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凱欣
姐姐今天又穿上她那件花裙子了。她望向窗外,頭發(fā)被風吹散了,棉布做的花裙子也跟著飄動成了大波浪。裙子是玫瑰色的,十分可愛的小女孩的顏色。每次我看到姐姐穿花裙子時,我都忍不住大叫“My angel !”只是姐姐她,聽不懂。
雖然姐姐穿花裙子時很美,但我還是不希望看到她穿它,因為姐姐只要一穿這花裙子,就意味著那個丑八怪男人又要到這里來了。我討厭那個男人,因為他也討厭我。每次他一來,就要同姐姐在客廳里一直聊天一直聊天,我沖他叫趕他走他也不走,還把我關(guān)進廁所里要我與馬桶為伴與大便為伍整整幾個小時。所以我就恨他,我就在廁所里不停地大喊大叫大吵大鬧,讓他不能跟姐姐談話,但我不得不承認廁所的隔音作用真的很強,所以即使我喊破了嗓子,那個男人也聽不見,還一直同姐姐說呀說呀就是不走。讓我一個人在廁所里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
后來姐姐問我,如果那個男的同姐姐結(jié)婚好不好,我就拼命搖頭拼命搖頭。我心想如果那個男人當了我姐姐的丈夫,他一定在結(jié)婚當天就把我掐死。
可是我發(fā)現(xiàn)姐姐她好像并沒聽我的,因為那個男的來得更勤了。每天他都帶著一束玫瑰花敲響我家的門,然后走進家門同姐姐聊天。聊到天黑,那男的就賴在這兒不走了,姐姐就笑著給他做飯。我看見了,氣得都要跳起來:姐姐哪次給我做飯是這么笑著的呀!
我就心想:媽呀,不好啦,看來這倆人是真要結(jié)婚啦!我就嚇得不行,因為我怕那男的會用殘忍的方法置我于死地:掐死我,毒死我,打死我,絞死我……大千世界,害命的方法那么多,就算只用一種來對付我我也受不了啊。
但有的時候上帝是有眼睛的。
正當我準備坐以待斃的時候,那男的突然就一個月都沒來。我就大喜,心想這男的該不會是同姐姐吹了吧?太棒了!我突然就覺得天也藍了水也清了就連曾經(jīng)與我為伍的大便也沒那么臭了。
所以我就想,上帝一直都是公平的吧。對每個生命都一樣。我忍不住都想要對著窗口大笑。
可是然后的一天,我躺在姐姐懷里陪她看一個極其白癡極其無聊的電視劇時,她突然就哭了。把我嚇了一跳不知所措。愣了好半天,我才把茶幾上的面巾紙遞給了她。
后來姐姐就總是哭,總是哭。她總是流著淚給別人打電話說這兩天我特別開心,特別開心。
可能人就是這樣一種生物吧,是會偽裝的。我想。即使真的不快樂,也會裝得成天開開心心陽光明媚??墒沁@樣裝下去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不想讓他人知道自己的難過嗎?可是難過一直都存在在自己的心里啊,告不告訴別人,它都不會消失的。所以偽裝與不偽裝,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也許我是不了解“人”這種生物的。我想我是和大家不一樣的吧,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異類。永遠不能接受大家的思想,也永遠不會被別人接受。
我就很難過,我想,一定是那男的把姐姐拋棄了,所以姐姐才那么傷心難過的吧。我就很生氣,我想那男的也太可惡了,姐姐那么好的女孩他都敢甩,他媽的真該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突然就很希望那男的還可以跟姐姐在一起,盡管如果這樣的話,我肯定就活不長了。
其實如果姐姐的爸爸還活著的話,姐姐可能就不會那么難過了,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姐姐就會有親人,就會有人安慰她了。
其實姐姐原本不是我姐姐的。我之所以生活在這里,叫她姐姐,是因為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姐姐就把我從媽媽懷里抱出來,抱到她家里,還要我叫她姐姐。漸漸的,我就習慣了,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習慣了忘記從前的快樂,習慣了每天把這個美麗的女孩稱作姐姐。但是因為我說的語言與包括姐姐在內(nèi)的所有人說的不同,所以我只能是個異類,永遠都不能融入他人的生活。只有樓上哥哥家的小妮子能聽懂我的話。所以我沒有辦法安慰姐姐,因為即使我開口安慰她她也聽不懂。
曾經(jīng)我一度很恨姐姐,因為是她把我強拉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讓我成為一個大家都不尊重,無法與人傾訴的東西的。壓抑的生活快要讓我發(fā)瘋了。沒有人可以理解我。每天都有無數(shù)個人逗我,他們以為這樣子我會很開心??墒沁@只能讓我更生氣,讓我恨不得咬他們幾口。我只能同和我一樣的小妮子在一起,同她說話,同她一起笑一起樂。
從前我是喜歡過小妮子的。因為同她在一起,我會覺得原來我是有同類的,我不是孤單的。我們會聊一些只有我們自己聽得懂的開心的事情。我會因為她的一個笑臉,開心一整天。我會把自己的零食統(tǒng)統(tǒng)拿給她吃,看她吃得快樂的樣子,我就會感到無比幸福,用極其庸俗極其惡心的一句掉渣的話來說就是,“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但是姐姐是不喜歡小妮子的。她不許我同小妮子在一起。每一次當她看到我們在一起聊天,總是沖上前來把我抱起,帶我回家,把我關(guān)起來,不讓我再出去。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很恨姐姐。我會一邊咒罵,一邊悄悄地尋找機會逃跑,再次去見我親愛的小妮子。
可是現(xiàn)在姐姐是那么的傷心難過,真的讓我很心疼。我想可能我并不是真的恨她吧,可能有一點點恨,還有一點點愛,一點點離不開的感覺。
后來有一天姐姐把我抱在懷里,流著淚卻笑著對我說:“阿萊,你要是變成同我一樣大的男人多好。那樣你就能娶了姐姐,姐姐就不會再難過了?!?/p>
我一抬頭看見姐姐流著淚的眼睛。我突然就覺得她的眼睛好像是水做的,晶瑩透明的,上面還有一層薄薄的淚霧,美麗得讓人忍不住要掉下眼淚。
我什么都沒對姐姐說。其實我想說,姐姐我不要你難過。
我真的很想保護姐姐。在那一瞬間,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是深愛著姐姐的,我對她的愛比對樓上小妮子的還深。只是我自己從前一直不知道而已。所以我不要她難過,真的不要她難過。不然我會難過的。
可是姐姐……她不會聽懂我的話,也不會了解我的心情。
這就是無奈。
世界上最大的無奈,就是我們必須要手足無措地面對我們的無奈。而我的無奈,就是不能對我喜歡的人說出我想要說的話。
一直記得那次姐姐帶我去公園的情景。
那是我第一次去公園,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天,公園里的花都開了,五顏六色地把大地都遮蓋了,美麗得像天堂。我發(fā)著高燒,灼熱的溫度讓我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像隔了一層半透明的白色水霧,我能看到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色塊,鮮艷地,不真實。在水霧一樣的模糊中我看見姐姐穿著她那玫瑰色的花裙子,站在花叢中,與大片大片的紅顏色黃顏色融成一體,真的像一個花仙子一樣。
后來她抱起我,在花叢中一步一步緩緩走著。花的香味和姐姐身上特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十分美妙,撲鼻而來。調(diào)和著包圍著我的暖暖的溫度,像一種很奇怪的香水加咖啡的味道,濃濃的又很明媚。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真的感到很幸福,因為我看到了自己嘴角揚起的弧度。
突然有一種欲望,想要按下暫停鍵,讓鏡頭定格到那一刻,讓它,永恒。
小妮子在一年前離開了我,去了一個我沒有聽說過的地方。
那是個大晴天,太陽快要把我燒得成了焦炭。我半閉著眼睛坐在樓道里,沒有扇子也沒有空調(diào),那種感覺簡直比下地獄還難受。
然后我看見小妮子,她邁著優(yōu)雅的小碎步挪到我面前——她一向都那么優(yōu)雅,像個足不出戶的小家碧玉。
她叫我的名字:“阿萊?!?/p>
我看到淚水浸濕了她的臉。我一下子慌亂了起來,不知道該干什么才好。我是害怕女孩子哭的,因為她們一哭,我就懵了,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像個傻子一樣。
小妮子說天這么熱,以后別總在樓道里待著,不然會中暑的。
小妮子說別總是想要咬人,不然會挨打的。
小妮子說天冷的時候不要到窗子邊上去,不然會感冒的。
小妮子說以后要學(xué)會照顧自己,別和大家賭氣,不然會不快樂的。
最后小妮子說我要走了。
聽到這句話,我完全愣了,說不出話來。
后來我看到小妮子被樓上的小哥哥帶走了。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但我看不清她是在笑還是在哭或者是漠然。
也許是天氣太熱了,熱得我的心都開始一陣一陣地疼。
而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妮子一點一點地離我越來越遠,卻無動于衷。
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我看到我的愛人離我而去,我卻無能為力?!?/p>
所以現(xiàn)在,我一定不能讓我的姐姐離開我,我不要再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到?jīng)]有我的地方。我要保護她。
可是我要怎么保護她?我只是個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東西,沒有人能聽懂我的話,沒有人能注意到我。我只是個被人恥笑的家伙。我有什么本事去保護姐姐?
后來的一天我發(fā)現(xiàn)姐姐又穿上那件她好久都不穿的玫瑰色花裙子了。她真的真的很美麗讓我很開心。她可能是恢復(fù)了,想開了吧。所以突然我就很想笑,但又怕我恐怖的笑聲把姐姐給嚇跑了,所以我就跑到廁所里去笑,一直笑了好半天。
笑完了我就出來了。然后我就看見姐姐躺在沙發(fā)里,一只胳膊垂下來,紅色的液體從胳膊上的一個像火一樣燃燒著的大嘴巴里涌出來。
然后我猛然明白了姐姐穿那件漂亮的花裙子的原因。
我就笑了,我想姐姐一定是累了,一定是太累了,所以現(xiàn)在她要休息了。
她現(xiàn)在只是休息了吧,只是休息了。
我就跑出家門,跑出樓道,漫無目的地一直跑一直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么瘋狂地跑掉。可能是想要逃離,盡管我不知道我想要逃離什么。
我想我還是害怕血的。不是因為膽子小。而是因為血意味著死亡。我想當我自己死去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害怕的。我只是害怕自己心愛的人死去,因為人死了,就再也無法見面了。我總是想我可以有勇氣替我愛的人死去的。但是在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死亡,畢竟是一個人的事情,是無法同別人去分擔的。無論我有多大的勇氣,我都改變不了愛人死亡的事實,我都無法替愛人去死。
大街上有個穿著帶窟窿的衣服的乞丐,他抱著個破吉它站在路邊大聲唱著無人理會的歌。
斷了的琴弦/彈奏著從前/一起走過的路線沒有終點/昏黃的光線/照射陳舊的水面/映出那朵玫瑰思念的畫面/你走的那天我決定不掉淚/迎風撐著眼簾用力不眨眼……
然后我就停下來我抬頭望著唱歌的長發(fā)的乞丐。我想對他說帶我離開,但我明白我的話他根本聽不懂。既然這樣那我何必要說。
所以我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
路邊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看到我張著嘴,嚇得慌忙逃跑——他以為我想要咬他。
后來我接著又開始一直跑一直跑一直不停地跑。我跑到馬路中央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阿萊。
我一回頭便明白了原來根本沒人叫我,而是我身后近在咫尺的汽車的喇叭聲。
是啊,誰會叫我呢?我只是個沒人理會的東西,誰都不會在乎我,誰都不會記住我的名字。我一直希望大家都關(guān)注我,喜歡我,可是卻招來了大家的怨恨和恐懼。我只是個異類,只是個不被大家接受的惡心的東西,只是人們心目中的沒有腦子的白癡。人人見了我都躲得遠遠的,都以為我是壞東西,不懷好意。
突然我覺得這輛那么難看的汽車特別討厭,就像從前與姐姐交往的那個男的一樣。惡心得讓我想吐!所以我就想,我偏不走,你越是趕我走我就越不走。
汽車的燈光讓我睜不開眼睛。突然想起從前聽小妮子說過,她曾經(jīng)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但這個朋友在一個夜晚徘徊在馬路中央的時候,迎面開來了一輛卡車,卡車的燈光讓這個朋友的瞳孔迅速放大,然后一剎那卡車就從她身上壓了過去。
我突然覺得很難過,莫名其妙的。時間似乎就此停滯了下來。我沒有動。也沒有動的欲望。我只是想站在那里,站在強光下。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想報復(fù),報復(fù)那個可惡的男人,報復(fù)像那個男人一樣難看的汽車,報復(fù)命運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也可能是我累了吧,對行走感到累了,對移動感到累了。所以停了下來。不想要再走。
后來汽車就從我身上壓過去了,我沒有任何感覺,但我知道,它的確從我身上壓了過去。我驚訝自己居然還有意識。我就笑了,我心想原來死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啊。
死的感覺是什么?那就是——沒感覺!
突然許許多多想法都涌上了我的腦袋。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滿了,再也沒有一寸空白的地方。
我想,下輩子我一定不能這么窩囊了,我一定要娶姐姐,我一定不要讓姐姐再難過。
我想,下輩子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學(xué)會大家說的語言,然后說好多好多的話,說給我所愛的所有,傾訴我所有的愛。
我想,下輩子我一定不要想這么多的事情了,因為我這輩子就是因為想得太多所以才這么憂郁。
然后我突然看到了我的姐姐。她站在一片迷茫的白色之中,她玫瑰色的裙子隨風飄揚,像紅色的瀑布一樣,給人以說不出的感動。她把她那蒼白的臉貼到我的臉上。她對我微笑。她說,“阿萊,你要是變成同我一樣大的男人多好。那樣你就能娶了姐姐,姐姐就不會再難過了?!?/p>
我就笑了,真的,下輩子我一定要變成人,一定要好好愛姐姐。
最后我想,姐姐,你知道我正在向你飛行嗎?
啟示:阿萊,京巴狗,白色。今晚九點二十分在XX街被車撞死。望狗主人能及時聯(lián)系認領(lǐng)尸體。聯(lián)系電話:XXXXXXX ——《XX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