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 雯
接到轉(zhuǎn)業(yè)通知的時候,陳云亮心里很難受,剛滿26歲,想當(dāng)職業(yè)軍人不離開部隊(duì)的愿望就破滅了。懷揣著紅寶書《毛主席語錄》,背著簡單行囊的陳云亮由北向南輾轉(zhuǎn)奔波到貴州,終于在偏僻的小縣城找到父親所在的單位。在一個油毛氈搭建的簡易工棚里,父親衰老虛弱的指點(diǎn)著兒子把被褥鋪在自己旁邊的小床上,嘴里不停的絮叨著:“我是最早來到這里的老同志了,有批東西是我清點(diǎn)接手保管的,責(zé)任太大了,來,先跟我看看去?!?/p>
陳云亮不解地跟在父親身后,來到旁邊一個磚混結(jié)構(gòu)的倉庫。父親動作敏捷地開門,關(guān)門……兩人一直走到倉庫的最深處,父親青筋凸露的雙手打開一個木箱,里面的東西讓陳云亮目旋頭暈,血管的血一下子加速流動令他感覺到血流的壓力。父親把迷惘的兒子搖醒。陳云亮也奇怪自己是否因?yàn)榈乩砗0蔚淖兓瘜?dǎo)致了站著就做夢,他突然就理解父親在母親死后多年一直未娶,時刻不離倉庫的認(rèn)真勁了。
夜晚躺在床上,父親的絮叨里增加了劇烈的咳嗽。聽著他從肺腔里發(fā)出空空的聲音,陳云亮焦急地詢問是否要去醫(yī)院。父親克制著壓抑著少咳嗽,平靜地告訴兒子:“把倉庫里的東西交給你,我終于放心了,在組織辦理移交之前,可不能有一點(diǎn)閃失!睡吧,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都累了?!?/p>
年輕的生命終于擋不住疲倦,陳云亮迷迷糊糊的沉睡過去。
在一種不祥的寧靜中,陳云亮醒了,好像有什么不對?陳云亮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輕輕去推父親,沒有反應(yīng)。他的小腿肚子猛然抽筋疼得雙腿跪下,心里肺里胃里翻江倒海的攪疼,哦,父親……是真的睡著了!
廠里來人安排辦理后事,陳云亮木然地坐在父親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不用打招呼,有人過來安慰只需點(diǎn)點(diǎn)頭便可。
陳云亮抱著骨灰盒回到住地,人們都走了,唯一留下來的人自我介紹說姓孫,是年輕的廠黨委書記。
孫書記用手撫摩著骨灰盒念叨著:“老班長,從當(dāng)兵我就跟著您,轉(zhuǎn)地方還在一起,咳,怎么撒手就走了,我怎么也舍不得啊!”
看著書記眼睛里的淚花,陳云亮突然有點(diǎn)嫉妒,父親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比自己這個當(dāng)兒子的多多了。
“你父親強(qiáng)烈要求你來接他的班,我們派人到部隊(duì)了解了你的表現(xiàn),才把你要過來。”書記望著陳云亮說:“東西都交到你手上了?”
秉性木訥、不善言辭的陳云亮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無論如何不能與人談起你保管的東西,這是國家機(jī)密。沒有正式手續(xù),不得交與任何人!”黨委書記嚴(yán)肅地叮囑。
陳云亮點(diǎn)點(diǎn)頭。黨委書記拍拍陳云亮的肩膀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所有的噪雜聲都沒有了,不大的工棚里冰冷的寂寞,唯有眼前的骨灰盒和手中沉甸甸的鑰匙串告訴自己這不是夢境。陳云亮把鑰匙拴在褲腰上,摟著父親的骨灰盒疲倦地睡著了。
陳云亮從父親手中接過鑰匙,也知道了倉庫里保管的秘密,本來就言語不多的性格現(xiàn)在更加沉默了。在偏僻的倉庫感到孤獨(dú),陳云亮隨身相伴的口琴吹出的音樂也是憂郁的。
倉庫附近住著幾戶人家。住的最近的這戶人家,丈夫是個殺豬的屠夫,每天回家時,手里總是顯眼地提著豬肉或是豬下水,喚月兒的聲音喊得很響。月兒總是怯怯地答應(yīng),腳步碎碎地?zé)o聲息地忙進(jìn)跑出,晚上時常從屋里傳出壓抑的哭聲。
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風(fēng)暴愈演愈烈。大街上到處是大字報(bào)。陳云亮很納悶,怎么人們說話和空氣中都充滿著火藥味,連孩子們也喜歡扛著紅纓槍進(jìn)進(jìn)出出的。很快,時隱時有的槍聲在這個小縣城的上空響起。
一個傍晚,孫書記匆匆地跑來,神色嚴(yán)肅地對著陳云亮交代了一番,便急忙走了。望著書記離去的背影,年輕的陳云亮翻開隨身攜帶的紅寶書,試圖到里面去尋求答案,可是始終沒有找到明確的指示。陳云亮焦躁地在屋里屋外踱步,漸漸地有了主意,他換上了部隊(duì)的舊軍裝、球鞋,朝大山里走去。
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射到陳云亮還在酣睡的臉上。門外傳來敲門聲,陳云亮起身打開門。
“你好,我叫月兒?!闭驹陂T口的女人帶著歉意地介紹。
“我知道,是鄰居。你好,有什么事情?”陳云亮還是第一次與這個叫月兒的女子說話。
月兒抿嘴解釋,因?yàn)閮商鞗]有看見他跑步,也沒有了好聽的口琴聲,擔(dān)心他是生病了。月兒徑直走進(jìn)房間,往桌上放下手中捧的一個小鋁鍋:“我用燉排骨湯煮了點(diǎn)面條,你嘗嘗,我知道你們北方人喜歡‘欺面食?!辈坏汝愒屏灵_口,月兒已經(jīng)跑出門了,末尾的一句話是從門外傳進(jìn)來的:“老人家走了,你也不要太難過了?!?/p>
陳云亮沒有聽明白“‘欺面食”是什么意思,揭開鍋蓋,撲鼻的香味勾出了饞蟲,顧不得觀色品香,一鍋面條呼嚕一下進(jìn)了餓極了的胃囊。陳云亮咂吧著嘴走到門口的自來水龍頭前涮鍋。
水龍頭里嘩嘩的流水聲讓陳云亮腦子清醒了許多,他依稀想起在父親的葬禮上,傷心哭泣的人里面就有這個叫月兒的女人。他把鍋洗干凈,用紙擦干水,放了一點(diǎn)錢在里面,蓋好鍋蓋然后放在窗前木架上,回屋倒床又睡了。
再一次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傍晚,陳云亮起床走到門口舒展活動一下手腳,看見先前放在那里的鍋已經(jīng)不在了,估計(jì)是月兒取走了。陳云亮回到屋里穿好衣服,取了個大碗準(zhǔn)備去食堂買飯。
月兒提著一個大竹籃從敞開的門口走進(jìn)來:“食堂已經(jīng)停火了,你去也是白跑。”嘴里說著,手里從竹籃里往外取東西?!白鲲埖膸煾刀既ヴ[革命了,沒有人還在廚房當(dāng)?;逝伞D愀赣H活著的時候,只要牛富貴出差去鄉(xiāng)下收豬,我就會做幾個菜過來和他‘單碗兒。”
原來月兒的丈夫,那個屠夫叫牛富貴,真是名如其人,肥壯的身板、滿臉流油的橫肉,渾身處處顯擺出大富大貴且牛氣沖天。
陳云亮不懂怎么個“單碗兒”,傻傻地比劃著問:“是要我單獨(dú)端碗嗎?”
月兒撲哧笑彎了腰:“我們這里‘單碗兒就是‘欺酒和‘干杯的意思?!痹聝河檬帜镁票烨懊蚓剖痉丁?/p>
這下輪到陳云亮樂了,弄半天“單碗兒”就是喝酒干杯?!捌劬啤薄捌勖妗本褪呛染?、吃飯。這個地方的方言還真有意思。
邊飲邊聊,陳云亮從月兒的口中知道了許多,父親常利用業(yè)余時間幫助居住在周圍的人,修修水籠頭、補(bǔ)補(bǔ)鍋,什么活到他手里都能做好。誰家里兩口子打架扯皮都愛來找他評個理,清官斷不了的事情他能斷。月兒說大家還吃過他從山東帶來的很香的煎餅。他的善良誠實(shí)贏得了這里居民的愛戴。
“來,單…碗兒!”
酒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月兒說唯一敢開口教訓(xùn)牛富貴的就是你父親,他在這里的時候,牛富貴也知道老實(shí)一些。月兒給陳云亮的酒杯里斟滿酒說,我們還知道你的小名叫亮亮,以后我就叫你亮哥哥好嗎?
陳云亮好像又聽見了父親親昵的叫聲,他忍不住灌下一杯酒壓住心里的酸楚,岔開話題問月兒怎么不見她去上班。月兒說工廠早就停產(chǎn)了,牛富貴就是“東方紅”造反派的司令也到外地串聯(lián)去了。倉庫里如果有值錢的,哪天他們來抄家可要提早注意喔。
陳云亮的心陡然提起,不能光顧喝酒把晚上的事情耽誤了,送走月兒,陳云亮開始換裝。依舊是一身舊軍裝,背簍里裝著捆扎的東西,步履沉重地朝深山走去。
接下來的時間里,陳云亮常常晨歸夜出,好在與周圍的人還沒有怎么接觸,所以也沒有人好奇。
夜晚的活終于忙完了。陳云亮鎖上門走出一段路,轉(zhuǎn)過身回顧自己的住處和月光下的倉庫,匆忙的腳步一下變得蹣跚猶豫。風(fēng)聲中由前面的湖邊傳來悲痛的哭聲……這哭聲很熟悉……他還沒有走近,就聽見撲通一聲有人投水了。不好,陳云亮來不及脫衣服,不顧一切地跳下湖朝落水者游去,把昏迷的落水者救上岸,實(shí)施人工呼吸,借著月光這才看清楚是月兒。
月兒醒來,哭泣著倒出了從未對人言說過的滿肚子的苦水。丈夫變態(tài)的性虐待,無休止的打罵,要命也不離婚的威脅,如今又當(dāng)上了“東方紅”造反派的司令,這一切讓她只有去死才能解脫。
“月兒,你愿意跟我走嗎?”陳云亮還沒有拿定主意地問。
“去哪里?”月兒抬起淚眼,望著陳云亮。
“我也說不出是哪里,只知道那是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p>
“只要不再見到他,我跟你走!”月兒從地上爬起來,盡管是晚上,還是很明顯地看出她濕漉的衣服緊貼在身上。
陳云亮從背包里翻出自己的衣服扔給月兒換,然后走開,隱在樹后把自己身上的濕衣服也換下來。陳云亮背上行李,帶上身穿男兒裝的月兒朝深山走去。
晨曦中,兩人來到了深山中的一個巖洞。月兒疲倦地癱坐在地上,環(huán)視四周:“亮哥哥,這段時間你就是忙著往這里搬運(yùn)東西?”月兒疑惑地問道。
陳云亮忙著打開包袱,點(diǎn)頭表示回答。
“為什么?為什么你會選擇到這兒來生活?”月兒無法理解也找不出這樣選擇的理由。
陳云亮好像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他從雜物中找出斧頭和鋸子,告訴月兒拿上昨晚換下的濕衣服,帶上水桶,去洞口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河溝,清洗完衣服帶桶水回來準(zhǔn)備做飯用。他要去伐樹。月兒拿上衣服水桶跟在陳云亮的身后走出了山洞。
這個冬天特別暖和,眼看就要到年關(guān)了,山里的樹木還全是一水的綠。月兒在清澈的溪水邊清洗著衣服,眼睛四處打量著周圍的景色。這是一個狹長的山谷,山洞就在山谷中間的半山腰上,不熟悉的人看不見洞口,它巧妙地被厚厚的綠色植被遮掩著。亮哥哥的選擇顯然與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那條用鋤頭挖過,石板鋪墊的通向山洞的路說明了這一切,自己只不過是恰巧在死神面前被他拉回到這里來的。
月兒提著一桶水晃蕩著回到洞里,陳云亮已經(jīng)扛著第一捆木材回來開始搭建木床。月兒把洗好的衣服晾好,在石頭壘砌的簡易灶臺里把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枯枝點(diǎn)燃,將潮濕的先塞在兩旁烘烤著。不一會兒樹枝燃燒的炊煙讓山洞里飄蕩出了些許溫馨。
晚上躺在被窩里,月兒把昨夜到今天的經(jīng)歷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昨天牛富貴回來時又是喝得醉熏熏的……不去想,想到他那丑惡的嘴臉,那雙邪惡的熊掌,月兒就感到腹部痙攣,手心冰涼,一種無法抗拒的悲涼,等待宰割的柔弱控制了全部的身心……
迷糊中,月兒看見父親抱著家里僅剩的被褥往外走要拿去換酒喝。沒有了被褥,冬天怎么過啊!月兒是吃百家食長大的,衣服薄可以鉆到被窩里,可是哪里還有被窩呢?月兒傷心地哭泣著從一個高坡上跌落下來,把自己嚇醒了。
睜開眼睛半天才醒悟是在做夢,四下里看看,外面已經(jīng)天亮了。月兒起身穿衣,輕輕移動腳步,開始張羅著做早飯。
聽見聲響,陳云亮也起身快速地穿衣并告訴月兒,要干的活很多:“月兒,從今天開始,咱們每天只吃兩頓飯好嗎?”
“可以呀,我們這里農(nóng)村人都是吃兩頓飯的。這樣還可以少做一頓飯?!痹聝褐?他原來準(zhǔn)備的一個人的口糧現(xiàn)在要分成兩個人吃,是要省著點(diǎn)。
月兒洗涮完鍋碗,覺得這洞里太陰冷,提著水桶跑出洞外。坡上一片片的都是楠竹,月兒手拔腳踩裝了一水桶冬筍,興高采烈地回到洞里。月兒掰著手指算,今天好像是大年三十了。
陳云亮最后一趟扛回來的木頭上,掛著一只已經(jīng)死了的野兔子。月兒憐惜地看著還睜著眼睛的野兔子惋惜說:“要是一只活兔子就好了,我們把它養(yǎng)起來,讓它生小兔子,生好多好多!”
“好,下次我用套抓活的,這次是伐木驚出來的,它哧溜一下跑出來,我手里的斧子順手飛了出去,還挺肥實(shí)的。
月兒淘米燃火開始做飯,松枝有油性,燃燒后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陳云亮遞上手中的鍋,是切好的兔肉塊。
月兒動作麻利地?zé)嘶?拿開水焯去肉里的血水,沒有生姜、大蒜、香蔥,便加了很多筍塊,鮮筍的清香就是很好的調(diào)料。
“亮哥哥,去溪邊洗洗,換身干凈衣服,今天我們過年!”
“嗨,今天是大年三十,看我忙得忘了時間了?!标愒屏磷チ嗣砭团艹鋈チ恕?/p>
當(dāng)陳云亮換好衣服在桌邊坐下時,一鍋香噴噴的沒有添加任何作料的鮮筍燉野兔已經(jīng)端上來了。篝火的光亮把浮在面上的湯映得黃澄澄的,閃出誘人的油光。月兒緊張地盯著品嘗兔肉的陳云亮,等待他的反應(yīng)。
陳云亮夾起一塊奶黃色的扔嘴里:“是筍子?不錯!”又夾起一塊扔嘴里,咀嚼著哈著氣顧不上燙口,快速地吞下肚。
“好……好,太好吃了!”
陳云亮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腦門上沁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你怎么不吃?”陳云亮見月兒很少動筷子,奇怪地問到。
“我不喜歡吃兔肉?!弊焐线@么說著,月兒心里想的卻是,要把口糧省出來保證亮哥哥吃飽。
第二天早上,月兒看見洞口的巖壁上畫著一個大大的計(jì)劃表。在計(jì)劃里,月兒看到今天的安排是開荒。在開荒的面積數(shù)量和截止時間后面還有一行小字,要在開荒的同時拓展出一塊宅基地。
陳云亮嚴(yán)格地執(zhí)行自己定出的計(jì)劃,超強(qiáng)度的體力勞動把他說話的力氣都透支掉了。如果不在季節(jié)上干完該干的農(nóng)活,未來的一年他們就會餓肚子。當(dāng)最后一把種子撒下地,陳云亮覺得渾身的力氣都用完了。他坐在地頭,看著也同樣坐在另一邊地頭的月兒,兩人會心地笑了,他們終于贏得了時間。
在那塊新拓展出來的宅基地上,為房子的式樣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陳云亮本想搭一個山東農(nóng)村常見的小平房,月兒卻說要修就修一個吊腳樓。什么事情都聽亮哥哥安排的月兒這次說出了一大堆理由:吊腳樓可以防野獸,還可以防水淹和潮氣,山洪下來在樓上不至于泡水。有下面的一層通風(fēng),人住著舒服,糧食也便于儲藏。
陳云亮便決定出山一趟,修吊腳樓需要添置工具,需要大量的鐵釘子,種蔬菜、棉花需要種子,炒菜需要鹽。他要月兒拿出紙和筆,把必需的生活物品寫下來。
“我只能一個人去,鎮(zhèn)上沒有幾個人認(rèn)識我,認(rèn)識你的人多,萬一被人認(rèn)出來,你就回不來了。要不要給你家里捎個信,我說的是你父母家?”
“不用了,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娘家。”
陳云亮這才知道月兒也沒有了父母。
天黑后敞開的洞口沒有門可以關(guān),月兒突然覺得一個人還是有點(diǎn)害怕。從洞里往深處看,黑沉沉的一個猙獰大口。月兒伸手把斧頭攥在手中,迷迷糊糊地蜷縮在火旁睡著了。
月兒被凍醒時,洞里已經(jīng)亮了。月兒梳完頭發(fā)就朝洞的深處走去。這是一個本地少有的旱洞,沒有常見的暗河,不需要手里的火把可以隱約看見景物。但是沒法探明究竟要走多遠(yuǎn)是盡頭,月兒徒勞地試著想推開擋路的釘?shù)脟?yán)實(shí)的木柵欄,看來自己這點(diǎn)力氣是沒戲了,只有等亮哥哥回來問個清楚,里面有什么要瞞著當(dāng)妹妹的。
在山里待長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讓陳云亮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陳云亮想到應(yīng)該首先找到孫書記,他熟悉地朝原來單位走去,看見大門上的牌子都換成化肥廠了。門衛(wèi)不耐煩地把這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不是工人又不像農(nóng)民的人打發(fā)走了。
陳云亮沮喪地在商店里采買著東西,就剩下月兒需要的那樣?xùn)|西沒有買了,售貨員熱心地遞過衛(wèi)生紙并介紹說,干脆順便給媳婦也買兩件衣服,剛好有不要布票的處理貨。陳云亮知道售貨員是誤解了,乘機(jī)讓售貨員幫著參謀給月兒買了幾件。
東西全部買好了,陳云亮想回住處取回原來在身邊帶了幾年的《毛主席語錄》。走到原住處附近,看見沿著圍墻貼了不少大字報(bào),其中一條大紅的標(biāo)題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每一個字都掛著紅墨汁,張牙舞爪地很夸張。大字報(bào)的內(nèi)容開始是說他把“東方紅”的司令老婆拐跑私奔了……他們怎么就不知道一個女人在那樣的境況下,可以選擇放棄生命呢……接下來的內(nèi)容,陳云亮看得心里緊張了,他下意識地把頭上的草帽壓低了下來……造反派在一次打砸搶的行動中,在一疊文件中抄到一份報(bào)告,從報(bào)告中能看出,陳云亮的潛逃是一個有預(yù)謀的政治陰謀,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找出來,讓他交出手里的東西!
看到這里,陳云亮顧不上想其它的事情,一刻也不敢停留,豎起衣領(lǐng)遮住臉匆忙離開了。他意識到今后不能在這里露面了。其實(shí)對修吊腳樓他原來還有保留意見,現(xiàn)在看來房子是不能簡單對付了。這么重大的事情還是要繼續(xù)瞞著月兒?……孫書記說了,就是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說,這是國家機(jī)密。
……看表快3點(diǎn)了,還有一會兒天就要亮了,前面就是進(jìn)洞的路了,不想驚醒月兒,陳云亮躡手躡腳輕輕地走進(jìn)山洞,輕輕放下背簍,衣服也不脫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即刻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月兒醒了,舒展一下腿腳便去取柴添火突然看見了裝著滿滿東西的背簍,便迫不及待的從背簍里一樣一樣往外取東西,居然還有一瓶友誼牌的潤膚霜。
月兒輕腳快手地開始做飯,把亮哥哥的飯食留在鍋里,自己提著鋤頭就出洞直接下地去干活,把堆積在地頭的干草和樹葉點(diǎn)燃燒成灰做肥料。她開始細(xì)心地挖坑、撒種,再用細(xì)土蓋上,如果種子不用土蓋嚴(yán)實(shí)了,等不到發(fā)芽,就被鳥叼走了。
“月兒,你怎么自己就干起來了,也不叫醒我?!标愒屏链蟛脚苓^來接過鋤頭挖坑。
月兒跟在后面,往坑里點(diǎn)種,這兩壟點(diǎn)種的辣椒很快就完了。陳云亮告訴月兒,到以前的住地去了,去得太早人們還在睡覺,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看見,他把看見的大字報(bào)的事情隱瞞了,不想讓月兒知道人們把她的消失說成是私奔。
月兒淡淡地吐出心事:“我不關(guān)心那些人,過去的事情跟我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p>
陳云亮挖土的手停了一下,又接著動作。現(xiàn)在這幾壟是準(zhǔn)備種豇豆,坑之間的間距要開一些,便于將來豇豆爬藤時方便搭豆架。
“亮哥哥,你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太冷漠吧?”
陳云亮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剛開荒出來的生土,還夾有很多石頭、根莖,不時需要蹲下用手拾起來,扔出地頭。
“亮哥哥,你不是問過我的父母嗎?……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只知道她是苗族。”
“那你是苗族,怎么沒有看見你穿苗族衣服?”
“牛富貴把我的衣裙都扔了,他說是鄉(xiāng)下人穿的。”
“鄉(xiāng)下人有什么不好,我們現(xiàn)在就是鄉(xiāng)下人,你穿上苗族衣裙一定很漂亮?!?/p>
“從我懂事開始,就看見我爸每天喝得大醉,家里的東西能賣錢的都被他拿去換酒了。我是吃百家食長大的,父親還欠下了常來村里收生豬的牛富貴的錢。一次酒醉后,父親把我用來抵債許配給了牛富貴。”
“你可以找政府啊,怎么就這么糊涂!”陳云亮扔下手里的鋤頭,看著月兒。
“偏僻的小山村沒有說理的地方,不知道上哪里找政府。因?yàn)闆]有錢,18歲那年,父親不管我的死活逼我嫁給了牛富貴?!?/p>
月兒撒種的同時,不時蹲下身去,用手揀出地里的石頭扔出地頭,嘴里的講訴沒有哀怨和憂傷,仿佛是在回憶別人的故事。
“貧窮又沒有辦法改變,父親的腦子麻木了,他越來越依賴酒精。在我離家的第三天晚上,他……酒醉跌進(jìn)水塘里,第二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牛富貴根本就不是人,我都不愿意提他的名字。我只知道,從投湖的那天起,過去的月兒已經(jīng)死了。”
“月兒,咱們把菜種完了就開始建你喜歡的吊腳樓。從今天開始,你要教哥哥說貴州話,我也要讓自己從飲食習(xí)慣和穿著上徹底變成貴州人?!标愒屏涟言掝}轉(zhuǎn)移了,他在心里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不讓月兒再提過去。
幾年時間過去了,山谷里已修建起了一幢別致的吊腳樓,廚房、臥室、倉房一應(yīng)俱全。一天,陳云亮匆忙地背上塞滿了草藥的背簍,提著幾只還沒有斷氣的野兔朝山外走去。
多年沒有敢在縣城露面,這次感覺更陌生了,陳云亮現(xiàn)在穿的是月兒自己織布做的衣服,留著長長的胡子,頭上罩了個斗笠。本來可以不一定來這個縣城,但是那樣就失去尋找孫書記的機(jī)會了。今天他早早地來到集市上,攤開了草藥,旁邊擱著幾只野兔。一個蹬著三輪車的胖漢大聲地詢問野兔的價錢,陳云亮看看他車上裝的滿滿的各種菜,囁嚅著不知道該報(bào)多少價錢合適,最后冒出一句夾生的貴州話:“你……看愿意給好多?”
“呵,還是個外地人,不知道行市吧?算你運(yùn)氣好。遇上我,這樣,我出10塊錢一個,這幾個我全要了!”
陳云亮心里抖動了一下,別人還是能夠聽出他是外地人的口音,看來以后說話還得多練習(xí):“這些都是真正的野兔子?!?/p>
“曉得,不是野兔子我還不要,我是全部買,省了你在這里等,一會兒上班的人過來了你還要交各種費(fèi)用?!?/p>
胖漢的這句話讓陳云亮不再猶豫,他不愿意多與人打交道,兜里也沒有一張紙票了。他動作很快地提起幾只兔子遞過去。
“慢,你呀,干脆跟我走一趟,我餐館的隔壁就是一家中藥店看能不能收你這藥,在這里,你到天黑也還不一定能賣完?!?/p>
陳云亮收拾著東西跟在三輪車后,沒有走多遠(yuǎn)就到了餐館,胖漢是這家野味餐館的老板也姓陳。陳老板收了兔子付了錢,帶著陳云亮到隔壁中醫(yī)診所。“以后有野味和草藥就直接送過來?!庇√冒l(fā)亮,滿臉和善的陳老板熱情地說道。
陳云亮想還不如請陳老板吃頓飯,不能光說謝謝顯得太小氣了??墒亲约簺]有糧票,話一出口,就讓陳老板拽進(jìn)了飯館。
“看你也是個老實(shí)人,在我的飯館當(dāng)然是我請客!”
陳老板安排伙計(jì)上了幾個家常菜,在酒杯里斟上酒招呼陳云亮喝。好久沒有聞到酒香了,幾杯酒下肚,陳云亮的拘謹(jǐn)也減了不少。陳云亮介紹自己姓張,老婆姓陳,他把兩人的姓調(diào)換了,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shí)身份。陳老板高興地借著酒勁叫妹夫,說既然是妹夫,以后有什么野味都往這里送。陳云亮不住地點(diǎn)頭,也乘機(jī)打聽原來的軍工企業(yè)還有沒有人留下來。陳老板說知道曾經(jīng)有這么個單位,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還要去找人問問。
陳云亮知道也只有等老板去打聽了,他把這事拜托了就準(zhǔn)備起身告辭。陳老板叫來一個伙計(jì)交代,一定要把他的妹夫送到家。陳云亮怎么也推辭不掉,只好被背著自己背簍的伙計(jì)挽著手上路了。
在縣城的街道轉(zhuǎn)著圈,陳云亮假裝酒醉說不清地址。在一個沒有人的僻靜處,陳云亮掏出錢來讓伙計(jì)去買點(diǎn)水來喝,看見伙計(jì)離開了,陳云亮背上背簍撒開腿就跑。
伙計(jì)拿著買好的水回來卻找不到老板的妹夫了,只好回去如實(shí)稟報(bào)。陳老板原想知道了這個人住在哪里,以后的山貨就跑不掉了,現(xiàn)在這么便宜的山貨上哪里去買,伙計(jì)也真笨,眼皮底下一個大活人就不見了。
陳云亮甩開了伙計(jì),看天色還早,想采購點(diǎn)東西再回去,他伸手摸了摸用手絹包好塞進(jìn)上衣口袋的錢,眼睛四處打量著周圍的商店,一沒注意就與迎面走來的一個年輕人撞上了。陳云亮趕忙說對不起,可是那人蠻橫起來,拿手推搡著陳云亮,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走了。陳云亮伸手到上衣兜里摸錢不在了,他一把抓住剛才那人,從他兜里拿回了自己的錢。就在這時擁上來幾個人,幫著偷錢人抓扯。陳云亮知道遇到了一幫地痞,得趕快離開,可是脫不了身了,身上挨的幾下都很重,他只好用武力應(yīng)對。
在部隊(duì)參加軍事訓(xùn)練時,陳云亮就鍛煉出散打好工夫,這會兒正好發(fā)揮作用。圍觀的鬧哄哄的人也多了,有人喊:“警察來了!”那幾個人棄戰(zhàn)要跑,陳云亮也不想把事弄復(fù)雜,拾起背簍要走,上來幾個警察不問原由,將人全部帶回派出所詢問。
一進(jìn)派出所,陳云亮知道糟了,他干脆不說話裝啞巴,面對警察的詢問,陳云亮嘴里囈囈啊啊地裝傻瞎比畫。有旁觀者出來證明他是正當(dāng)防衛(wèi)。警察覺得奇怪,抓來的這伙人是慣犯都有案底的,可是受害人怎么就不會說話了呢?警察耐心地要陳云亮報(bào)出戶口所在地以及工作單位,他們好聯(lián)系來人辦手續(xù)就放了他。
深山老林哪里有戶口,單位早就沒有了,陳云亮知道自己是說不清楚的,索性就連警察說話都聽不懂了。公安部門恢復(fù)正常工作也還不久,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派出所警察見問不出東西,就把陳云亮鎖在二樓的一間房里忙著去吃飯了。
陳云亮待周圍腳步聲沒有了,輕輕推開窗戶,見樓層不高,但是跳下去還是沒有把握。伸頭再看,排水管是貫通到地的,顧不上多想,陳云亮抱著排水管攀溜下來撒腿就跑。謝天謝地!陳云亮在慶幸自己的運(yùn)氣的同時,心里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楚。自己一個堂堂正正的好人,曾經(jīng)也是個優(yōu)秀的軍人,現(xiàn)在卻要躲避人民警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大聲說出自己的身份,說出自己的單位……
陳云亮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般的難受,中午和陳老板光顧著喝酒打聽事情,肚子里早空了。他摸摸口袋錢還在,就挑了個小餐館想補(bǔ)充點(diǎn)體力。東西這次不能買了,被胖老板或者警察看見都不好辦。
沒有糧票,跑堂的說多補(bǔ)幾毛錢就可以。陳云亮放心地喝著茶水等著上菜。鄰坐吃飯的食客閑聊的聲音不時傳來。陳云亮聽見了她們的議論,牛富貴的名字不時蹦進(jìn)耳朵里,他細(xì)心聽著,心臟狂跳不已,忍不住站起來跑過去詢問,被打死的人可真是牛富貴?
陳云亮語無倫次地比劃道:“是那個黑黑胖胖的屠夫?”
被陳云亮拉住問話的婦女反問道:“全城人都知道,你還不相信?”
一彎下弦月透過緩緩移動的浮云,顯現(xiàn)出淡淡的朦朧的光……月兒倚靠著窗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樓下的聲響很大,月兒拿起門后的大砍刀,厲聲喝問是誰?
聽見聲音傳來卻不像是亮哥哥,怎么還有狗叫聲?月兒拉開臥室門,依稀能看見一個人影趴在樓梯上。月兒蹬蹬跑過去一看,是已經(jīng)暈過去的亮哥哥,身后還立著一只狗。
使出吃奶的勁,累出一身大汗,月兒好不容易把昏迷中的陳云亮搬到床上,用熱水把他臉、手、腳洗干凈,陳云亮始終神智不清,渾身滾燙。
天已經(jīng)亮了。月兒拿著工具出了門。她知道亮哥哥這是著風(fēng)寒在打擺子,小時候村里的大嫂就教過她采藥給爸爸治這種病。
月兒渾身汗水,呼吸急促腳步匆匆地鉆進(jìn)森林,根本沒有注意氣候的變化,一道閃電過后就是震耳的響雷,呼啦啦下來的瓢潑大雨把大樹都涮得搖擺顫抖。林子里鋪滿腐葉的地沾腳就冒水,黑乎乎的粘稠的水灌進(jìn)鞋里,腳也使不上勁直打滑。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斗,月兒手腳并用連滾帶爬,渾身濕透像個泥人,終于采到了需要的藥材回到家里。
迷糊中陳云亮還是配合地把藥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虛弱地又睡了過去。幾道草藥灌下去,眼見著病人的出氣就均勻了許多。月兒把大木桶里裝滿了用草藥渣熬煮出來的熱水,攙扶著讓陳云亮全身泡進(jìn)藥水里。月兒拿著牛角板,在陳云亮被藥水泡得通紅的背上刮著痧。
一連幾天沒完沒了的雨水終于停了,森林濕漉漉地籠罩在霧氣中。陳云亮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清醒過來,睜開眼就看見月兒臉朝這邊趴在床旁邊的書桌上睡著了。兩鬢分飛出的亂糟糟的碎頭發(fā),慵懶地搭拉在她細(xì)膩的土豆皮色的臉上,小嘴嘟嚕著散發(fā)出一種新鮮的竹筍的清甜味。
陳云亮口渴,舔舔皸裂的干唇,不忍心驚醒月兒,讓她多睡會兒。陳云亮撐起虛弱的身子,準(zhǔn)備自己下床去喝水。
月兒睜開眼睛看見,嘴里歡呼著哥醒了,伸手過來扶助。陳云亮無力地靠在床頭,歉意地解釋說:“我這是怎么了,這么沒有用!”
“不知道你已經(jīng)昏迷幾天了,幸而我以前就采藥給我爸爸治過這種病?!痹聝喊阉f給陳云亮。
“哦,我想起來了,我還是回來了,沒有把自己丟在大森林里?!标愒屏聊X子開始清醒了。
“是,背篼不見了,只帶回來一個客人?!痹聝号艿介T外,“客人,客人,來,快過來!”
“客人?我?guī)Щ貋硪粋€客人……”陳云亮感覺奇怪,眼睛在房間里搜尋著。
一只小狗跑進(jìn)屋來,對著床上的人搖頭擺尾地叫喚。
“是野狗,一只沒有人要的野狗?!标愒屏料肫鹆撕谝估锬侵悔s不走的野狗。
月兒蹲下來撫摩著小狗:“不是野狗,是我們家的客人,我一直就叫它客人??腿丝晒粤恕!?/p>
陳云亮覺得月兒說得太有道理了,這只狗可不就是這個家唯一的客人!這么想著,他突然想起應(yīng)該告訴月兒的事情……
月兒從盆里擰出熱毛巾遞給陳云亮:“哥,我這次也救了你的命,咱們扯平了?!?/p>
“既然咱們誰也不欠誰,你就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下山吧?!?/p>
“我做錯了什么,哥要趕我走?”月兒驚愕地看著陳云亮問。
陳云亮一字一頓地把牛富貴死了的事情簡單敘說了一遍,手中的毛巾不停地在臉上抹,既擦虛弱的汗水,也掩飾心中的激動,末了他仿佛用盡力氣說:“再也沒有人可以肆無忌憚地欺負(fù)你了?!?/p>
陳云亮放平身體,又躺了下去,大病還沒有痊愈的身體有點(diǎn)顫抖。他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平靜,不想讓月兒窺透他的心思。
月兒低著頭接過毛巾,什么話也沒有說端水出去了。樓下傳來抽泣聲,是月兒在哭,這個聲音很久沒有聽見了,但是太熟悉了,陳云亮就是由這哭聲認(rèn)識月兒的。
再次醒來是第二天清晨,陳云亮覺得肚子餓得難受,他看見小狗蹲在床前,便輕輕地喊“客人,客人?!毙」窔g跳地叫起來。
樓梯下傳來腳步聲,月兒手捧著一碗粥走進(jìn)來。
陳云亮靠著床頭大口喝粥,好像還沒有品出味道,一碗溫度合適的粥就沒有了。
月兒接過空碗,沒有要添的意思,而是把碗放在桌上,眼睛看著陳云亮說:“牛富貴早就和我沒有關(guān)系了,他死是罪有應(yīng)得,是老天有眼。要下山,咱們一起走!”
“哥不走,你總不能陪哥一輩子,你還可以嫁人?!?/p>
月兒想也不想地說到:“我誰也不嫁,要嫁就嫁……”話沒有說完突然打住轉(zhuǎn)身跑下樓去了。
月兒沒有想過還要嫁人,過去的婚姻在她心靈和身體上造成的創(chuàng)傷太深了。和陳云亮在這遠(yuǎn)離人群的清風(fēng)翠谷中,相濡以沫的親情關(guān)愛讓這塊傷痕累累的土地慢慢地蘇醒和慢慢地豐饒,如同骨肉般的相處更加倍激起他們男女之間最親切的情意,感情一旦決堤了,誰又能擋得住呢?
陳云亮也愣住了,他順著斜靠的姿勢往下蹭又躺了下去。粥的熱量,月兒的話都讓大病過后的身體承受不住,陳云亮身上又開始冒汗……
有毛巾在他臉上擦汗,陳云亮睜開眼睛一看是月兒。
“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就讓我在你身邊照顧你一輩子,我什么要求也沒有,你就別趕我走好嗎?”
陳云亮握住月兒拿毛巾的手,把掌心里的小手?jǐn)傞_,她那原本嬌小的小手掌,皮膚粗糙結(jié)了不少繭塊,尖尖的手指好幾處拉開了血口還沒有長好。陳云亮的手顫抖了,心疼地把那小手放在嘴唇上親吻著,眼淚盈滿了眼眶。
月兒把手抽回來藏在身后說:“哥,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你尊重我,愛護(hù)我,心疼我……你就忍心讓我再受人欺負(fù)嗎?”
“受人欺負(fù)”幾個字眼像子彈擊中心臟,陳云亮的心一下縮緊了,只有娶她才有資格守在她身邊保護(hù)她一輩子。他用毛巾擦干眼淚,撐起身體坐了起來,漲紅著眼睛看著月兒:“月兒,嫁——給——我?!?/p>
月兒淚眼婆娑地點(diǎn)頭搖頭再點(diǎn)頭,然后用雙手捂住臉,失聲大哭起來。
陳云亮被月兒的神情嚇住了,一骨碌就起身下了床,他不知道月兒是愿意還是不愿意,急忙解釋:“月兒,你要不愿意也沒有關(guān)系,我還是你的親哥哥,我不會趕你走的。”
月兒嘴里嚷著愿意,哭著喊著就撲到陳云亮懷里,把個淚臉在他胸前的衣服上來回蹭著。
貴州的大山雖然永遠(yuǎn)是綠的,但是早春的森林和冬天的森林綠得不一樣,顏色上少了暮氣,增添了鮮嫩的亮綠。陳云亮和月兒動手裝扮自己的新房。在窗上貼著自己剪刻的喜字,將采集的野花點(diǎn)綴在門頭、床頭,屋子里到處是醉人的花香……
月兒穿上自己織布繡花做出來的苗族衣裙。陳云亮眼睛一亮,由衷地稱贊月兒非常適合這樣的打扮。月兒拿出為亮哥哥做的苗族新衣,自織的土布用植物汁染出的顏色泛著藍(lán)光。
月光澄澈如洗。兩個身著苗族服裝的年輕人來到溪水邊的石灘上,點(diǎn)上了兩盞自制的菜油燈,激動地對著月亮跪下。
陳云亮牽著月兒的手,仰頭對著月亮說:“我沒有父母,月兒也沒有親人,就請?jiān)铝磷鲎C,從今天開始,陳云亮和張?jiān)聝航Y(jié)為夫妻,一生一世永遠(yuǎn)相愛!”
兩個年輕人莊重地對著月亮磕了三個頭。陳云亮把一只用竹子雕刻的戒指戴在月兒的手上,遺憾地說:“月兒,沒有貴重的戒指,沒有來賓,連個主持婚禮的人都沒有,讓你受委屈了?!?/p>
月兒激動地流下幸福的眼淚說:“亮哥哥,我想要的就是你,給什么也沒有你金貴,你是我的金不換。”
陳云亮牽著月兒的手回到新房。在這花香飄逸的房間里,陳云亮局促地站在屋中,癡癡地看著月兒輕盈地?zé)o聲地點(diǎn)亮油燈。月兒開始鋪床,由兄妹感情到現(xiàn)在進(jìn)入洞房,陳云亮手腳就像被施了法術(shù)念了咒語一樣,不聽使喚都沒有地方放了。
月兒羞怯地懂事地跑到廚房里端來自己釀的米酒說:“哥,今天是咱們自己大喜的日子,不能沒有喜酒?!痹聝哼f上裝滿米酒的竹杯說:“哥,來,單……碗兒!”
“好,單碗兒!”陳云亮機(jī)械地接過酒杯,與月兒碰杯然后一飲而盡。
月兒嘴里的“單……碗兒”是繞著彎唱出來的,那一個“單”字脆生生的拖腔,讓人口腔里的津液頓生,酒的醇香甘甜在齒縫里、在上下腭之間千回百轉(zhuǎn),百轉(zhuǎn)千回地才順著喉頭“……碗兒……”下去,那一份妥帖的溫潤就揣在了心窩窩里。
陳云亮由衷地喜歡這個詞,它比干杯這個簡潔的詞動聽多了,繞著音律走,美酒就走進(jìn)心里去了:“單……碗兒……”
幾杯酒下肚,月兒兩頰彤紅,溫?zé)嵴T人的神秘氣息一陣又一陣地?fù)浔嵌鴣?。陳云亮把燈移到月兒面?他要仔細(xì)看看他的新娘。月兒羞澀地要把燈移開,迷離的眼睛里粼粼閃出幾種色彩。陳云亮的身上燥熱起火,急著要把那彩色的眼睛點(diǎn)燃。他一把抱住月兒嬌小的身軀,眼睛里辣辣地什么也看不清了,腳步隨著貼在身上柔韌的曲線移向新床……
地里的莊稼揚(yáng)穗吐花,林子里的蘑菇也開始打傘了。
月兒經(jīng)過孕娠反應(yīng),肚子也一天天隆起來。陳云亮欣喜之余的內(nèi)心焦慮也更加加深了。每天在山林里轉(zhuǎn)悠忙活,腦子里常想著部隊(duì),那些戰(zhàn)友都好嗎?他忍不住撫摩著一個個粗壯的樹干,喚著一個個熟悉的戰(zhàn)友的名字。對著列隊(duì)的竹林,找出了點(diǎn)當(dāng)年在部隊(duì)當(dāng)班長時候的感覺,他大聲地喊著出操的口令,森林里只有小狗“客人”回應(yīng)著自己的喊聲。體力勞動的艱苦他能夠忍受,可不能沒有集體,沒有戰(zhàn)友,沒有同事,沒有將來……
陳云亮帶著積累的山貨下山了,趕到餐館時已經(jīng)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正在招呼生意的陳老板看見背著沉重背簍的陳云亮,眼睛一亮,熱情地幫妹夫卸下背簍,讓伙計(jì)上茶、上菜、上酒。陳云亮什么都還沒說,就已經(jīng)被陳老板推拉著坐下喝起了酒。先干了好容易見面的三杯酒,陳老板埋怨妹夫,這么長時間也不來,讓伙計(jì)們到處打聽也找不到他,末了感慨地說:“妹夫,你不會是住在仙人洞里吧?不然就這么個小縣城,怎么就沒有你的一丁點(diǎn)痕跡呢?”
“我,我沒有住在縣城里,就……就住在附近.”
“哪個鄉(xiāng)鎮(zhèn)?這周圍的鄉(xiāng)鎮(zhèn)我都熟?!?/p>
陳云亮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嗆得咳嗽不止,又灌了幾口茶才停下來,打聽起上次拜托的事情。陳老板說這件事情他一直在詢問,可知道的人都說,那個軍工企業(yè)全撤走了,連家屬都帶走了。
陳云亮最不愿意聽到的就是這個早有預(yù)料的結(jié)果,他的心情沉重到了谷底。他什么也不說,自己給自己連著灌了三杯酒。陳老板嘴里夸著好酒量,手里奪過陳云亮的酒瓶,他看得出來,自己問來的消息讓這個不明身份的妹夫很不高興。他殷勤地勸著酒,心情郁悶的陳云亮根本就用不著怎么勸,大口地往肚子里灌著烈性苞谷酒。有著好酒量的陳云亮終于把自己灌醉了,他醉得不醒人事。陳老板讓伙計(jì)來搭把手,把妹夫扶到后院去。陳云亮嘴里嘟嘟囔囊地嚷著一些含糊的語句,挑起了陳老板的好奇心,他用心地捕捉著那些不連貫的話語,“你們誰也別想找到……拿命換也不給……這些東西得藏到什么時候……”。
陳老板看著這個有點(diǎn)奇怪的妹夫,無論是長相和口音都是明顯的北方人,可是感覺他把自己藏得很深,是通緝犯?不像。他有拿命換也不給的寶貝,對,是藏寶人。陳老板覺得自己太聰明了,菩薩保佑送來這么個寶貝,可不能錯過機(jī)會!他叮囑伙計(jì)們看牢了這個人,他得好好想想怎么辦。
陳云亮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伙計(jì)攔住不讓他走并喊來了老板。
陳老板遞上一千塊錢,硬塞在陳云亮的兜里。陳云亮不知道山貨能值多少錢,但知道肯定給多了,他極力推辭。陳老板不高興地責(zé)備說,一家人還講什么客氣,知道陳云亮還要去買東西,安排了兩個伙計(jì)陪同,還強(qiáng)調(diào)一定要把妹夫送到家里。
陳云亮忐忑地在左右兩個伙計(jì)的陪同下買了點(diǎn)必需品。磨磨蹭蹭地挨到天快黑了,兩個伙計(jì)怎么勸也不離左右。陳云亮無奈之下,只好朝山里走去。兩個伙計(jì)邊走邊議論,這里的桫欏樹長得真茂密,都連成片了。陳云亮好奇地詢問,終于搞清楚了這些高大的蕨菜模樣的植物叫桫欏,是珍稀瀕危植物,被稱為“活化石”??匆婈愒屏吝B這個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都不清楚,兩個伙計(jì)覺得很好玩,他們打趣說應(yīng)該叫陳云亮為大西洋底來的人。原來最近他們每天晚上正在看電視上播的劇,講的就是大西洋底人的故事。
“電視是什么東西?”
兩個伙計(jì)不由地抓緊對方的手,看著對面這個人黑乎乎的身影,驚悚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買不起電視機(jī)也應(yīng)該知道電視啊,對面這個言談舉止還是很有閱歷的人是什么來頭?緊張加上沒有在黑燈瞎火的森林里走過夜路,最后兩個伙計(jì)疲乏地靠著樹干就睡著了。聽見他們的呼嚕聲,陳云亮在心里念叨著對不住,然后輕移腳步走了。
凍醒后的兩個伙計(jì)掙扎著回到飯店,驚恐地匯報(bào)了這一路的不平常,尤其是關(guān)于這個奇人的種種怪異。陳老板也糊涂了,這究竟是個什么人?他安排店里的伙計(jì)四下里打聽尋訪,一定要搞清楚賣山貨人的底細(xì)。
眨眼地里的莊稼開始收割了。陳云亮心疼老婆,不讓月兒到地里去,自己每天多干一點(diǎn),月兒只好就待在家里做家務(wù)。
那些從地里摘來的紅辣椒,水分干了的就曬干,做干辣椒留著炒菜用,水分飽滿的就做成剁酸辣椒。月兒一邊剁辣椒,一邊想著心事。生孩子要上醫(yī)院就必須搬下山,誰知道自己的肚子哪天會發(fā)作呀?月兒拿竹瓢往壇子里面舀剁碎的辣椒,心里拿定主意,亮哥哥不下山,我就不走,看他怎么辦!
陳云亮今天根本就沒有下地,莊稼也收得差不多了,背陰地里的還得曬上一兩天才能收,所以早上從家里出來就直接來到山洞里。按照慣例他把自己也鎖進(jìn)木柵欄里,開始依照程序把堆放的木箱打開收拾打理。他忙碌了一天走出來,灰頭土臉的顯得很疲倦。
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月兒挺著大肚子站在院子門口。陳云亮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有家有老婆的感覺真好,回家顧不上聽月兒的嘮叨,他急切地把耳朵貼在月兒的肚子上,感受小家伙的拳打腳踢。
吃飯的時候,兩口子商量起下山的事情,最終月兒也沒有說服丈夫,只好同意自己先到山下住下。算算日子還有一個月,她想抓緊把余下的莊稼收完就動身,挺著個大肚子,路上恐怕要多走幾天。山區(qū)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瓢潑的大雨伴著電閃雷鳴眨眼就到。陳云亮在心里慶幸活都干完了,糧食都堆在二樓糧倉了,等雨停了就送月兒下山。
月兒忽然感覺肚子疼。陳云亮緊張地詢問不會是要生了吧?還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不會這么快的,估計(jì)還是累了,陳云亮扶著月兒上床去躺下。
站在吊腳樓上,看著順坡狂瀉的山水,陳云亮對月兒豎起大拇指夸獎,這房子設(shè)計(jì)得好,還是老婆英明!可是月兒卻笑不起來,明顯的陣痛在一陣陣襲來,她知道自己是要早產(chǎn)了。
一旦確定了這個結(jié)果,月兒和陳云亮都嚇出大汗。這樣的天氣怎么出山?就是好天氣也來不及了!老天怎么這么不講理,偏偏不到時候就把要命的難題硬生生地出了!
劇烈的陣痛反而讓月兒清醒了,求生的本能讓她想起了小時候村里大嫂生孩子時的情景。她滿臉是汗的安排著手足無措的亮哥哥快去燒上一大鍋水,水開后用盆裝上一盆水晾在一旁,把剪刀放進(jìn)余下的開水多煮一會兒。
陳云亮下樓去點(diǎn)火燒水去了。
一陣劇痛,月兒忍不住要喊出來,可是她硬是把扯到喉頭的疼痛強(qiáng)咽下去,不能再讓亮哥哥聽見,他會受不了的,她大口地吞咽著,咬牙強(qiáng)忍著。疼啊,真疼!老天啊幫幫我吧,亮哥哥不能沒有我。月兒大口地哈氣,大幅度地深呼吸著。
肚子里撕心撕肺地地往下墜,刀割斧戳地往外拽……月兒用手在肚子上輕輕撫摩,疼也不敢用力……孩子呀,輕點(diǎn),別弄傷了自己,媽也疼,可是媽更擔(dān)心你疼,你可不能有閃失……她哈氣……深呼吸……
陳云亮把準(zhǔn)備好的東西拿上來,月兒指著桌上的包袱,語無倫次地說,快,快打開。陳云亮哆嗦著拿出給孩子準(zhǔn)備的用物,對月兒說疼就喊出來。
月兒臉都撕扯得變形了,頭發(fā)尖都在滴汗,她咬著嘴唇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抓著亮哥哥的大手使勁用力……
崇山峻嶺中,由吊腳樓里傳出了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
陳云亮和張?jiān)聝旱呐畠壕瓦@樣急匆匆地加入了他們的生活。
為了給月兒補(bǔ)身體,陳云亮不顧月兒的反對,把養(yǎng)在雞圈里的一只羽毛很漂亮的錦雞給殺了,燉了一鍋湯,硬逼著月兒喝下去。當(dāng)晚月兒的奶就漲得難受,孩子沒醒,噴了陳云亮一臉。兩人商量著給這個像花骨朵一樣的女兒起名叫朵朵。陳云亮告訴月兒,趁天還沒有很冷,他到城里去一趟,賣掉草藥換點(diǎn)生活必須品。
陳云亮又跑回到原來的住地,見房子都拆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也沒有。城市變化的太大了,他想去找政府,把所有的全部和盤交出??墒沁@些東西都不歸地方管,這樣做肯定是不行的,否則當(dāng)年孫書記就不會那樣交代了。正胡思亂想時肩上被誰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陳云亮回頭一看是上次送自己回家的一個伙計(jì)。
“可找到你啦!上次為了你差點(diǎn)把我的工作都打脫了!”伙計(jì)說著話挽緊了陳云亮,不由分說就朝餐館拉。
陳老板看見被挾持到店里來的陳云亮,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他依舊讓人接下他的背簍,依舊上酒、上菜。陳云亮心虛地不敢吃,嘴里連聲說著感謝的話,心里卻想著盡快走開。
陳老板能讓遍尋不著的獵物輕易跑脫嗎?他可是早就在心里把這個神秘的妹夫當(dāng)成了可遇不可求的獵物,說什么也要裝入囊中了。面善的陳老板笑得更甜了,兩個大眼袋托著的眼睛成了兩條細(xì)縫。陳云亮戒備地謹(jǐn)慎小口地抿著杯中的酒。陳老板不樂意了,大口喝酒,大聲自責(zé)說沒有照顧好妹夫,當(dāng)哥的認(rèn)罰!
酒松弛了緊繃的神經(jīng),做生意艱辛,伺候人的不容易,陳老板說到難處,腫眼泡里還擠出了幾滴眼淚。陳云亮也陪著嘆氣。陳老板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拍桌面說:“要是有什么稀罕物,咱們一下就可以翻身過上好日子了?!?/p>
看著陳云亮迷惑不解的目光,陳老板進(jìn)一步解釋說:“把你藏著的東西拿出來,我絕對能給你一個好價錢。”
陳云亮到此時才終于明白了,陳老板的熱情、關(guān)心,過分的看護(hù),原來都是有目地的。他不知道陳老板知道些什么,只好解釋說:“我有什么寶貝,有寶能苦成這樣!”
陳老板心想,苦是裝出來的假象,看你說話滴水不漏,城府頗深的舉止就有來頭。整天不干正事,東打聽西探望地躲藏,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陳老板繼續(xù)用酒套他的話,幾個鐘頭過去了,直到兩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也沒有問出個什么來。
陳云亮頭疼欲裂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坐著,他用力也沒能掙脫捆綁的繩索。仔細(xì)看了看周圍,估計(jì)是一個雜物間,堆滿了壇壇罐罐和一些空酒瓶,空氣里泛著咸菜壇子的霉酸味。門開了,幾次送自己回家的那個伙計(jì)走了進(jìn)來。
“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标愒屏了粏≈ぷ訉镉?jì)說。
伙計(jì)解釋說老板母親病了,回鄉(xiāng)下前交代如果不答應(yīng)拿出藏的東西就不能放人。
“可是你總得讓我上個廁所吧!”
伙計(jì)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捆綁的繩索解開了。在伙計(jì)的陪同下,入廁方便的陳云亮腦子開始清醒。他思忖著硬沖經(jīng)過外屋,那么多伙計(jì)攔著反而弄僵了,看他們也不會有什么太毒的惡意,無非就是為了那子虛烏有的寶物,不如見機(jī)行事。陳云亮跟著在門口把守的伙計(jì)又回到了雜物間。
陳云亮想拿點(diǎn)錢討好伙計(jì),可是兜里是空的。他問伙計(jì),自己的背簍和山貨在哪里?伙計(jì)說老板有交代,只要答應(yīng)去取東西,貨錢立馬就給。陳云亮伸出自己的雙手讓伙計(jì)看,伙計(jì)把這雙長滿老繭的臟手端詳了一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陳云亮抓住伙計(jì)的手,伙計(jì)以為會發(fā)生反抗的暴力動作,嚇得直往后掙扎。陳云亮笑說是讓你比較感覺一下,其實(shí)伙計(jì)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伸過來的手的粗糙有力,看來真是一個吃大苦下苦力的人。陳云亮說我要真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能這樣受罪嗎?
“那……你不是本地人,為哪樣會躲在大山里?”
“逃婚,我是和相好的逃婚才躲在山里的,就是從江對面過來的?!边@個理由是陳云亮剛才在廁所里想好的。伙計(jì)知道江對面不遠(yuǎn)就是另外一個省了,靠賣草藥和山貨過日子的人也不像有多大來頭。頭腦簡單的伙計(jì)確實(shí)相信了陳云亮的話,認(rèn)為老板是找借口賴貨錢,遂帶陳云亮到廚房填飽了肚子,就安排他在后院打煤餅。打煤餅就是把泡好的黃泥水和煤粉拌和在一起,打成餅狀晾干以備燒火做飯時隨時取用,操作簡單但是要力氣。借著打煤餅的空閑,陳云亮把院子的前后布局都看清楚了,院墻沒有梯子還是翻不過去的。
伙計(jì)慌張地跑進(jìn)來,把陳云亮拉進(jìn)屋說老板娘來了,便鎖上門走了。賣力地打了一天煤餅,陳云亮倒在屋角堆的空麻袋里就睡著了。陳云亮是被餓醒的,也不知道幾點(diǎn)了,對著門縫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搭理。他口渴得冒煙,伙計(jì)在門外說老板娘來過了,交代說他不拿出值錢的東西就不給飯吃。陳云亮要求給點(diǎn)水喝,伙計(jì)說自己也是拿人錢替人干活的,勸他趕快答應(yīng)老板的話,什么都好說。
陳云亮在昏暗的房間里找尋著,沒發(fā)現(xiàn)屋里有什么可吃的食物。他看見了咸菜壇子,見壇子的上端有一圈水漕,淺淺地盛著水,水上浮著一層灰塵,還有死蟑螂。陳云亮把嘴對著壇沿喝著不知道存放了多長時間的臟水,解決了口渴的問題。他掀開壇蓋,看見里面還有一點(diǎn)酸豇豆,抓起來便吞進(jìn)肚子里。
肚子里有點(diǎn)兒食物,便意就來了,墻邊的那個敞口大肚的空壇子就成了便池。陳云亮找了個破鐵鍋把大肚壇口蓋上,免得空氣更污濁。他蜷曲著身子鉆進(jìn)破麻袋片里,悲嘆著自己的無奈和無助,真想就告訴他們真相,從此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胡思亂想中又迷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在屋里待了多長時間,伙計(jì)捂著鼻子站在推開的門邊,大聲地問想好了沒有。陳云亮躺在麻袋里懶得回答?;镉?jì)嘟囔著千萬不要餓死人了,嚇得門也沒有關(guān)轉(zhuǎn)身去喊人了。
陳云亮趁機(jī)掀掉搭在身上的麻袋片就朝門外跑。天黑院子里沒有人,院墻邊地上正橫著一個木梯。陳云亮把木梯靠在院墻上,蹬蹬幾步就翻出去了。他慌不擇路地狂奔,幾次都被自己奔跑的腳步聲嚇住,以為是有人追上來了,他回頭看看,背后沒有人,辯清了方向,一頭扎進(jìn)了大雨中的森林。
陳云亮貪婪的捧著瀑布下的清泉喝著,濕透的身子虛弱地打著寒顫。他腦子里全是月兒和孩子焦急的神情,腳步機(jī)械地朝著回家的路攀爬著。不想一腳踏空,陳云亮朝著黑幕下墜去,潛意識里,他兩手徒勞地想抓住能救命的東西,但是順著陡峭的山坡翻滾讓他感覺死亡的魔爪正向他伸來。他心里嘴里都在抗拒地狂喊著:“不!不要!不要!”,腦袋里發(fā)出砰的一聲就一切都消失了!
劇痛把陳云亮的意識撞醒了。他睜開眼睛,陽光下自己正晃悠地掛在一棵樹枝上。顧不上仔細(xì)回想昨天的事情,陳云亮從樹上艱難地下到地上,拖著一條還在流血的腿朝著回家的路掙扎跑去。
月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客人”引領(lǐng)著到這個躺在離家不遠(yuǎn)的泥人面前,當(dāng)終于看清楚是自己的丈夫時,她不敢哭,怕嚇著女兒。她把丈夫硬背回家了。丈夫的臉全腫了,腫得變形的嘴里發(fā)出餓和疼的呻吟。鍋里正好有煮飯瀝出來的米湯,月兒拿勺喂他喝了一碗,然后燒了一鍋熱水給丈夫擦洗,把他身上的衣服用剪刀剪開。等把他傷口全部上完藥,這時才看見女兒一直躲在一邊看著不吱聲。月兒讓女兒和“客人”到院子里去玩,她熬了一碗草藥給丈夫喝了下去,丈夫又昏睡了過去。月兒抱著女兒守在昏睡的丈夫床邊,丈夫肯定是遭受了巨大的磨難,只有等他清醒后才能知道。
丈夫終于醒了,盡管不能下床,但是說話沒有問題了。在月兒的追問下,陳云亮說是在鎮(zhèn)里和人喝酒耽誤了,回來的路上又遇見了野豬,逃跑時滾下山受了傷。月兒生氣地責(zé)怪丈夫不該去喝酒,如果腦子不被酒精麻醉,也不會看不清路。
陳云亮答應(yīng)再也不出去喝酒,他為自己不得已的撒謊而心里難過,他知道說真話就得道出秘密。這次的遭遇讓自己長了見識,以后寧可繞遠(yuǎn)一點(diǎn),也不要往城南面跑了,多走點(diǎn)路到城北面去,陳老板他們就沒有機(jī)會撞見自己了。
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陳云亮腦袋里還隱隱作痛,下地走路腿還有點(diǎn)瘸,月兒說可能是傷著腿上的筋腱了,草藥也沒有辦法治。
歲月在陳云亮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重疊的滄桑使的他的小眼睛沉陷下去,笑起來就只看見眼珠,沒有白的了。此刻他正瞇著小眼睛,吹著口琴隨著月兒和女兒跳舞的節(jié)奏打著節(jié)拍。月兒說口琴是洋玩意,配苗族舞只能湊合,要是有蘆笙就好了,苗族歌曲就得蘆笙伴奏。女兒嚷著要,月兒只好安慰說,先讓你爸爸給咱做……蘆笙做不了,就做個可以吹的牛角吧。月兒知道黃牛角制作時要用醋泡、然后水煮、整形、定型、用堿去油脂??墒撬麄儧]有黃牛角呀!家里修好了牛圈,一直空著,山太大路太遠(yuǎn),沒有辦法牽進(jìn)來,況且沒有錢也買不起牛犢。每年的地都是亮哥哥自己拉著鏵犁把地翻出來,月兒想到這里心里就難受,讓女兒去聽爸爸講故事,自己躲到廚房抹眼淚去了。
冬天到了,難得見到的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起來了。月兒想到女兒還沒有見過白雪,便拉著丈夫一家人去堆雪人。女兒沒有她想象的那樣激動,微弱地答應(yīng)了一聲躺著不動。月兒到女兒的小床邊伸手一摸,發(fā)現(xiàn)女兒渾身滾燙,滿臉通紅,鼻孔翕動著。月兒嚇得喊起來:“亮哥哥,亮哥哥,朵朵發(fā)燒了!”
陳云亮看到女兒體溫不低,嚇得讓月兒趕緊準(zhǔn)備,帶女兒下山去看病。
月兒伸頭看看外面,大片的雪花不停地下,稍遠(yuǎn)幾步就看不見路了,這樣的氣候在老林子里走,出去就只有送命。
朵朵不停地咳嗽還伴著嘔吐,弱小的腦袋無力地耷拉著。月兒把女兒摟在懷里,無聲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怕嚇著女兒,更不愿意讓亮哥哥再增加痛苦了。
陳云亮心疼得麻木了。女兒的每一聲咳嗽都在刺痛著他,煎熬著他……他一直蹲在門外的走廊上,兩手抱著頭,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漫天飄舞的雪花。
朵朵昏睡了過去,月兒給她掖好被角,來到門外,看見丈夫眼睛通紅,眼里還有淚水。她拉起丈夫的手回到屋里,兩人坐在女兒的床邊,靜靜地看著女兒的小臉。
他們都不說話,彼此的眼神都能看懂對方的心思。一個想,不能再讓她們跟著自己遭罪了。一個想,我不怕吃苦,可是不能讓女兒跟著遭罪。
刺耳的風(fēng)聲把屋頂?shù)纳紭淦す蔚眠圻蹃y響,火塘里燃燒的樹疙瘩冒出的煙忽左忽右地?fù)u擺著。月兒發(fā)現(xiàn)朵朵的額前、耳后出現(xiàn)了一些淺紅色的斑點(diǎn),這是出麻疹了。
月兒告訴丈夫,知道女兒是出麻疹就好辦了。自己小時候出過,還幫助照顧過村里出麻疹的孩子。月兒讓丈夫把掛在屋梁上晾干的魚腥草取下來,又去屋檐取下了一些掛在那里的草藥,用藥罐加水熬煮了。連續(xù)幾天夫妻兩人輪換著守在女兒身邊,看著她麻疹出齊了,燒也慢慢退了,兩人的心里才輕松了一點(diǎn)。
這天看著女兒睡著了,月兒拽著丈夫的手來到院子里。月兒今天是下定決心要和丈夫攤牌了,不能每次都含含糊糊地沒有結(jié)果。月兒不會說粗話撒潑,她紅著眼睛求丈夫,一家人一起下山吧?陳云亮搖頭,再搖頭。
月兒指著不遠(yuǎn)處的山洞說:“我知道,你不就是為了那個山洞嗎?那個山洞里究竟藏的什么?我肯定就是那些東西讓你不愿意離開這里的?!?/p>
陳云亮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月兒嘶啞著嗓子喊出了:“你不走就一個人過吧,我和女兒走!”
這一家人能分得開嗎?離了誰也沒有辦法活下去呀!陳云亮痛苦的臉上肌肉在搐動,他抱頭蹲在地上,用手捶打著自己的頭,低頭發(fā)出困獸般絕望的喘氣。
月兒心里翻江倒海地絞疼,她仰望蒼天淚如雨下……樓上女兒哭喊著要爸爸,月兒抹著眼淚上了樓。
一場大病讓女兒朵朵圓臉變窄了,兩只小胳膊細(xì)弱無力。天氣稍稍轉(zhuǎn)晴,陳云亮在桌上留了張紙條就出山了。兩天之后,陳云亮回來了。月兒不搭理地把背對著他偷偷瞟眼看去,寒冷的冬季,他的衣服里面都是汗,在那里脫衣擦汗還在冒著熱氣。
月兒走出臥室,往樓下院子里一看他背回來的東西,不禁失聲叫出來:“天呀,你不要命了!”
陳云亮用木架捆著背了一頭活的成年母羊回來。這大冷的天氣,揣著冷飯團(tuán),他一天一夜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攀爬……
女兒朵朵第一次看見羊,很奇怪地問媽媽,它怎么長得跟家里“客人”不一樣呢?
月兒流著淚告訴女兒,這就是羊,這只羊是爸爸買來擠奶給朵朵喝的,爸爸希望朵朵長得高高的,長得胖胖的……心疼丈夫,心疼女兒,月兒的心都要疼碎了。
陳云亮開始每隔一段時間就出山一趟,每次都小心地繞開可能被陳老板等人撞見的地方,他買回來很多的小人書和小學(xué)教材。月兒拿起教材自己開始擔(dān)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職責(zé)。
朵朵的大眼睛看著小人書上的畫面,稚氣的一遍一遍地問高樓有多高,汽車有多快,火車有多長,當(dāng)她問到,電燈有多亮,是像太陽一樣亮?xí)r,陳云亮實(shí)在忍不住跑出了家,他怕自己忍不住把什么都道出來??蓱z的女兒沒有同齡的玩伴,沒有課堂,沒有她應(yīng)該享受的一切……外面正下著毛毛細(xì)雨,陳云亮一口氣跑到竹林里,搖著竹枝大聲地嚎叫,他要把心中的憋悶吼出來。
月兒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她幫助丈夫換下濕衣服,送上姜糖水,讓女兒遞上今天的作業(yè),一切又歸于平靜。
陳云亮拼命地干活,多高多險(xiǎn)的懸崖他都敢去,挖藥材、掏燕窩,換了錢就能給月兒和朵朵買衣服和好吃的,仿佛這樣才能把盤桓在他腦子里的愧疚減輕一些。
陳云亮這次由山外回來,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高興地對月兒說事情就快解決了,但他又什么事情也不說清楚就又走了。原來這次下山在商店里的電視里他看見了孫書記,他坐在主席臺上講著話……陳云亮不停地抹去淚水,原來孫書記就在這個縣委當(dāng)書記。
陳云亮當(dāng)天就打聽并找到了縣委大院,可是門衛(wèi)不讓進(jìn)。他想一定是自己的模樣太邋遢,穿著月兒織的土布衣服,外面還套著件兔皮做的背心,頭發(fā)胡子都長了,要見孫書記也是得把自己收拾得像樣一點(diǎn),不能背著這么一個破背簍去?;氐郊依?他讓月兒把自己頭上的頭發(fā)修理了,把胡子也刮干凈了,換上了新衣服,第一次下山不帶背簍,不賣山貨。
可是,門衛(wèi)還是不讓進(jìn)。陳云亮就在縣委大門口蹲著,值班的見攔不住,只好一再警告他別靠得太近。
這時一輛小車開過來,陳云亮跑過去攔車,值班人過來攔,兩人拉扯起來。只見從車后排座下來個人詢問什么事情。陳云亮看著來人,激動地?fù)溥^去抓住那人的手:“書記,終于找到你了!”
孫書記仔細(xì)地看了看面前的這個頭發(fā)花白走路有點(diǎn)瘸的中年人,不一會兒也認(rèn)出了是陳云亮。
陳云亮語無倫次地報(bào)告說:“書記,我是圓滿地完成了你當(dāng)年交給我的任務(wù)!”
孫書記腦子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疑惑地看著陳云亮。陳云亮伏在他耳朵邊說了兩個字。孫書記大驚,說道:“怎么?還在你手上!”
陳云亮眼淚嘩嘩地點(diǎn)頭。孫書記急切地打聽東西在哪里?陳云亮哭得嗚嗚地,點(diǎn)頭搖頭,兩手顫抖著指著天上,他真是說不清那東西在哪里!
孫書記擁抱著哭得跟孩子似的陳云亮,激動地說:“委屈你,辛苦你了?!?/p>
周圍圍觀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兩人打的什么啞謎,只看見兩個上了些年紀(jì)的男人相擁著走進(jìn)縣委大門。經(jīng)過交談,兩人才弄清了這件事情的錯綜復(fù)雜。
當(dāng)年軍工廠職工都是從外地來的,按照上級指示回遷安排正在落實(shí),沒有想到文化大革命形勢發(fā)展太快,設(shè)備雖在抓緊轉(zhuǎn)運(yùn),但最早調(diào)配到基地的一批武器沒能及時轉(zhuǎn)走,因怕路上不安全就沒敢動。
書記和廠長交換了意見,看形勢會有很大麻煩,決定讓留下的人一定要保證武器的安全。書記去給陳云亮交代完任務(wù)的第二天就被造反派抓走了。臨行前,廠長握著他的手讓他放心,其余的事情由他來處理。
事隔幾年后書記才知道,在武斗中廠長被活活打死了,但是他在遙遠(yuǎn)的戈壁無法知道這里的情況,心里想,留下來的重要東西廠長一定早已經(jīng)與組織上交接清楚了。
陳云亮和地方上的人不熟悉,原單位里的人也全撤走了,書記交代給他的話是不能與任何人透露實(shí)情。為了防止群眾沖擊,陳云亮在沒有接到任何指示的情況下,只好選擇遠(yuǎn)離人群,保護(hù)好秘密等待組織接收。
孫書記與陳云亮交談著,仔細(xì)打量著這個只見過幾面的曾經(jīng)的小伙子:他那時的高大英姿帥氣沒有了,黑釉般的皮膚上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和挺拔的鼻梁沒變。也就是這兩個刻著他父親明顯烙印的特征讓自己認(rèn)出他來的。看著他消瘦的大個子佝僂著背瘸著個腿,與他這個年紀(jì)不相配的花白頭發(fā)孫書記心里酸酸地想,老班長,我沒有照顧好您的兒子……他拉過陳云亮的手,心里一動,不由得捧著細(xì)看起來。這哪里像一個40多歲人的手,又粗又硬的手指,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都不同地疙瘩凸起彎曲變形了,手掌里厚厚的一層老繭,大拇指的指甲都傷沒有了,只剩骨頭包著老皮……多少刻骨的榮作和傷痛才能苦出這樣一雙手……孫書記心里哆嗦著,想說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知道任何表揚(yáng)和獎狀此時都太膚淺……那個跟著他的叫月兒的女人也一定吃盡了苦頭。那些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甘心情愿跟隨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亞廝守一輩子,她們至少還知道是為什么要去那個艱苦的地方,至少還有相互鼓勵的同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啊。
晨曦中,可愛的小姑娘在屋前的旗桿上升紅旗,練習(xí)行少先隊(duì)隊(duì)禮。院子里,“客人”驚恐地的朝著山林咆哮著。月兒聽著不對勁,抬頭向遠(yuǎn)方眺望,見許多鳥撲棱棱地驚飛起來在空中嘶嘶鳴叫,有什么事驚擾了它們?月兒把院子大門關(guān)好,牽著女兒跑到二樓廊檐下朝遠(yuǎn)處觀看。是有人來,好像還不少。朵朵眼睛尖,歡呼起來:“是爸爸,爸爸回來啦!”
月兒也看見了丈夫走在前面,后面怎么會有那么多解放軍?難道亮哥哥犯啥事情了?
朵朵只在畫面上看見過解放軍叔叔。今天看見這么多真的,她高興地叫著:“是爸爸!媽媽快看,后面還有好多解放軍叔叔!”
月兒臉色慘白,腿腳發(fā)軟,嘴里念叨著:“出什么事情了,出什么事情了?!?/p>
陳云亮已經(jīng)帶著人走進(jìn)了院子,月兒還緊張地僵在樓上無法挪步。陳云亮抬頭看見月兒慘白的臉色,明白妻子是誤會了,他大聲朝樓上喊到:“月兒,我答應(yīng)過你,回來就告訴你想知道的秘密!”
月兒牽著女兒從樓上下來。陳云亮對軍人們說:“我妻子至今不知道,我是怕她害怕。來,大家請跟我來!”
在陳云亮的帶領(lǐng)下,軍人們從山洞里搬出了保存完好的槍支,數(shù)量不少,有上百支各式槍支,成箱成箱的彈藥。打開包裝,保養(yǎng)完好的槍支在陽光下發(fā)出瓦蘭的亮光。
月兒牽著女兒的手,睜著大眼目睹了這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見的,她的腳腿發(fā)軟,跌坐在地上淚流滿面。這就是丈夫不愿說出的秘密……戰(zhàn)士們在檢查武器,槍栓的撞擊聲讓月兒打了一個激靈,她爬起來跌跌撞撞地?fù)涞綐屩Ц?用手撫摩著那些冰冷的槍身……天啊!真要是散失了,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丈夫?yàn)槭裁淳筒荒芨约赫f呢,就為了這些不能給我解釋的東西……月兒忍不住伏在武器上用手捶打著不會說話的武器,流淚放聲大哭起來。
陳云亮又從洞里捧出父親的骨灰盒,放在巖石上,愧疚地走過去攙扶起妻子,輕輕地給她擦去眼淚。
剛才的一片躁動聲霎時安靜下來,百余雙軍人的眼睛含著淚水齊刷刷地注視著這一對歷經(jīng)磨難的夫妻,他們整齊列隊(duì)向這位沒穿軍裝的當(dāng)之無愧的軍人敬禮!向這對貧賤相守的夫妻敬禮!用軍人的禮節(jié)來表達(dá)著他們最崇高的敬意。
在洞中冷冷地陪伴著這批武器十多年的骨灰,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陳云亮走過去跪在骨灰面前:“父親您一定看見了,兒子沒有辜負(fù)您的期望,兒子完成了您交給的任務(wù),您的兒子是條漢子!”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