幣,交給何明,讓其兌換成滇幣。
第三天一大早,泰利來取滇幣。按照當時昆明的市面價,一百元國幣能兌換一百零五元左右的滇幣,可泰利仍拿一百元滇幣,將應(yīng)多付的五元“貼水”留給了何明,這使何明很受感動:這洋人做生意就是出手大方,和洋人做生意一定能賺錢!以后,泰利和赫爾登又來兌換過滇幣,“貼水”也全部給了何明。何明從這兩個洋人身上得了不少“貼水”的好處。
八月初的一天早上,泰利急匆匆又來到光裕華商店,壓低聲音對何明說:“何老板,我要兌換一萬元國幣,你有嗎?”
啊!這么多?何明一聽,驚詫地望著面前的泰利沒說話。泰利便解釋說:“何老板,我倆的紗料低價全出手了,買主付了我倆一萬兩千元滇幣,我們急著兌換成國幣回去!就給你付一千元的‘貼水吧。”
何明一驚!他沒想到洋商人給的“貼水”利潤如此豐厚,竟比市面價多出了一倍!他心動了:這倆洋人重義氣、講信譽,這樁買賣就做了吧。
“好吧,我盡快湊齊國幣。你知道,我做小本生意,一時拿不出這么多的國幣啊!”何明面露難色。
“那我就給何老板一周的準備時間,怎么樣?”“成!”雙方就這樣說定了。
五天后的一天晚上,泰利和背著大皮包的赫爾登一同又來到了光裕華商店。
“何老板,國幣準備好了嗎?”泰利笑著問。
“還差二千七百元?!焙蚊髡f著將準備好的七千三百元國幣拿給泰利,讓他驗看。
泰利對何明說:“我們順便點數(shù)一下,包裝打捆,以后取錢時就不再點了。”于是,何明便同泰利,將七千三百元國幣分五元和十元的票面,每一百張分成一沓,進行了點數(shù),之后用報紙包好,何明從店角取來細麻繩,又進行了逐沓捆扎。分點完畢之后,赫爾利對何明說:“何老板,我們的一萬一千元滇幣現(xiàn)放在得意春住處,你隨我們?nèi)ト?好嗎?”
“這……”何明想,這倆洋朋友雖然相信他,但兌換的錢幣數(shù)量較大,按照生意場上的規(guī)則,還是當面結(jié)清為好。加上現(xiàn)在是晚上,他便推托說兒子不在,沒人照看店面,等他將余下的國幣湊齊后,兩家同時結(jié)清。
“這樣也好?!碧├f著便和何明握手道別。
到了周一,何明總算湊齊了另外的二千七百元國幣,可等到太陽落山了,也沒見泰利和赫爾登的影子。
周二,還不見人來。這是咋回事?何明預(yù)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連忙顫著手打開和泰利一起分包打捆的十幾沓國幣,心中的問號頓時拉成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原來,每一沓國幣都變成了和國幣一樣大小的一沓沓白紙!
“啊——”何明急得差點背過氣去了!“快去找泰利!”何明急赤白臉地讓兒子帶著店伙計,趕緊往得意春飯店趕——
此時,黃花菜早涼了!得意春飯店的老板說:“泰利和赫爾登上周周六早上就結(jié)清了店賬,從平安車行租了一輛小轎車走了?!?/p>
何明魂飛天外,他一面讓兒子雇車朝滇黔邊界急追,一面又跑到市警察局報了案。市警局認為此案騙錢數(shù)目巨大,便趕緊向云南警廳匯報,警廳通過綏靖公署,急電滇黔沿線各縣警局,注意攔截。
謝天謝地!泰利和赫爾登總算還沒跑出邊界!他們在貴州安順縣被當?shù)鼐鞌r截并武裝押解到了昆明。
“我們堂堂大英帝國的商人,難道是騙子嗎?何明誣陷好人,他必須賠償我們的一切損失?!痹诶ッ鞯胤椒ㄔ?泰利和赫爾登不但不承認他們倆做了手腳,騙了何明的七千三百元國幣,反而豬八戒倒打一耙,說何明在栽樁陷害!
辦案人員會同警方,通過調(diào)查了解到,泰利和赫爾登去年販運洋紗來滇,二人帶的洋紗價值也就兩三千元。截獲泰利二人時,警方從二人身上搜出國幣共計四千六百元,而泰利離開昆明前,還給在上海的妻子匯了兩千元國幣,他倆那兒如此多的錢呢?辦案人員通過駐滇外交特派員公署進一步了解到,泰利和赫爾登以前曾在英國一個馬戲團演過馬戲。綜合以上情況,辦案人員進一步分析認為:泰利和赫爾登那晚扎捆好國幣,乘何明轉(zhuǎn)身拿麻繩的時候,做了手腳,用事先準備好的白紙換走了那七千三百元國幣!因為做這種手腳,對精通西洋幻術(shù)的泰利和赫爾登來說,是形同小兒科的把戲。
此案本已十分清楚,可在辦案人員點破此事詢問時,泰利仍矢口否認,他反駁說,幻術(shù)是虛幻的東西,不能作為證據(jù)。他強烈要求法院秉公執(zhí)法,判何明賠償他們在名譽和金錢上的損失。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法院也一時不能定案。于是,泰利和赫爾登便被暫時拘押在昆明地方法院看守所里。
九月上旬,呆在看守所里的赫爾登忽然患病。法院讓其取保就醫(yī),卻遭到了拒絕?!叭绻环盼覀兂鋈?我們就死在監(jiān)獄里?!碧├钩藱C在一天清晨大聲嚷嚷著將褲腰帶拴在脖子上,以死來要挾。
而恰在此時,泰利在上海的妻子又通過外交途徑,給云南省主席龍云發(fā)來外交“照會”:大英帝國的客商被人誣陷,現(xiàn)扣押在云南地方法院,必須無條件釋放……
“如果找不到可靠的證據(jù),就將這兩個英國商人放了,免得外交上惹來麻煩?!笔「貢L將龍云的話傳給了地方法院。
法院想就坡下驢,放了泰利和赫爾登,可檢察院不同意。云南高等地方檢察院高級檢察官房桐是個曾在英國留過學,很有正義感的青年人。在國外,他目睹了中國人不被洋人當人看,受到的欺凌和污辱!“難道在國內(nèi),外國人想騙就騙,想走就走,我們竟連兩個小騙子都奈何不了?”他自動請纓,要求協(xié)助調(diào)查此案,下決心找到可靠的證據(jù),把這兩個小騙子繩之以法,給滇城民眾一個滿意的交代。
房桐將此案卷宗重新查閱了一遍,又親自提審了泰利和赫爾登,還是沒找到新的有價值的證據(jù)。
當時國內(nèi)警法辦案,也就給疑犯灌水、加杠、拿火燙,“老三套”用刑的本事!大刑之后,讓你即使屈打也要成招!可面對洋人,如果用刑,就會招來外交上的麻煩!泰利和赫爾登正是看中了中國人在司法上也矮洋人一等的軟肋,死豬不怕開水燙,找不到證據(jù),就死活不承認,讓你干瞪眼也沒法!房桐在辦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想著找不到證據(jù)怎么辦?這時,煙盒里沒煙了,他掏出一張十元的國幣準備出門去買,忽然,妻子在紙幣上寫的“房桐”兩個小字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哎!如果何明的國幣上有記號,這泰利不就無法抵賴了嗎?
對呀!怎么不去問問?房桐立即坐車來到光裕華商店,一進門就開門見山地說:“何老板,你仔細想一想,你的國幣上有什么特別記號沒有?”
一語驚醒夢中人。何明連聲說:“有!有!有!”他連忙將自己國幣上做的記號指給房桐看。原來,由于當時昆明市面上多次出現(xiàn)偽造的國幣,何明收錢時便養(yǎng)成了習慣,他每次把收存的五元和十元的國幣都用剪刀在鈔票下方,剪開些許作為記號,鈔票上的剪口不超過兩毫米,外人不仔細查看就辨認不出來。
“哈哈!”房桐大笑起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房桐想:如果收繳來的泰利的四千六百元國幣中有這種獨特的剪口,不是證據(jù)確鑿了嗎?!
房桐趕緊來到法院,和法警一同一驗證,還果真如此。面對何明在國幣上做的特殊“記號”,泰利和赫爾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西洋幻術(shù)奇幻,他們借此“掉包”騙去了何明的國幣,可何明在國幣上做的“記號”讓他們感到不可思議!“這是上帝在作祟啊!”泰利和赫爾登終于耷拉下腦袋認栽了。
此案已經(jīng)水落石出,昆明地方法院根據(jù)《刑法》的有關(guān)條文,立即開庭宣判:以詐騙罪判處泰利和赫爾登兩名被告各拘役五十天,刑滿后驅(qū)逐出境??蓪υ婧蚊?法院只做出了賠償四千元國幣的決定,而對何明要求追回全部款項的訴求,法院卻莫名其妙地駁回了。
何明打官司花去了差不多一千元國幣,這一上當受騙,把七千三百元國幣差不多一半損失掉了,他半輩子的積蓄就這樣打了水漂!貪小便宜吃了大虧,他心里那個悔啊,腸子都快青了!
泰利和赫爾登刑滿釋放離境后,何明心里老是想不通:這倆洋人騙花了我的錢咋就不賠呢?此事過了幾個月,何明心里的疙瘩還是解不開,竟在一天夜里偷偷上吊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