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
1
細粉蓮是曹家班子的臺柱子,唱青衣。細粉蓮扮相也好,蓮花指和螞蟻腰都惹人眼。細粉蓮在三橋鎮(zhèn)大車店唱了三年戲,曹家班子賺了錢,也把大車店給唱火了。江北的車老板子拉腳到江南,卸完車不下館子,在三橋鎮(zhèn)的十字路口買一張吳老太太的卷餅,卷上大蔥黃醬油縮子,邊吃邊進大車店的西廂房,看曹家班子唱戲。車老板子交給大車店一塊大洋,可以連著場看。在這里住的車老板子要是交了看戲錢,就免交銀子,要是喝大碗茶,一個鋼镚兒管夠喝。車老板子們吃著油膩爽口的大餅,看著細粉蓮唱戲,尤其是看細粉蓮唱戲時的舞步,就渾身舒坦得沒法兒說。細粉蓮在臺子上眼睛勾人,嘴也勾人。細粉蓮的唇不是畫上去的紅色,而是涂了大興安嶺血楓葉子,這葉子上的血紅是可以入藥的,碰到皮膚上,紅色就能滲透到肉里,三年五載地下不去。要想把這紅色褪下去,得喝林蛙皮泡的酒。女人一般不敢涂這種顏色,細粉蓮敢。
細粉蓮太讓大車店的車老板子們心癢,當然車老板子們都知道細粉蓮是男扮女裝。江北烏米溝的兩個車老板子是叔伯兄弟,一個叫蘇抗石,一個叫蘇抗炎。他們其實不是車老板子,是烏米溝大地主蘇老爺?shù)膬蓚€侄子,蘇老爺沒兒子,就寵著他們。他們隔三岔五趕著馬車到三橋鎮(zhèn)大車店給蘇老爺買些零用,回到蘇家大院又是護院家丁,他們后背常年插著一把大刀,冬天氈靴子里也藏兩把短刀。兩個人在三橋鎮(zhèn)大車店看細粉蓮唱戲,心卻沒在戲上,他們在謀劃一件歹毒的事情。散場的時候,他們趁曹家班子沒留意,把細粉蓮裝進麻袋里,拉到離三橋鎮(zhèn)十多里地的郭家油坊。郭家油坊是蘇家常來買油的地方,油坊掌柜也認識他們哥倆兒,就給他們騰出了房子,讓他們住。兩個人把細粉蓮扔到炕上,又把麻袋解開,細粉蓮說,你們可別看錯了人,我是個男人,論歲數(shù),你們管我叫爹都不為過。
蘇抗石說,我們知道你是男的,現(xiàn)在戲子不都是男扮女裝嘛。
細粉蓮說,兩位小兄弟,你們還不知道我們曹家班子。曹家班子是河北灤縣有名的蓮花落子戲班子,班主的祖宗曹大傻是光緒帝的宮廷戲子,當年光緒帝說過,大清戲風蓋世,曲韻無瑕,戲子不當下九流,乃上風流也。戲子潔凈無陰晦。其實就是叮囑戲班子,不能有女戲子。曹家班子反串的戲子有七八個,當年有黑芍藥、小菱角、蒲公英,都是臺上晃人眼的青衣。到了我細粉蓮這輩兒,已經不再晃眼了。也就是你們這些車老板子,常年眼里無秀色,就饑渴難耐……
蘇家二兄弟不覺得難堪。蘇抗石說,大哥,得罪了。這也不能怪我們,我們閑饑難忍,就想把你單獨拉出來,陪我們喝點酒,再單獨給我們唱幾段戲。
細粉蓮說,這也不是件壞事兒。只要你給我打個招呼,我們就一塊兒出來喝二兩。你們何必……
蘇抗石說,你是有名的臺柱子,我們怕請不動你,就和你動了手腳。
蘇抗炎說,我們還想和你拜個把子,我們哥兒倆是土生土長的烏米溝人,大人物也不跟我們做朋友。如果你這臺柱子能和我們交了朋友,那我們在烏米溝可是被人仰慕了。
細粉蓮說,兄弟言重了。能和你們交朋友也是我的福分。
他們就在郭家油坊的道西一家館子喝了起來。
幾杯酒下肚,蘇抗石問,大哥,你啥時候學的戲,又怎么練出這女腰身來?
細粉蓮說,你大哥我是個苦命人。我原名叫曹海滄,從小不知道父母是誰,我是被戲班子的班主曹大眼珠子在道邊上撿的,班主是我的養(yǎng)父。我沒母親,連養(yǎng)母也沒有。我養(yǎng)父一輩子不結婚,但他這一輩子常年泡在女色里。我們戲班子不是走南闖北的草臺班子,是有固定住處的,就在湯原縣的縣城。縣城有個戲園子,叫袖子戲園子。我養(yǎng)父的藝名叫袖子,也叫大眼珠子。袖子戲園子天天有戲,戲班子的人馬有四十多人,好戲子都留在了湯原,我們這些出來演戲的戲子都是被袖子戲園子篩出來的。我們不到大地方去唱戲,就在四個鎮(zhèn)的大車店輪番唱戲。班主在這四個鎮(zhèn)子上都有相好兒,有的時候班主鬧心,大車店的掌柜就知道是咋回事兒,還幫著聯(lián)系娘們兒到大車店跟班主睡。戲班子也是大車店的搖錢樹,大車店如果有戲班子,基本上都是天天客滿。如果沒有戲班子,大車店就沒人住。我們賺的錢不多,大車店給戲班子的錢都給班主,而我們的錢是老板子們的賞錢,在戲班子里,我還算是最有戲緣的,每天都能得到一塊大洋……兩位兄弟,你哥不易呀。
蘇抗炎說,大哥,你老這么拼命的唱戲,每天掙一塊大洋,也挺累的。咋不娶個媳婦兒,離開戲班子,過個常人的日子?
細粉蓮說,咋不想,大哥天天想啊。可是我還不能離開戲班子,在外面游竄唱戲的,全靠我來支撐。如果我不上臺,車老板子們就不聽我們的戲了。我走了,對不住班主,因為他畢竟是我的養(yǎng)父。
蘇抗石說,你拼命給你養(yǎng)父唱了半輩子戲,這筆賬應該是算清了。再說你的養(yǎng)父也是一個沒良心的家伙,他既然把你當作兒子,就該給你娶妻,讓你生子。
細粉蓮半天不說話,眼睛好像濕潤了。他喝了一碗酒,才說道,我養(yǎng)父肺癆,也活不了幾天了。等他死了,戲班子就歸我了,到那個時候,我娶妻生子也不晚。
蘇抗炎說,大哥,你是想錯了。這肺癆是不死人的。我們?yōu)趺诇衔鞯呐n^鎮(zhèn)有個老中醫(yī)叫毛十九先生,治肺癆一治一個準兒。你能靠過你的養(yǎng)父嗎?我看你這身子也……
細粉蓮說,他找毛先生看過,毛先生說他活不過今年冬天。
蘇抗石說,大哥,今天你這大哥我算是認了。我們哥兒倆回去幫著你張羅一個女人,最好在我們?yōu)趺诇下鋺?。烏米溝的大戶只有兩?一是我們蘇家,一是老侯家。老侯家家財不少,地也不少,但是侯老爺和他的兩個兒子都抽大煙。眼見得房產和地都快抽光了,你何不去把他的房子和地買下來。原本我們老蘇家是要買的,但我大爺是一個知足的人,不想置太多的地。
細粉蓮說,兄弟的主意挺好。三天以后,我們該換場了。到時候我去你們?yōu)趺诇峡纯础?/p>
蘇抗炎說,如果你看好了那個地方,我把一個合適的女人介紹給你。她也不是別人,是我的姐姐,今年二十九歲。當年她嫁給了朝廷綠營兵的一個提督,那個提督在清剿山匪的時候被山匪剁了腦袋。我姐就從京城回了娘家。我姐手頭很寬綽,她有多少錢,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回到烏米溝,就把我們家的十六間房子都推了,蓋了二十二間新房?,F(xiàn)在她就缺個她滿意的丈夫。不瞞你說,我姐有兩大喜好,一是喜歡聽戲,一是喜歡看書。她也說過,她要是找丈夫,說啥也不找當兵的了,要找就找戲子,或者是私塾先生。
細粉蓮說,別看我是個戲子,可我也是讀過私塾的。當年我養(yǎng)父讓我冬天讀私塾,夏天跟班子學戲。我養(yǎng)父的目的是想讓我將來既能演戲,又能寫戲。我在大車店里唱的那出《雪中蛾》,就是我寫的。
蘇抗石舉起酒碗,說,大哥,啥也別說了,咱們干了!我們在大車店等你三天,三天以后,我們把你拉到烏米溝去。
細粉蓮說,我怕我養(yǎng)父知道了會算計我。
蘇抗炎說,別怕這個老東西,有我們治他。你別以為我們哥兒倆光是車老板子,我們倆是在家閑的,替我大爺拉幾趟腳,其實也是為了到三橋鎮(zhèn)聽聽戲,燙燙澡。我們哥兒倆這樣好,從不逛窯子。
三個人把酒干了。
2
第二天晚上,細粉蓮照常在大車店唱戲,還唱他那出《雪中蛾》。這戲的戲文沒有典雅的文詞,都是上口的農家俗話———
一只蛾子雪中飛
兩只翅膀奔向誰
三瓣雪花結成蕾
四面八方寒氣吹
五臟六腑已枯萎
七月蓮獨占花魁
八仙過海命也沒
……
細粉蓮的戲文沒有傳承曹家班子葷戲的遺風,講究的是俗中有雅,這就使得細粉蓮在臺上顯得很高貴。細粉蓮的戲不瘋也不蔫,沉穩(wěn)而又委婉。這讓聽戲的車老板子們覺得新鮮,于是他們就咬著牙往臺上拋賞錢。
細粉蓮今天的戲唱得有些吃力,嗓子有些嘶啞,這和昨兒晚上一夜未睡,又喝了許多酒有關系。一臺戲下來,細粉蓮覺得今天的這出戲唱得最不出彩兒,盡管如此,臺上也有零散著落下的銀元。戲散場了,細粉蓮把臺上的銀元一枚一枚地撿起來,放進兜里。蘇抗石和蘇抗炎兄弟也是最后走出大車店的,他們想和細粉蓮說幾句話,細粉蓮從他們旁邊走過去,沖他們笑了笑。蘇抗炎小聲說,別忘了大事兒。
細粉蓮卸了妝,要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覺,推開門,見養(yǎng)父曹大眼珠子坐在炕上。養(yǎng)父今天白天剛從湯原過來,今晚沒去臺下壓陣,戲沒開場,他就走了,去了三橋鎮(zhèn)鎮(zhèn)西他的相好兒一剪秀那里,和一剪秀云雨了半宿。一剪秀是裁縫,有孩子也有丈夫,孩子才九歲,丈夫去了鎮(zhèn)北的大楸營子,常年在山上伐木,逢年過節(jié)回來一趟。一剪秀很騷,每次見到曹大眼珠子,至少得留他三天五天的。今晚一剪秀要留他過夜,曹大眼珠子就說今天晚上有大事兒。
細粉蓮和他養(yǎng)父很少說話,要是說話也是一兩句。這會兒細粉蓮說,爹,你還沒歇著。
曹大眼珠子說,心里犯堵,怎么歇得下。
細粉蓮就問,有啥犯堵的事兒?
曹大眼珠子說,你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戲園子的臺面兒你一個人也能撐得起了。從湯原的袖子戲園子到咱這串戶班子,你的威信比我高,戲子們都抬你。有時候我也為你高興。我沒兒沒女,這么大的家業(yè)將來也就是你的了。再說我這肺癆也挺不了幾天??墒悄阒劳蟮暮檬聝憾际悄愕?你卻不能等下去,要離開戲園子,過俗人的日子。這讓我很傷心。
細粉蓮說,也沒啥傷心的,您就是有了親兒子,也不會像我這樣孝順的。我在您這兒唱戲三十多年,給您賺了多少錢,您心里清楚,湯原的袖子戲園子是我?guī)湍e攢下的三千塊大洋蓋的,您吃了六七年的藥,藥錢也夠買幾百坰地。按說您要把我當成親兒子,早在十多年以前,就該給我娶親成家,可您沒那么做。我從小就沒爹媽,不知從何而來,可是我想讓我的血脈傳承下去,這是人之常情。您咋能為這事兒傷心呢?
曹大眼珠子說,我是想讓你以我為榮,以我為做人之道,你看我也沒娶親,不是也過得很好嗎。男人一旦有了家,你身后的女人就是一匹狼,我沒給你娶親,是不想讓你身后有匹狼盯著你。
細粉蓮說,我寧可身后有匹狼,也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只要餓死的狗。
曹大眼珠子說,看來你是真要走了。
細粉蓮笑了,您聽誰說的?
曹大眼珠子說,我的眼珠子比別人大一半兒,所以不管怎么隱蔽的事兒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昨兒晚上你跟倆車老板子出去喝酒,預謀的大概就是你要離開曹家班子的事兒。你想咋干就咋干,我也沒有能力管你了。昨天和你一起出去的蘇氏二兄弟也是烏米溝大戶人家的親戚,他們是蘇老爺?shù)闹蹲?我是得罪不起。為了成全你,我想十天之內就給你騰地方。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只小銅葫蘆,在細粉蓮面前搖了搖,說道,這里裝的是暴歿散,服下后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人就死了。啥時候你覺得看我不順眼,啥時候我就把它服下。我死了以后,給我做一口梨木棺材,松木棺材我不要。把我送回直隸,埋在灤縣北郊老曹家墳塋地,就算是你對我盡孝道了。
細粉蓮說,您現(xiàn)在該咋活著還咋活著,您干啥也不礙我的眼。您雖然癆病在身,可您還有能力弄女人。您這點兒喜好也能讓您活下去。您需要多少銀子,就盡管花,就是把您所有家產都貼給這些女人,我也不怪罪您。至于您死后我怎么發(fā)送,您也不知道,就只能憑良心了。
曹大眼珠子說,如果你能這樣待我,那我就更知足了。在湯原我有個相好兒,是玉和酒樓的廚娘,叫魏翠蘭,縣城的人都叫她魏大饅頭。她是我這十幾個相好兒中和我最貼心的。我回去以后,準備和她在一起過,一直到死。你得幫我蓋三間房子,置一掛馬車,雇倆丫鬟,就全齊了。
細粉蓮想了想,說道,房子我?guī)湍w,錢得你自己出。因為這些年戲園子的收入,還有這些串戶班子的收入,都給您了。別說是三間房子,就是六間房子的錢也夠了。
曹大眼珠子說,是,這些年的錢都在我這兒,可你知道你爹的花費可不小。三橋鎮(zhèn)的一剪秀讓我給她買了五匹綢子,五河鎮(zhèn)的小喜丫年輕又浪,花錢又大手大腳,哪個月我都得給她錢。還有通江鎮(zhèn)的胖骨朵兒,不愿意吃飯,盡吃老胥家點心鋪的槽子糕,一個月得三個果匣子……唉,別說了,爹的這點喜好太費錢哪。不瞞你說,為了這些女人,我現(xiàn)在還欠著賬,欠湯原豐裕糧站余掌柜六千多兩銀子,我還犯愁怎么還呢。
細粉蓮見養(yǎng)父說這些話時臉不紅不白的,越加覺得這個老東西既是一個老色鬼,又是一個老敗家子。想了想,說道,爹,您也是夠狠的了。照這樣下去,就是一座金山您也得把它禍害沒了。今天話趕到了這兒,那我就跟您把話挑明了,房子我不能給您蓋,您也別打袖子戲園子的主意,聽說您想把這戲園子賣了,那是不行的,因為那是我積攢的錢買下的。你想和魏翠蘭過日子,您就搬到她家去,她要是不讓您去,您就在外邊租房子,租金我給您出。每個月我給您十塊大洋,足夠您和魏翠蘭吃喝的了。別的我一概不管。
曹大眼珠子說,兒子,你現(xiàn)在有多少錢我知道,你每次上臺都有賞錢,這賞錢你都揣到自己兜里。戲班子的演出收入遠不如你個人得到的賞錢多。你給我蓋三間房子,不閃腰不岔氣兒的。
細粉蓮說,不管我有多少錢,我也不會給您的。因為我還要娶妻生子,我還要給我的孩子積攢家產。我不能像您似的,一輩子都不著調。
曹大眼珠子說,我知道我一輩子不著調,可我這輩子也干了一件著調的事兒,就是把你撿回來了,把你養(yǎng)大了。
細粉蓮說,啥也別說了,三間房子我給你蓋,不過,房契上要寫我的名字,不能寫你的名字。你死了,房子是我的,不能歸那個魏翠蘭。
曹大眼珠子說,行。就照你說的辦。
第二天,戲班子歇戲一天,細粉蓮和蘇氏二兄弟去了烏米溝。蘇氏二兄弟把他領到了侯家,大煙鬼侯老爺以最低的價格,把他的房產和一千多坰地都給了細粉蓮,當日就寫了契約,并答應三日內將大洋送到侯家。
蘇氏二兄弟把細粉蓮又領到了自己家,在蘇家吃午飯。蘇氏二兄弟把他們的姐姐蘇小蘇介紹給了細粉蓮。想不到這兩個人越嘮越對脾氣。
蘇小蘇說,往后你可以不用唱戲了,但你要建個戲班子,這個戲班子不能是小戲班子,應該是關東第一戲班子。烏米溝有官道,東通方正高楞大集,南通遠東鐵路的一面坡車站,北通呼倫貝爾草原,西通長春、奉天、京都。如果在這里再有個大戲班子,不出十年光景,烏米溝就是關東最大的貿易集市。咱們可以在烏米溝做手工業(yè),和洋人老毛子做紅酒,做亞麻布,開煙廠,那時候你曹海滄可不是小人物了。你可以和江北的督統(tǒng)平起平坐,進知府衙門像走平地。
細粉蓮笑了,想不到蘇小姐竟如此大氣。就是給你個女皇做,你也綽綽有余。我這卑賤的男人遠不如你,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生活,我可能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可知道戲子們之間有一句話,戲子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唱一輩子戲,有半輩子是在做鬼。有你蘇小姐引領,我這卑賤的男人,將來或許還能活出個人樣兒來。
蘇小蘇高興,下廚親自給細粉蓮做了兩道菜:石煮馬哈魚,蛋黃野鴨肚。這個中午的菜非常豐盛,細粉蓮卻不知道這些菜都是什么味道。他嘴里品嚼的是生活中有女人的幸福。
蘇抗石舉杯說道,今兒中午,與曹海滄共飲,讓我們蘇家感到榮幸。但愿我們下次舉杯,喝的不是招待曹先生的酒,而是喝喜酒。
細粉蓮隨口唱出兩句戲文———
烏米溝山清水秀
秀美青山喜意稠
蘇小蘇又續(xù)了兩句———
細粉蓮花開香沁透
北國姑蘇樓外樓
眾人舉杯,將杯中酒都干了。
3
曹家班子說散就散了,細粉蓮托付兩個人把曹大眼珠子送回湯原。他讓他的兩個徒弟挑著兩箱子大洋去了烏米溝,送給了侯大煙鬼,地契和房契也都寫上了曹海滄的名字。侯大煙鬼一家人坐了三掛馬車,帶著幾套行李還有幾袋子雜糧,離開了烏米溝。他們到哪里去了,烏米溝的人們沒人打聽。侯家人此后再也沒有人回來過。
侯家大院有十八間房子,套院結構。院子的第一排房子有八間,前面是大院。第二排房子有七間,前面是中院。最后一排房子有三間,這三間房子比前兩個院子的房子都大,都闊氣。原來侯大煙鬼就住在后院,他住在中間,旁邊兩間各住著他的兩個小老婆。后院的小院都是乳黃色的鵝卵石鋪就,前后院的甬道是用雪花青石板拼就。甬道兩邊各有一棵樹,都是香椿,每棵樹下都有石桌石凳,石桌上刻著象棋盤,石桌下面有一石槽子,里面裝著白玉石象棋子。這后院的三間房子后還有五丈地,種著茂密的紫稈兒向日葵。
細粉蓮到了烏米溝,在侯家大院觀賞了一天也沒覺得累。當年細粉蓮在奉天給一貝勒爺唱堂會,貝勒爺高興,就讓家丁把細粉蓮領到故宮看了一天。細粉蓮感到他現(xiàn)在住的侯家大院,一點兒不比奉天的故宮差。
自從細粉蓮到了烏米溝,蘇氏二兄弟始終在他的身邊伺候著。到了飯時,就領著細粉蓮去他們家吃飯,蘇小蘇總是在門口迎接細粉蓮。細粉蓮落座,蘇小蘇便給他斟酒。細粉蓮覺得他離開了戲班子,就真從鬼變成了人,原來人的日子是這么好。又用了幾天,蘇氏二兄弟找村人把侯家大院清理了一遍,原來陳舊污穢的侯家大院變得清新起來。細粉蓮把蘇小蘇請來,讓她幫著出主意,改變原來侯家大院的文字標識。侯家大院的大門門楣上有青石雕刻的侯府二字,細粉蓮就想把這石雕撤換下去。蘇小蘇問,是刻曹府二字嗎?
蘇小蘇的問話讓細粉蓮怔了一下,便反問,那你說該刻什么字呢?
蘇小蘇說,如果刻曹府,也是合情合理。不過,這一帶的人還不知道你細粉蓮姓曹,能不能用最合適的字來暗示這里是一代梨園俊杰的府邸?
細粉蓮說,那就叫梨園俊杰府邸?
蘇小蘇說,梨園二字不像宅邸,而俊杰又顯得不自謙。
細粉蓮說,我跟你說過我的身世,我的父母究竟是誰,到死我也不會知道。我?guī)煾赋闪宋业酿B(yǎng)父以后,我姓了曹。可這些年過去了,我一看我養(yǎng)父那副嘴臉,我就更加厭惡我的姓氏。
蘇小蘇說,那就用你的名兒作為大院的稱謂吧,就叫海滄府。
細粉蓮說,好,就聽你的。
侯家大院有三個廳堂,前院的廳堂是接待貴客的,原叫祥和廳。中院有一大堂,是侯老爺?shù)臅?他有時也在這里作畫習字,原叫翰墨齋。后院的小堂是侯老爺喝茶抽大煙的地方,原叫怡心坊。其實這些名字并不俗,細粉蓮和蘇小蘇把它們都改了,祥和廳改叫潤福軒,翰墨齋改叫聽風閣,怡心坊改叫天悅園。
蘇小蘇看著這些新誕生的字號,便說道,這些廳堂的名字乃是天下文字的極品,也只有咱們兩個才能把它們想出來。
細粉蓮說,看來烏米溝和你蘇小蘇在上輩子就在等著我了。
蘇小蘇說,那還用說。咱們趕快把喜事兒辦了吧。
細粉蓮說,聽你的。啥時候辦都行。
……
曹大眼珠子回到了湯原,暫居住在戲園子里。細粉蓮看來比他的養(yǎng)父還老謀深算,原來在袖子戲園子領班兼管家的許班主早就被細粉蓮攆回家去了,細粉蓮的徒弟紫水仙把戲園子接了過去,又招來一批管家和保鏢。曹大眼珠子見戲園子的牌匾被摘下去了,換上了細粉蓮戲園子,這讓曹大眼珠子心涼了半截。他走進戲園子,紫水仙對他還是很恭敬,讓侍人把他安排在一間空房子里。紫水仙知道曹大眼珠子要在這兒住下了,就差人在縣城的大集市買了生活用品,還安排了一個丫鬟伺候曹大眼珠子。
曹大眼珠子對紫水仙說,看來你師父對你叮囑得很仔細。
紫水仙說,老爺子,我?guī)煾附洺8嬖V我們,要對您老人家盡孝道。如果我們對您老人家不孝,我?guī)煾阜橇R死我們不可。
曹大眼珠子一聲長嘆,錢能鋪道,兒能養(yǎng)老啊。
曹大眼珠子在戲園子安頓下來,魏大饅頭就來找他。見戲園子里的人多,有些話不便說,魏大饅頭就說,曹大哥,你回來了,我得為你接風洗塵。走,我領你下館子去。
曹大眼珠子和魏大饅頭走出了戲園子,在縣城找了一家僻靜的飯館走了進去。這家飯館是一個直隸人開的,做的吃食都很細。雅間也別具一格,都是葦梗編的屏風隔斷出來的。擋人的視線,卻又透風涼爽。兩個人要了幾個菜,又要了一壺酒,便喝了起來。
魏大饅頭問,大哥,這次回來能多待些日子?
曹大眼珠子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海滄在曹家班子已經當家了,戲班子里的人都圍著他轉,也都靠他吃飯,我就成了他們的累贅。我得知道好歹,還是回咱這湯原養(yǎng)老吧。
魏大饅頭說,你早就該這樣。你這輩子也沒個親人,和你相好的女人不少,可沒有一個女人把你當成親人。我知道早晚你得回到我這兒來,只有我才對你實心實意。你在戲園子住,也看不慣那些個不把你當回事兒的戲子們,在那兒待著你也憋屈,你還是搬到我那兒住吧。我雖然不富裕,可我也有三間房子,我閨女再有三兩年就出嫁了,三間房子我一個人住也空。你到我那兒去,不光是我照顧你的吃穿,我還想把你的病治好。我打聽了,哈爾濱興滿大道有一家洋醫(yī)院,你的病洋醫(yī)生能治好。我們玉和酒樓掌柜的大舅哥得的就是肺癆,在洋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就治好了。洋醫(yī)生治病的法兒也絕,往人的身上扎針,針的一頭是瓶子,往人的身子里灌藥水,那藥水的名字我都記住了,叫盤尼西林。不過在洋醫(yī)院治病很貴,你的病要是治好了,得五千塊大洋……
曹大眼珠子說,我上哪兒能有五千塊大洋啊。
魏大饅頭驚訝地說道,你的戲園子每天都紅火著,你在這兒已經干了十多年,每天都有進項,現(xiàn)在哪能五千塊大洋都拿不出呢。
曹大眼珠子說,錢都讓海滄摟去了。
魏大饅頭想了想,說道,這五千塊大洋我?guī)湍銖埩_,如果你的病好了,那就是給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往心窩子上捅了一刀。你要不死,他就不能平白無故地占了你的財產。你得好好活下去,等你的病好利索了,好好經營戲園子,把海滄攆走,那時候,你還能活出個精氣神兒來。
曹大眼珠子猛喝了一口酒,對,就按你的主意辦!
4
細粉蓮在烏米溝扎下了根。細粉蓮是愛徒如愛子的戲子,他領著的串戶班子說是散了,可不到十天,他的幾個徒弟又投奔他來了。說,如果師父還搭戲班子,他們就是不掙錢,也跟師父一塊兒唱戲。如果師父不唱戲了,他們就做師父的勞金和伙計,給師父扛活。
蘇小蘇覺得細粉蓮的這些徒弟也都是出類拔萃的戲子,如果讓他們游走江湖,也是可惜了。就按原來的打算,她讓細粉蓮盡快把戲班子再重新搭起來。
細粉蓮就對徒弟們說,三天以后,我要大婚,在我的婚禮上,咱們的戲班子就搭起來。你們要給師父唱三天戲。
徒弟們都興奮地擼胳膊挽袖子,別說三天,就是三十天我們也認!
海滄大院已經紅火起來。蘇抗石和蘇抗炎兩兄弟幫著細粉蓮組建了家丁,又招了十個丫鬟。細粉蓮眼見得自己慢慢地變成了老爺。蘇抗石和蘇抗炎已經不在蘇家大院當差了,到了細粉蓮這里管事兒。蘇抗石當了細粉蓮的管家,蘇抗炎當了護院家丁的頭兒。
三天以后是個大日子。這天的節(jié)氣是立秋,乃是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
細粉蓮這天和蘇小蘇結婚。
細粉蓮沒有親屬,他的六個徒弟給他做幫襯,而蘇家人卻擠滿了院子。
他們的婚禮舉行得很別致,均是在鑼鼓喧天,戲子狂歡的間歇分段舉行?;槎Y司儀是細粉蓮的二徒弟粉蝴蝶。粉蝴蝶也應該是青衣反串,這天也是身著戲服,彩妝濃抹,手中的細絹扇子二尺多長。
婚禮開始。大院新搭的戲臺子上,一陣鑼鼓,兩個戲子粉墨登場,唱文戲《雪中蛾》。是細粉蓮寫的引子戲———
人生起伏起伏人生
百花競放競放黑白紅
人是草人是木人是生靈
幸福之上是苦難
苦難下面是美夢
夢總有一醒
人總有一驚
驚魄人生讓你趕路程
路上的惡人善人與你通行
途中你把惡人當友情
途中你把善人當頑兇
蛾子飛舞奔光明
蛾子找死也去撲火旺的燈
蛾子的小曲兒眾人聽
蛾子的一生是大悲情
……
細粉蓮這出戲大都寫的是他的苦難世界。戲的結尾竟然痛罵女人,更痛罵自己。他的悲情也許藏在戲里,平頭百姓是聽不懂的,但這出戲唱腔委婉,嬌嫩嫵媚,這也讓聽戲的人多少感覺到了這戲還是好戲。
大婚結束,細粉蓮的著裝也變了。一身蘇州惠織堂青緞子做的長袍馬褂,頭上頂著藏青色的瓜皮帽,上衣的第二個紐襻兒的中間又拖出一條懷表的金鏈子,腳上穿著圓口鹿皮短靴。一手拄著一根紅棗木拐杖,一手握著盛京紀寶軒狀元商行出的香絹扇子,扇面上有京都殿試狀元趙嶼琛的題款。在海滄府大院里來回走動的,是夫人蘇小蘇。
細粉蓮在闊氣的深宅大院里生活,也有些感到不自在。他一到晚上就失眠,總覺得他下榻的寢房很悶,像是鳥籠子,有的時候他打著寒噤,有的時候還盜汗。這種不舒坦和驚恐總和他想的一些事情有關。他會在睡不著覺的時候去想十四歲的時候登臺唱戲,一腳踏空掉到了臺下,養(yǎng)父曹大眼珠子挾著他就往診樓里跑。還想起有一回唱戲的間歇,他到臺下坐著歇息,旁邊坐著的巡警劉歪嘴讓他吸了一口大煙,戲散了的時候,養(yǎng)父把他吊了起來,打了他足足半個時辰,又一天沒讓他吃飯,也就是那次,他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的眼珠子出奇的大。他又想起一年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時候,戲園子擺了宴席,卻不見了養(yǎng)父,他知道養(yǎng)父干什么去了,就到一個叫小柿子的女人那里找養(yǎng)父,他推開門,見養(yǎng)父正光著身子和那小柿子在炕上翻滾成一團,就嚇得跑了,養(yǎng)父又把他揍了,這次揍得不輕,他的眼眶子腫得看人都費勁了,養(yǎng)父覺得他的手重了,不該下死手打他的養(yǎng)子,他就對養(yǎng)子說,爹對不住你,得給你補償。第二天,養(yǎng)父把他領到了一個客棧,讓他在客棧歇息,養(yǎng)父走了以后不一會兒,小柿子就給他領來了一個女人,對他說,是你爹讓我把這女人送來的,你已經十五了,得嘗嘗女人的滋味兒。小柿子也走了,小柿子領來的女人像一只母狼,那天她把細粉蓮折騰了個半死。這個女人都快四十歲了,她和細粉蓮云雨了一次,還要讓細粉蓮到她家去,他嚇得沒敢去。小柿子又去找他時,細粉蓮就揣了她一腳,小柿子卻狠狠地抽了他一嘴巴。這時候他看小柿子的嘴臉,就像一個惡鬼……
只要想起這些,細粉蓮就難以入睡。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覺得應該去看看他的養(yǎng)父,這樣他的不安的心也許還能夠平靜。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到烏米溝來,如果他看到烏米溝的大宅院,他會氣死。
細粉蓮就去了湯原。細粉蓮戲園子每天還有戲,他的徒弟紫水仙對師父很忠誠,戲園子讓他管理得井井有條。細粉蓮見到紫水仙,就急著問,我爹呢?
紫水仙說,他就在戲園子待了兩天,后來就去魏大饅頭那兒去了。前些日子你爹和魏大饅頭去了哈爾濱,說是到洋人的醫(yī)院看病,估計快回來了。
細粉蓮覺得這次來湯原,無論如何都要見養(yǎng)父一面,于是他就住在戲園子,等著養(yǎng)父回來。
等了足有十幾天,終于把養(yǎng)父等回來了。細粉蓮讓紫水仙去魏大饅頭那里把養(yǎng)父接到戲園子來,如果細粉蓮去接,養(yǎng)父不會給他好臉色,也不會跟他去戲園子。紫水仙到了魏大饅頭家,他沒說是師父讓他去戲園子,而是說師爺從哈爾濱回來,做晚輩的要為老人家接風。曹大眼珠子跟紫水仙去了戲園子。戲園子的二樓有一間寬敞的房子,曹大眼珠子回湯原的時候,就住在這里。離開戲園子以后,他就再也沒回來過。他推開房門,見養(yǎng)子細粉蓮在屋里等他。細粉蓮看見養(yǎng)父,就給他跪下了,連說,爹,兒不孝,讓您在這兒受苦了。
曹大眼珠子坐在太師椅上,很平靜,既看不出愉快,也看不出憤怒。他只淡淡地說,你來了,你少說也有三個月沒回來了,這也苦了紫水仙。兒子,咋樣,離開戲班子自個兒出去過日子,過得還舒坦吧。
細粉蓮說,說不上舒坦。我現(xiàn)在還居無定所,在三橋鎮(zhèn)北邊的一個村子暫住。我徒弟粉蝴蝶的親戚有三間房子,我準備買下來。粉蝴蝶的姑已經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等我把房子買了,就娶她。我現(xiàn)在雖然窮,但總比做戲子要清閑。爹,您別生我氣,我離開您實際是為了離開戲班子。您兒子這些年唱戲唱的,已經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等我安頓下來,我就把您接過去。
曹大眼珠子笑了,難得你這份孝心。
細粉蓮說,您是我爹,我不孝順您,會讓人恥笑的,我在這世上活,也是罪孽。
曹大眼珠子說,兒子,我把你養(yǎng)大,我并不后悔。這么些年來你可能會恨我,我打過你,罵過你,可我也疼過你。為啥說我把你養(yǎng)大我并不后悔,我養(yǎng)大的不光是一個好戲子,還是一個足智多謀的漢子。你的智謀是我想不到的,如果你在朝廷,你會把所有的大臣都殺了,皇帝會主動地把位置讓給你。
細粉蓮的臉色漸漸地有些不好看,爹,我不知道您是在夸我還是在罵我。
曹大眼珠子說,你應該聽出來了,我是在夸你。剛才我的話沒說完,我養(yǎng)大的這個兒子長了一副憨厚的外表,可也長了一顆大智慧的心。啥叫大智慧,戲文里說的對,大智慧就是人群里的王,人群里的王才能說出彌天大謊。
細粉蓮的額頭沁出了汗水,爹,您這話我就更不明白了。
曹大眼珠子說,三橋鎮(zhèn)東三十五里處,有個烏米溝,烏米溝有個財主叫侯喜奎,家有良田一千三百五十五坰,光緒末年,侯喜奎的父親侯承轅在京城做官,告老還鄉(xiāng),在烏米溝購置良田,又蓋了大院,十八間房子用的都是佟家窯燒制的青磚青瓦。佟家窯的磚瓦平頭百姓是買不起的,而侯家卻能買得起。侯喜奎沒有他父親的德行,他和他的兩個兒子都抽大煙,抽沒了一千多坰地,眼見得要把大院也抽沒了。你認為是一個好時機,在蘇氏二兄弟的撮合下,用兩箱子大洋買下了侯家的地和房子。你又時來運轉,娶了蘇氏二兄弟的姐姐蘇小蘇。現(xiàn)在你是烏米溝數(shù)得著的大財主。你買下侯家的地和房子,并沒有費太大的勁。這二十多年,你在戲班子趁我不注意,大肆斂財,你以為你做得很神秘,其實你在斂財?shù)臅r候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在想,我一輩子沒親人,就你這么一個養(yǎng)子,將來我就是死了,這些財產也都是你的。因為你是我兒子,將來會為我養(yǎng)老送終。你做什么,我都不會說你??墒?我病入膏肓,要撒手人寰,你就有點等不及了……
細粉蓮沒有感到一絲羞愧,笑道,這是爹您的誤會。我榮華富貴了,也是您的榮耀。我離開您,是為了不讓您為我操心。我是故意讓您歸到魏大饅頭那里去,我說過,您吃穿住的錢財,我都會替您出。按說我不應該管您,因為您的所作所為,戲班子里的人沒有一個不恨您的。您不娶妻,在外面卻養(yǎng)了十三個女人,在這個天下,除了皇帝有三宮六院,剩下就是您了。不管別人怎么恨您,我不恨您。所以,我今天又到湯原來看您。
曹大眼珠子說,你看我僅僅是個借口,你來這里是想把戲園子賣了。等你把戲園子賣了,你大概就不會到湯原來了。
細粉蓮說,爹,您只說對了一半。戲園子我是要賣的,可將來,我還是要常來看您。因為您的病時刻都讓我牽掛。
曹大眼珠子說,不用你牽掛了。我在哈爾濱的斯瓦廖夫的俄國醫(yī)院已經把我的病治好了。洋醫(yī)生的醫(yī)術真是高明,他給我用的是盤尼西林針劑。斯瓦廖夫醫(yī)生說,我的病已經完全康復了。洋人管我的病叫大葉肺炎,不是什么不治之癥。他還說,我的健康狀況至少會讓我活上二十年。兒子,你一定會替我高興吧。
細粉蓮說,我太高興了。起碼我在二十年內還有爹。
曹大眼珠子說,既然你爹身體已經結實了,所以就得好好地做事情。我已經和你魏大姨結婚了,往后我也絕不會和那十二個女人來往了。我要把精力放在戲園子上。戲園子從明天開始,還得叫袖子戲園子。我和你魏大姨要去侯家大院去住,那里有十八間房子,九間房子歸我,侯大煙鬼還給你剩下六百七十坰地,三百坰歸我,三百七十坰歸你。
細粉蓮說,這不行。侯家大院是我買的,湯原的戲園子也是我領著戲子們掙的。您吞了這些家產,我是不會答應的。
曹大眼珠子笑了,你要不答應,那咱們就得吃官司了。我還忘了跟你說,你魏大姨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廚娘,下廚是她的喜好,她雖然只有三間房產,那是因為她只有一個人,沒有必要蓋深宅大院。你魏大姨的大哥是民國蘭縣的縣長,你魏大姨的三哥是民國行署的審計官。打官司,你可能分文都得不到。
細粉蓮驚呆了。半天,才笑著說,爹哪能那么心狠,不管怎么說,雖然不是親的,我還是您的兒子。我聽您的。
曹大眼珠子說,你也真是我的好兒子。
5
細粉蓮這次到湯原,想不到遇到了這么大的麻煩,姜還是老的辣,他還是沒有斗過養(yǎng)父。但他不甘心就這樣輸給曹大眼珠子,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一切,竟讓養(yǎng)父了如指掌,他覺得這里面有蹊蹺。這也一定是他的徒弟里有背叛他的。養(yǎng)父現(xiàn)在的靠山是魏大饅頭,這女人的兩個哥哥有權有勢,一旦吃官司,他細粉蓮是不會贏的。一想到這兒,細粉蓮就覺得災難來了。這災難推也推不掉,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他的財產讓給養(yǎng)父一半。
細粉蓮在湯原又待了兩天,原本打算是把戲園子賣掉,看來這戲園子是賣不掉了。在回來的路上,他覺得他的智慧已經枯竭了,只好回去和蘇小蘇想辦法。
回到大院,他把這次去湯原的事情詳細地向蘇小蘇說了。蘇小蘇想了想說,咱們家的院落雖然很大,但和我大爺比,烏米溝還沒有誰比過他老人家的。當年侯大煙鬼沒離開烏米溝的時候,對我大爺也是恭恭敬敬。我大爺?shù)奶锂a和大院都比侯家多。我大爺家有三十三間房子,光牲口就七八十匹,田產三千多坰。我大爺有錢卻無勢,這也是他這些年勞守田園,眼睛只盯著田地里的莊稼。
細粉蓮說,東院咱大爺在縣衙和省行署沒有靠山嗎?
蘇小蘇說,在咱們平縣,我大爺沒跟大人物有過來往,前任縣令和我大爺吃過一回飯,那縣令的兒子進京趕考,我大爺出了不少銀子,但現(xiàn)在的縣令和我大爺卻沒有來往。在平縣,我大爺只和兩個人有交往,這兩個人也都不是什么正經貨,一個是烏米溝南土塔山上的土匪袁三愣子,還有平縣神算瞎子羅二蟲。
細粉蓮說,其實當今世界上,權力有大小,可人物是不分大小的。私塾先生可以一夜之間成為領兵督統(tǒng)的軍師,做飯的大廚可以見到皇帝。
蘇小蘇說,這話說的有道理。
蘇小蘇便和細粉蓮去了蘇老爺家。蘇小蘇和細粉蓮結婚的時候,老爺子腿腳不利索,沒有參加,但大婚當日,蘇小蘇和細粉蓮去蘇家大院給蘇老爺叩首三拜,細粉蓮又孝敬給蘇老爺一掛車的禮品,有綾羅綢緞,銀制酒具,還有西洋點心,老爺子很高興。蘇老爺平時話語很吝,這時卻笑著說了一句話,有啥難事跟大爺說,辦。
蘇小蘇和細粉蓮把細粉蓮去湯原的事情跟蘇老爺說了,蘇老爺又笑了,說,小事兒,咋辦咋有理。
蘇小蘇問,大爺,你說仔細了。
蘇老爺說,袁三愣子欠我一筆大人情,還沒還。但他說早晚得還。讓他綁曹大眼珠子的肉票,你去贖他,贖他是要出錢的,這個時候把戲園子賣了,順理成章。瞎子羅二蟲能降住魏大饅頭。魏大饅頭每個月的初五都到二蟲那兒抽簽,魏大饅頭再抽簽時,讓二蟲給她一個禍簽,二蟲不能化解災情,但魏大饅頭過去抽到禍簽,就要到城北仙姑山的桃怨廟燒香化解。去仙姑山要過四條溝,在魏大饅頭過第三條溝的時候,雇夾子村的黑刀隊把她砍了。魏大饅頭沒了,曹大眼珠子就沒了靠山,官司也就打不贏了。
細粉蓮說,一招比一招邪乎。想不到大爺能手眼通天。
蘇老爺又笑,除了宣統(tǒng)皇帝,我誰都不怕。
蘇小蘇就笑,我大爺要把宣統(tǒng)皇帝的腦袋砍下來,也不是一件難事兒。
蘇老爺就使勁笑,笑得脖子和臉一塊兒抽搐。
蘇小蘇問,大爺,啥時候辦?
蘇老爺說,十天以后就辦。
細粉蓮問,大爺,用哪一招?
蘇老爺說,咱們老蘇家過日子要懂得節(jié)儉。無論辦什么事兒都得考慮省錢。袁三愣子欠我一萬塊大洋。如果雇夾子村的黑刀隊,把魏大饅頭砍了,有三千塊大洋就辦了。你們說該用哪一招。
蘇小蘇說,把魏大饅頭砍了。
細粉蓮說,大爺為我們操心,也是傷神的。我們也得給大爺銀子。
蘇老爺說,小蘇小時候我就喜歡,替我侄女辦事兒,我還能要錢嗎。
蘇小蘇說,是呢。大爺比我爹疼我。
……
細粉蓮覺得和養(yǎng)父爭奪財產應該是有了著落。從蘇家大院回來,細粉蓮覺得很高興,就和蘇小蘇喝起了酒。蘇小蘇的酒量很大,喝了兩碗酒,蘇小蘇竟然臉都不紅,而細粉蓮卻有些醉了。細粉蓮不想在新婚妻子面前示弱,就讓二徒弟粉蝴蝶再搬一壇子酒來。粉蝴蝶說,師父,你已經到量了,別再喝了。
粉蝴蝶跟細粉蓮學藝已經十二年了,在細粉蓮的徒弟中,細粉蓮和他也最知心。粉蝴蝶說什么,細粉蓮也聽。細粉蓮又喝了一碗酒,就不喝了。為了在細粉蓮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能量,蘇小蘇又比細粉蓮多喝了一碗酒。這回,蘇小蘇就有些醉了。而細粉蓮雖然已經醉了,除了走路踉蹌,頭腦卻異常清醒。他讓丫鬟把夫人攙到寢房歇息,細粉蓮卻沒有去寢房歇息,他對粉蝴蝶說,老二,陪師父出去走走。師父渾身有些熱,想到林子里去吹吹風。
粉蝴蝶就攙著細粉蓮,去了村后的樹林子里。這是一片梨樹林,樹上結著粗糙的花蓋兒梨。這梨成熟得較慢,在樹上結的也挺壯,高大的梨樹被梨壓得有些彎了。粉蝴蝶攙著師父,坐在一棵梨樹下的平板石頭上。細粉蓮問粉蝴蝶,老二,我們離開了三橋鎮(zhèn)大車店,也解散了戲班子,你們這些徒弟跟我這么些年,我不會讓你們流離失所的。戲班子沒了,你們都沒有離開我,我知道該怎么待你們。師父到了烏米溝以后,剛剛安頓好,原本是要把戲班子再支起來,這回咱們的戲班子,就不會再是草臺班子了,也不再走街串戶了。你們來到這里,也看到了,這烏米溝可不是荒涼的山溝子。這一帶的財主一戶接著一戶。離咱們海滄府十二里路,就是烏米鎮(zhèn),烏米鎮(zhèn)不比三橋鎮(zhèn)小。三橋鎮(zhèn)上除了有幾家飯館,一個澡堂子,一個妓院,還有一家雜貨鋪,就什么也沒有了。鎮(zhèn)上的飯館都是從直隸逃荒過來的下人們開的,飯館里除了能做熘肉段、醬燉魚,什么好吃的也做不出來,凈是肥肉燉白菜、燴酸菜,蒸出的包子比碗都大。妓院也不是像樣的胭脂樓,連臉都洗不凈的娘們兒把車老板子和過路的商販拽到屋子里,一床褥子一床被,就把事兒辦了。再看這烏米鎮(zhèn),朝廷在這里設驛站,南方老呔兒在這里開布莊,這里還有一家大館子,叫裕闔樓,大廚子給奉天的貝勒爺掌過勺,現(xiàn)在烏米鎮(zhèn)就缺一個大戲園子。佟家澡堂子有一伙兒戲子,都是下三濫,在澡堂子的大池子邊上唱戲,就兩出大戲,剩下的都是小帽兒、神調兒,就這種戲子還挺招人。咱們的戲班子在烏米鎮(zhèn)上撐起來,大清驛站的后面有一片空地,咱們蓋個大房子,門口再蓋一個仿宮廷建筑的亭子,冬天在房子里唱戲,夏天在亭子上唱戲,要多奢侈有多奢侈。你們幾個徒弟,愿意唱戲的就在臺子上喊兩聲,不愿意唱的都給我管事兒。你們也招徒弟。這輩子不想唱戲的,就到我的海滄府來,給我管家業(yè)……
粉蝴蝶搓著手嘆著,師父,徒兒們跟著師父算是進了天堂了。這輩子我們就死心塌地地孝敬您了。
細粉蓮也一聲長嘆,我的徒弟們要是都像你這樣兒就好了。這些個日子,我和你師爺成了仇人,其實我和你師爺早就成為仇人了。有一件事兒我從來也沒跟你們說過,我二十九歲那年,遇到了一個好女人,她跟我知疼知熱的,誰知道硬讓你師爺給占了,成了他第九個相好兒的。有一年我唱戲,江北的督統(tǒng)鄔大帥聽我的戲,他點什么我唱什么,我一氣兒給鄔大帥唱了十幾出戲,嗓子都唱破了。鄔大帥是個知情知義的人,在臺下給我扔了賞錢,你猜這賞錢是啥,是一只金葫蘆,值一萬大洋。當初你師爺和咱們許過愿,戲園子的收入都歸他,不給咱們開工錢,咱們靠的是看客的賞錢。誰知你師爺把我這金葫蘆沒收了。說起你師爺這么多年一直把我當成他的奴隸,這些你們也都看到了。今天我和他分手,不是我對他無情,是他對我無義。我知道我早晚會和我養(yǎng)父成為仇人,現(xiàn)在這一天到了,我和養(yǎng)父的較量其實不是我個人和他較量,而是我和你們這些弟子同他較量。我本以為我們不會輸給他的,我們之間斗智斗勇,也是難分高下,但是在我的弟子中卻出了奸細。我離開戲園子到烏米溝,原本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但還是有人向我養(yǎng)父告了密……現(xiàn)在我就不明白,這些弟子中我究竟得罪了誰。
粉蝴蝶望著師父,膽怯地說,師父,其實,您的弟子中誰背叛了您,您心里是應該清楚的。是誰在您這兒干得好好兒的,有一回他說老娘有病,需要回家看看,幾天后就應該回來了,可他一年半才回來。是誰在戲班子搶臺柱子,把老六花喜鵲擠兌走了。又是誰經常到師爺那兒揭您的短。您的這些弟子們對師父您有些事兒也不太明白,這種人您竟然還能重用。
細粉蓮說,我也料到會是紫水仙。我為啥讓他去年到湯原給我管事兒,也就是想讓他離開你們,省著他在你們徒弟中攪和。老二,你說該怎么處置紫水仙?他是我的大徒弟,我對他有些時候也狠不下心來。
粉蝴蝶說,其實也好辦。您做不了主不要緊,現(xiàn)在海滄府里還有您九個弟子,您召集他們在一起議一議,聽一聽他們說咋處理,由他們定。
細粉蓮說,如果讓你們這些弟子去定,老大的腦袋恐怕都沒了。我看還是讓他離開戲園子,給他點錢,讓他回去好好過日子。他家有個老娘,還有個殘疾妹子。咱們不看他,還得看他的母親和妹子。
粉蝴蝶說,這么做也行。不過讓大師哥走,也是真有些可惜。在咱們這些弟子中,他的扮相最好,唱功也好。師父,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細粉蓮說,讓我再想想。
6
黑刀隊的大刀手叫滿黑江,早年在江北提督何前虎的手下當武師,善舞刀,后背常年別著一把四尺長的雙刃大刀。這把大刀銅柄銀鋒,揮起來能把蝴蝶翅膀削下去。滿黑江長著一副慈面,咋看咋不像劊子手,但他殺起人來手重心狠,臉上還有笑模樣。滿黑江殺人成癮,每個月都要殺人。他手下有十幾個兄弟和他一樣,都是慈面劊子手,他們后背別的不是大刀,是二尺半的細柄短刀,也叫虎劍。滿黑江的黑刀隊在江南江北都有名,他跟山上的土匪爺袁三愣子見過一面,相互欽佩,并許諾互不傷害。袁三愣子的兄弟殺人和黑刀隊的劊子手殺人相互都保密。
蘇老爺是在家里把滿黑江請來的。蘇老爺用香辣鹿肉和奉天老窖招待滿黑江。蘇老爺說,咱哥兒倆少說也有半年沒見面了,哥怪想你的。
滿黑江說,我也是總惦記你。
兩個人說話都不是虛的。半年前滿黑江得了瘧疾,蘇老爺派人給他送去了兩棵老山參。去年八月節(jié),滿黑江也打發(fā)人給蘇老爺送去一頭香椿溝的野豬。香椿溝的野豬也叫香椿溝乳豬,長得不大,肉很香。
滿黑江是個直性人,開門見山地說,蘇大哥定是要我效勞,只管說好了。
蘇老爺說,想讓你過過癮。湯原縣城有個玉和酒樓,廚娘叫魏翠蘭,也叫魏大饅頭,最近要和我們蘇家吃官司。魏大饅頭是娘們兒的樂景兒,上面有人。
滿黑江說,我明白了,大哥是讓我把她砍了。不過在縣城殺人有點冒險。前幾年我的兄弟把醬菜園的胡掌柜的給砍了,鬧得滿城風雨,官府把我的兄弟給抓住了,我們出了五千個大洋給警局的局長,才算了事。
蘇老爺說,砍魏大饅頭沒風險。我設了計。我讓二蟲把魏大饅頭支到城北仙姑山的桃怨廟。去仙姑山要過四條溝,在魏大饅頭過第三條溝的時候,你就可以……
滿黑江說,用不著過這些溝,過頭道溝的時候我就把她砍了。你就聽信兒吧。
蘇老爺笑了,兄弟不愧是天下英雄。
……
八月初五,滿黑江派一掛大車來接蘇老爺。滿黑江的人說,滿老爺請?zhí)K老爺?shù)剿恼有∽谩?/p>
蘇老爺上了車。滿黑江的人將大車趕得飛快,快到滿黑江的宅院,卻見滿黑江在他宅院的門口迎接蘇老爺。見到蘇老爺,便抱拳說道,蘇大哥,今天咱們該好好喝喝。在喝酒之前我要拉著你到我后院的柳條溝,讓你看看好風景。蘇老爺就隨滿黑江繞過高大的院墻,又走過林間小道,走到盡頭是條河,河岸有五棵又粗又高的柳樹,在中間的柳樹上,懸吊著魏大饅頭的尸體。
蘇老爺看著懸吊著的魏大饅頭,忍不住淚流滿面,說道,這可憐的女人哪。湯原縣哪個不說這女人的好,她兜里總揣著饅頭,見著討飯的她就把饅頭掏出來。他對滿黑江說,賢弟,我要給這魏大饅頭找個風水好的地方厚葬。在湯原顧曉蒲棺材鋪給她打一口紅棗木棺材,讓我們?yōu)趺诇系泥u秀才給他刻上福壽祿的篆字。
滿黑江說,蘇大哥這是善舉。
當天,蘇老爺就把魏大饅頭拉走了,在烏米溝厚葬。為把魏大饅頭的喪事辦得紅火,蘇家大院還擺了宴席。蘇家的舉動讓細粉蓮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就問蘇小蘇,大爺為何厚葬魏大饅頭?她可是咱們的仇人。
蘇小蘇說,她是誰,她可不是廚娘。遠了說她是你養(yǎng)父的夫人,近了說那也算是你的養(yǎng)母啊。
細粉蓮說,這也就是良心事。我們做的這些事兒我養(yǎng)父不知道,也不能讓他知道。喪事辦得再隆重又有什么用。
蘇小蘇說,心安理得。
曹大眼珠子是八月初六才知道魏大饅頭出事了,他當然知道不是細粉蓮干的。細粉蓮也沒有能力把魏大饅頭殺了,這也一定是蘇家干的。曹大眼珠子干了一件蠢事,其實魏大饅頭既沒有靠山也沒有勢力,曹大眼珠子放出聲兒來,是為了震懾他的養(yǎng)子,誰知道蘇家大院根本就不吃這套。現(xiàn)在曹大眼珠子才感到他到了絕境,他也感到他很快就要身無分文了。細粉蓮很快就會來湯原賣他的戲園子。曹大眼珠子絞盡腦汁,想出了最后的辦法。他在三橋鎮(zhèn)的相好兒一剪秀也有一定勢力,據(jù)說她和湯原的黑道滿黑江有交情,一剪秀曾經給滿黑江做過一套蘇州裕德緞莊青絲緞的長袍馬褂,滿黑江手下十幾個兄弟的禮服呢行武服也是她做的。
這天,曹大眼珠子就去了三橋鎮(zhèn)鎮(zhèn)西一剪秀那里。他將最近遇到的災難跟一剪秀說了,邊說邊掉眼淚。
一剪秀說,這個忙我得幫。現(xiàn)在咱倆一塊兒去。
晌午的時候,一剪秀就和曹大眼珠子到了滿黑江那里。一剪秀和曹大眼珠子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曹大眼珠子最近遭難的事兒對滿黑江說了。曹大眼珠子最后說,我的后半生是要和翠蘭在一起生活的,翠蘭斷了頭,也斷了我后半生的幸福。
滿黑江一拍大腿,這扯不扯,原來是自己人。
曹大眼珠子說,我這次來找滿黑江賢弟,也是想讓你幫幫我,把蘇家大院的老蘇頭砍了。
滿黑江一搖頭,那不行,那是我大哥。
一剪秀說,大哥,看來我是白找你了。
滿黑江說,沒白找。老蘇家人我一個都不能殺,要殺就殺細粉蓮。這戲子我挺煩他的,過去我看過他的戲,這家伙男不男女不女的,一看他我就想把他砍了。我讓兄弟把他砍了,這事兒就扯平了。
一剪秀對曹大眼珠子說,曹大哥,你看這么辦行嗎。
曹大眼珠子說,不行。細粉蓮雖然背叛了我,可我是把他從小抱大的,現(xiàn)在他背叛我,我也心疼他。我覺得我養(yǎng)子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是老蘇家勾引了他。如果滿賢弟殺蘇家人下不得手,那就算了。
滿黑江笑道,曹大哥知道我的難處,你也是個明事理的人,滿某佩服。
一剪秀瞪了曹大眼珠子一眼,大眼珠子,你辦事兒咋這么不利索呢。跟你過日子真操心!
曹大眼珠子說,你得知道我的難處。
一剪秀說,拉倒吧。往后我不管你這破事兒了。
曹大眼珠子沮喪地離開了三橋鎮(zhèn)。
7
細粉蓮開始了新生活。陌生的烏米溝漸漸地變成了熟悉的地方,海滄府大院也變得有了生機。細粉蓮的弟子們在海滄府后院開始練戲,二徒弟粉蝴蝶又去了三橋鎮(zhèn),在三橋鎮(zhèn)招募戲子。三橋鎮(zhèn)過去也有幾個草臺班子,他們常常被細粉蓮的串戶班子擠兌,現(xiàn)在細粉蓮想把他們招到門下。海滄府要在年底把戲班子建起來,這回建起的戲班子不再是那種下賤的戲班子了。他們要在烏米鎮(zhèn)的驛站后面建一個大戲班子,不再唱地方戲,要唱河北梆子和京劇。班子的名兒也要改,叫京西戲樓。戲子們的藝名也不再下賤,要重新起藝名。粉蝴蝶改成了文竹,三徒弟叫青竹,四徒弟叫翠竹,五徒弟叫煙竹……樂隊也增加了洋樂器。
大院的娘子蘇小蘇整天一襲紫色旗袍,手握香絹扇子,和丫鬟房前屋后地看花看草??吹醚劬肓?便去她的香卷樓看《西廂記》、《紅樓夢》,也看《二十四史》和《孫子兵法》。戲子們練戲,她也去練戲的院子里指點戲眼,矯正唱腔,偶爾也和戲子們一塊兒唱幾句。
細粉蓮開始在烏米溝閑逛,他想讓烏米溝的人知道他細粉蓮是個人物。他偕夫人到大館子里吃飯,他讓夫人把他介紹給烏米溝的一些大人物。烏米溝除了商人,還有一些文人墨客。烏米溝店鋪上懸著的牌匾文字遒勁,街上還經營文房四寶。烏米溝有賣字畫的店鋪,叫柳蘅齋。還有刻印璽的雕刻大師。細粉蓮不甘做下人,更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是下人出身,便購字畫,刻印璽。烏米溝的大人物們也開始在海滄府出出進進。細粉蓮又在大院的中院建了貴茗亭,藤椅子,紫檀茶桌,又布茶道。細粉蓮不通茶道,而蘇小蘇通茶道。在貴茗亭擺上了黑竹子茶柜,上面放著三十年的普洱,當年的凍頂烏龍,還有南國的荔枝紅茶。貴茗亭茶客不斷,都是細粉蓮新結交的朋友。有烏米鎮(zhèn)書畫家蘇漸溪,雕刻大師蘇漸井。十里烏米溝,大都是一些熟頭巴腦的人,每個人有多大本事都清楚,烏米溝來了生人,鎮(zhèn)上就會躁動,對生人端詳猜測,想一想這生人是不是從烏米溝走出去的,或者是這生人是不是曾經來過烏米溝。
這天,細粉蓮正和蘇漸溪品茶,護院的家丁煙竹來稟報,說門外有個軍人想見師父。細粉蓮就一怔,我細粉蓮唱戲這么多年,結識的都是五行八作,這些日子才熟悉烏米溝的大人物。烏米溝是集貿大市,很少有軍人來。細粉蓮就說,這軍人也許是到我大院來拜訪我,快快將他請來。
這軍人四十多歲,一身新政府的護國軍裝(前幾年大清覆滅了,改叫民國,軍人叫護國軍),腰間扎著很寬的水牛皮帶,左胯懸著軍刀,走路帶著風,一臉的冷峻。他走到貴茗亭落座,細粉蓮起身抱拳,敢問大將軍姓甚名誰,到寒舍有何指教?
這軍人說道,我叫何左旋,原是大清綠營兵的提督,現(xiàn)在是江北護國軍的督統(tǒng)。說起來咱們應該相互知道,我的夫人叫蘇小蘇,算起來我們已經有七年沒見面了。當年我領著綠營兵清山匪,山下的人都以為我讓山匪砍了腦袋,其實是我砍了山匪的腦袋。后來綠營兵調防,我去了京都,開始給民國新政做事。后來軍閥混戰(zhàn),我投靠了張作霖。
細粉蓮打了個冷戰(zhàn),不知說什么好。
何左旋說,我聽說你把我的老婆占了,這事兒不小。我是奉系的領兵督統(tǒng),老婆怎么能讓別人給占了呢。我這次回來,是要在烏米溝重整家業(yè)。江北的督統(tǒng)兵營只一江之隔,我過了江就到家了。
細粉蓮說道,蘇小蘇以為你死在山匪的刀下,這些年你杳無音信,蘇小蘇再嫁人也是理所應當。所以我就把她娶了。
何左旋說,娶了就娶了,這也不怪你??墒俏液巫笮貋砹?既然我已經回來了,你就應該知道該怎么辦。
細粉蓮說,沒說的。把蘇小蘇還給你。
何左旋說,你這戲子,說話也不嫌腰疼。能這么簡單說還給我就還給我嗎。你和蘇小蘇結婚半年多了,就是說你跟我老婆睡了半年多,我這領兵督統(tǒng)哪能受得了這等侮辱。我領兵督統(tǒng)有生殺大權,現(xiàn)在你有兩條路,活命,或是斃命。要是想活命,你得補償我的損失,你這大院和烏米溝的土地都得歸我。如果不給我,那也就是一刀的事兒了。我砍了你,就得對得起你,要給你做一口梨木棺材,出大殯。你就好好尋思尋思吧,該走哪條路。
這會兒蘇小蘇正在烏米溝的街上閑逛,買了綢緞,又買細軟。細粉蓮的二徒弟文竹來稟報,師娘,你的前夫回來了。我?guī)煾刚诜赋?你看咋整?
蘇小蘇驚訝地問,左旋回來了?他不是被山匪砍了腦袋嗎,他的命咋這么大。
蘇小蘇匆匆忙忙地回到海滄府,一見到何左旋,就撲了過去,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你這個挨千刀的,這么些年我無時不在想你,一做夢夢著你,我就半宿半宿地哭。我的夫君哪,你還沒忘記我,又回來找我。你這挨千刀的還算是有良心。
何左旋給蘇小蘇擦著眼淚,說道,這回好了,你夫君回來了,江北是咱們的地盤兒,我現(xiàn)在是張大帥的領兵督統(tǒng),也是新民國的封疆大吏。
兩個人哭一陣笑一陣,鼻涕一陣淚一陣,早把坐在一旁的細粉蓮給忘了。兩個人把七年來的話說得差不多了,這時何左旋才想起跟細粉蓮說話,兄弟,我和小蘇重歸于好了,你咋整?
細粉蓮說,你是領兵督統(tǒng),我的生死在你手里。你愿意咋整就咋整。我跟你來軟的你不吃這套,我跟你來硬的又不是你的對手。如果小蘇念我們這半年夫妻一場,能給我條出路,也就夠了。
蘇小蘇想了想,說,這大院和烏米溝的地,那是得歸我們了,可我也不能看著你沒有出路。我給你拿一萬塊大洋,你就離開烏米溝吧。
何左旋說,一萬塊大洋太多了,能買五百條土炮。江北正在征兵,是缺錢的時候。給你三千塊大洋,不少了。
細粉蓮說,這大院和土地是我半輩子的積蓄,也是我的血汗錢,你何大帥是新民國護衛(wèi)官,理應愛民如子。我的大院和土地你怎么能強占呢?
何左旋冷下臉來,你這刁民,還敢和本大帥討價還價,我他媽砍了你。啥也別說了,明天給我滾蛋。
蘇小蘇說,曹海滄,我們家左旋脾氣不好,能忍你就忍了吧。這時候錢還比命重要嗎。要走明天就走吧,你是有名的戲子,錢也好掙,就別跟左旋爭爭講講的了。
細粉蓮說,好。我明天就走。不過,臨走之前我得給你一句話,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惡的人了。
蘇小蘇說,我也給你一句話,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傻的人了。
何左旋說,明天這位兄弟要離開烏米溝了,我得請你吃頓飯。
細粉蓮說,不必了。如果我吃了這頓飯,會一輩子都堵得慌。
何左旋就拍了桌子,兄弟,你咋不識抬舉呢。
……
第二天,細粉蓮離開了烏米溝,他的徒弟們仍然跟著他。走到半路的時候,文竹突然失蹤了??斓綔臅r候,大徒弟紫水仙來接他們。細粉蓮說,我們是被人凌辱的戲子,吃虧上當我們也沒地方說去。徒弟們只要跟著我,我們還能東山再起。
煙竹說,想辦法把二師兄找回來吧。
紫水仙說,不用了。他早就背叛了我們。
細粉蓮說,老二沒背叛我們,他是為我這糊涂的師父好。現(xiàn)在我才明白過來。
煙竹問細粉蓮,師父,我們該怎么辦?
細粉蓮說,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去投奔你們的師爺吧,然后再把老二找回來。
快到傍晚的時候,他們到了湯原。曹大眼珠子接納了他們。曹大眼珠子對細粉蓮說,兒子,我為了你多了一個心眼兒,咱們的戲園子沒讓你和蘇小蘇賣了,往后我們也算是有了落腳之地。
細粉蓮撲騰一聲給曹大眼珠子跪下了,爹,兒豬狗不如。
曹大眼珠子說,不怨你。你是中了蘇小蘇的計。
細粉蓮淚如雨下,爹,你胸懷博大,能容下我這不知好歹的兒子。爹,您為啥還能容下我,你得跟兒子說個明白,不然往后我們爺兒倆還會分心。我和爹不能再暗中斗了……
曹大眼珠子說,既然你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就不瞞你了。你其實不是我的養(yǎng)子,當年你媽懷你的時候,你爺是班主,他給我訂了親,我沒干,為這個我和你爺作下了仇。剛好在你生下的時候,你爺就死了,我就把你抱到了戲班子。我想把你媽也娶了,可你媽走了,離開了湯原。你媽也是大家族的閨女,因為和我廝混,被她爹媽攆了出去。后來我才知道,你媽在哈爾濱常家面鋪學手藝,學會了蒸饅頭。前幾年,她又從哈爾濱回來找我……
細粉蓮瞪大了眼睛,她是我媽?
曹大眼珠子說,她是你媽。想不到她死在了老蘇家人手里。
……
細粉蓮把眼淚擦干了說,爹,往后我該咋辦?
曹大眼珠子說,還像過去那樣,好好地活著。我還在戲園子給你守攤兒,明天你們也把串戶班子支起來,到外面去唱戲吧。
紫水仙說,我們聽師爺?shù)摹?/p>
曹大眼珠子說,過幾天就走。這次去柳河鎮(zhèn)的大車店,然后再去藥王鎮(zhèn)的大車店。
細粉蓮對徒弟們說,明天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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