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傷心都市（小說）

張　翎

如果把一個城市和它的街道比喻成一個家庭和它的子女的話，亞德萊街一定是多倫多這個子女眾多的大家庭里最不安分守己的那一個孩子。白天它潛伏在大都市固有的節(jié)拍里，既不矜持，也不招搖。它發(fā)出的聲響只是碩大的塵世交響曲里的一個小音部，讓人聽了雖不至于立時忘卻，也決不會刻骨銘心。

一

十數(shù)年前，曾經(jīng)有一個叫林頡明的外鄉(xiāng)客由于無知在亞德萊街上鬧了一些笑話，吃了一些苦頭。他是從遙遠的中國來與他的妻子相聚的。他的妻子在多倫多大學攻讀化學博士學位，而他則在一家中國餐館里煙熏火燎地炸春卷，替她掙房租和伙食費。她在大學實驗室里通宵達旦地做實驗，他不愿意一個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家。只要天不是很冷，他下班了就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她快要回家的時候。

他總能比她早半小時到家。她進屋時，他已經(jīng)把被窩捂得十分溫熱。她聞著他身上的油煙氣味，迷迷糊糊地問一聲“怎么不洗澡”?沒等他回答便已經(jīng)朦朧入睡。當然那時他完全沒有想到她竟會很快離他而去，否則他一定會把花在街上的時間花在她的實驗室里。他寧愿遠遠地坐在一個角落里看著她靜靜地工作，哪怕時不時地打上小小一會兒盹——只要她能游移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

為此他后悔了很久。

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兩年，在那之前他們僅僅只是熟人而已。她是上海人，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上海的一家?guī)煼秾W院教化學，為掙點外塊有時在外邊兼點課。他在北京一家化工廠當技術(shù)員。單位派他到上海進修一年。她是他進修班的老師。她才教了他一個學期，就辦好了自費留學手續(xù)。她媽媽讓她趕緊找個對象。別把一生的事情耽誤了。在國外找一個知根知底的男人不太容易。她媽媽就是這樣一個精明而又實際的女人。

她想想也是，就找到了他——他是她那個人生階段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正派單身男子之一。

她給他看她的入學通知書，又向他傳達了她與她母親之間的談話紀要。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看他。她低垂著頭，頭發(fā)紛紛亂亂地散在肩上，眼簾微微顫動著，像兩只試圖在葉子上站穩(wěn)腳跟的蝴蝶。他并沒有在認真聽她的話，因為他期待著的不是那樣的話。但是當他看見那樣微微顫動的眼簾時。他就決定了要和她結(jié)婚。

他們剛剛來得及辦完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她就動身去了加拿大。之后他們分離了將近一年。當他經(jīng)過多番周折終于拿到探親簽證時。他對她已經(jīng)很生疏了。他怕自己在機場上會認不出她來，就把她的照片放在皮夾子里，反反復復地溫習。后來就忘了拿出來。有一次她洗衣服時掏他的錢包，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竟淚眼朦朧起來，說這年頭能把老婆的照片帶在身邊的男人真是太少了。他很慚愧，卻沒有說話。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是帶著這樣一個美麗的誤會離開他的，他心里便略覺安慰。

二

就是在無數(shù)次下班之后的游蕩徘徊中，他找見了一條叫亞德萊的街道，也找到了亞德萊街上最便宜的一家咖啡館。午夜以后，那里一杯咖啡只賣五毛錢。即使是這樣，他也舍不得。一個月里，他至多只進去一兩回，不為咖啡，只為在里邊坐上一坐，聽一聽人聲。

有一天在那家咖啡店門口，有一個人走過來向他兜售毒品。他的英文不夠好，把可卡因聽成了可口可樂——他不知道這兩者在俚語里是一樣的發(fā)音。他看見那個人衣裳襤褸。頭發(fā)臟得起了結(jié)子，就突然觸發(fā)了異鄉(xiāng)異客的一點惻隱之心。他說把你的可樂給我，我給你錢。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錢都給了他。當然他口袋里所有的錢也不夠買那種貨物的一個零頭。

結(jié)果他挨了打，打得很兇。

當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附近的一個廁所里洗臉時，才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臉很像一副京戲臉譜。那天他回家時，她已經(jīng)到了。他立刻就把她嚇哭了。他說他踩到香蕉皮上摔了一跤——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是因為寂寞才流連于街頭的。她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正像她對他別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一樣。只是從那以后，他行走在多倫多五花八門的街道上時，目光再也不會朝兩旁游移。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覺得自己不再是外鄉(xiāng)人了。

三

過了一陣子，他發(fā)覺她很是消瘦起來——她的腸胃一直不好，又苦夏。就叫她去看醫(yī)生。她被他逼不過，只好請了半天假去診所看病。那天他要去駕駛學校學開車。沒法送她。臨出門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片西瓜，讓她吃——那本是頭天晚上吃剩的。那年的西瓜年成不好，半個西瓜竟要四塊錢。她不肯吃，他也不肯吃，最后他只好把瓜切成兩半，他一半，她一半。她吃完了，就吩咐他以后買西瓜，買他一個人的份就好，她用不著。當時他只以為她是節(jié)省的意思，后來回想起來他才醒悟到那原來是冥冥之中的一個預兆——她竟是一語成讖。

兩人就在宿舍樓底下分了手，他往東，她往西。他走了幾步，就聽見她在叫他。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她遙遙地對他揚手。說：“別忘了問老師哪家保險公司便宜?！蹦翘焖┝艘患\綠色帶白點子的裙子。很寬也很長。被早晨的風吹得鼓鼓揚揚的，像一片大大的沾著水滴的葉子——這就是她留給他的最后印像。

她是在離家不遠的一條馬路上被車撞上的。錯不在她。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照著指示燈過馬路，側(cè)面開來一輛裝滿了建筑材料的大卡車。攔腰將她撞倒，又從她的身上碾壓過去。她仰面朝天地倒在馬路上，書包飛到了對過的人行道上，里面的東西滾了一地。書。筆記本。眼鏡盒。飯盒。飯盒里裝著他們前幾天去郊外農(nóng)場采來的櫻桃西紅柿，細細巧巧，紅艷欲滴，如斑斑血跡觸目驚心地點綴在本來灰暗無奇的水泥地上。

他趕到時她已經(jīng)被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里拉走了。

關(guān)于那天的許多細節(jié)他是從警察局的現(xiàn)場記錄和驗尸報告里得知的。她被卡車壓成了一張薄紙。她的上半身是用鏟車一點一點地從路面上鏟起來的。

她懷著孕，八個星期左右。

四

后來他每次從那條馬路經(jīng)過。都恍惚覺得她依舊躺在那里，蜷手蜷腳，擔驚受怕的樣子。行人和車輛無視著她的存在，東來西往，南下北上。他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就搬離了大學宿舍區(qū)。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在她還來不及向他展現(xiàn)女人們共有的某些瑕疵弱點時，死神就已經(jīng)將她凝固在一個永恒的韻味無窮的視角里。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可以和這樣的視角媲美。這一點，他后來生活里出現(xiàn)的諸多女人完全可以證明。

幾個月以后，他收到了保險公司寄來的一張支票。支票上的面額換算成人民幣像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他把那張支票破開，一半寄給了她在上海的母親，一半存進了自己的賬號。

那筆錢他很久都沒有動用。

在這期間他多次離開他和她短暫地生活過的那個叫多倫多的繁忙都市。他嘗試過許多種活法。他讀過書，賣過保險，當過流水線裝配工，甚至跟人去阿拉斯加捕過魚?？墒菦]有一樣事情不是半途而廢。他仿佛是一個熱情有余功力不足的歌唱家，還沒來得及唱出一個差強人意的開頭，就已經(jīng)把自己精疲力竭地消耗在運氣的過程里。所以他總也不能唱出一支完完整整的歌來。

五

一次又一次，他疲憊不堪地回到了他離開的那個都市。直到有一天，他再次來到亞德萊街上那家曾經(jīng)挨過打的咖啡館前。他沒有進去。卻在馬路對面坐了很久，看著客人漸漸地聚集，又漸漸地消散。就是在那天，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奇想。他覺得他應(yīng)該用她留給他的那筆錢，在亞德萊街上開一家咖啡店，那種有英文名字也有中文名字的，賣點飲料也賣點小吃的店，讓來往的過客，當然也包括從他故土來的那些過客，有一個歇腳的地方。

后來的事情就比較順理成章了?？Х瑞^的名字他早想好了，就叫“Desire”。這個名字的中文直譯是“欲望”，那樣的名字能引起人無限遐想——美的和丑的，善的和惡的。但是他選用的中文名字卻不是直譯的那一個，而是叫“思凡”。

他的中國朋友不禁拍案叫絕，都說這樣的翻譯簡直是“信達雅”原則的最高體現(xiàn)。他但笑不語。歲月從他的指縫里水一般地流過，十年里新友故知聚散無常，他的熟人圈子里已經(jīng)不太有人知道他和她的那段煙塵往事。自然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故去的妻子叫余小凡。

在咖啡館開業(yè)的第一天，當他終于送走深夜里的最后一個客人回到自己的住所時，他打開床頭柜里的一只抽屜，找出一疊顏色泛黃的照片和信件。他把這疊東西用一層塑料紙緊緊包住，鎖進一只小箱子。他提著箱子走到樓下的儲藏室，放下箱子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好了，都過去了?！彼麑ψ约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