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偉
王歡歡和李鬧鬧“結(jié)婚”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汶河煤礦生活小區(qū)里傳開了。
王歡歡是一條狗,李鬧鬧是另一條狗。它們分別屬于這個煤礦小區(qū)的不同人家。這幾年,養(yǎng)狗的人越來越多。人喜歡給狗起名字,重名的狗也就越來越多。為便于區(qū)別,人們喜歡把狗的名字與狗主人的姓連在一起,這樣叫既顯得親切,又能體現(xiàn)對狗和主人的尊重。我發(fā)現(xiàn)大凡養(yǎng)狗的人,對于狗用自己的姓都不介意,有的甚至還很高興,這表明他們愛狗已經(jīng)超過愛自己。倒也是,在所有動物中,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而且這種“朋友”關(guān)系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發(fā)揚光大。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身邊,我們的“朋友”越來越多了呢?
王歡歡是一條母狗,是王礦長家的;李鬧鬧是一條公狗,是礦上電工李厚民家的。
王歡歡是純種的西施,長著一身雪白柔軟的長毛,頭上的那一撮毛總是被一條紅色的綢帶扎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顯示著它的性別和高貴身份。可李鬧鬧是一條“串子狗”,是京巴與土狗雜交的品種,五短身材,毛色雜黃,身份卑微。
事情發(fā)生在夏天的一個早晨。這個早晨與無數(shù)個晴朗的早晨一樣,雷同得幾乎沒有一點新意,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故事,這個早晨可能就會淹沒在人們的記憶中。
大約是早上六點鐘的光景,陽光帶著新鮮的濕氣照著每一位早起的人們,令人神清氣爽。王歡歡被王礦長的夫人用繩子牽著,來到小區(qū)的早點鋪買早點。礦長夫人臃腫的身體罩著一層華麗的睡衣,腳上穿著一雙紅拖鞋,如果不是靠手里的繩子拽著,她幾乎跟不上王歡歡那歡快的四條腿。正值買早點的高峰時期,早點鋪前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礦長夫人便把王歡歡帶到離早點鋪很近的一片草坪上,拴在一棵饅頭柳的樹干上,還對王歡歡說了句“寶貝兒,乖乖地等著媽咪回來哦”,然后就去排隊了。王歡歡被繩子限制著,只能圍著樹干做圓周運動,于是它便轉(zhuǎn)著圈兒在這樹干的周圍拉屎撒尿,等著自己的主人。
這片草坪早已經(jīng)是狗的領(lǐng)地,每天一早一晚,小區(qū)里的狗都會在這里集結(jié)拉屎撒尿,王歡歡在此等主人一點都不會寂寞。這不,在礦長夫人走后不到半分鐘,那條叫李鬧鬧的狗就出現(xiàn)在王歡歡的視線里。
李鬧鬧很自在,它身居平民家庭,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也沒有繩子的約束??吹酵鯕g歡在那里拉屎,它也撅著屁股拉了起來。李鬧鬧很快就拉完了屎來到王歡歡身邊,很友好地用鼻子嗅了嗅王歡歡剛拉完屎的屁股和那塊新鮮的糞便。王歡歡也很友好,回敬似的用鼻子嗅了嗅李鬧鬧的屁股。狗的這種禮節(jié)有點像人們的握手和擁抱,是一種起碼的禮貌??扇藗儧]想到狗的這種“禮貌”不過是一種鋪墊和過渡,更實質(zhì)的內(nèi)容還在后面。那李鬧鬧聞完了王歡歡的屁股,大概對王歡歡的屁股很滿意很感興趣,便得寸進尺,扭轉(zhuǎn)身體,將兩只前爪搭在王歡歡的屁股上,后腿一蹬,一下子騎到了王歡歡的身上。王歡歡對李鬧鬧這種唐突的示愛行為雖然沒有心理準備,但也沒有明顯的拒絕,它只是象征性地哼哼了一聲,便半推半就地由它去了,兩條狗很快就黏在了一起。這情景很快就被周圍的人們看見了。在這個晴朗的早晨,草坪四周到處是早起的、熱愛生活的人們,他們有的在散步,有的在打太極拳,有的在跳舞,有的在遛狗遛鳥,李鬧鬧與王歡歡的激情表演無疑又使這個早晨顯得更加真實和富有情趣。有的人甚至饒有興致地議論起來了,哈哈,瞧見沒?“西施”和“串子狗”配上了,它們的后代會是什么樣子呢?這確實是個無聊卻又有趣的問題啊。
大概過了有七八分鐘的樣子,礦長夫人端著早點回來了,她撥開了圍觀的眾人,一下子看到了令她驚詫的一幕:她的心肝寶貝王歡歡正被一條臟兮兮的小黃狗騎在身下,伴隨著小黃狗的動作,歡歡頭上的蝴蝶結(jié)也在不停地顫動,歡歡此刻的表情還表現(xiàn)出從來沒有過的溫順。礦長夫人頓時手足無措,她尖聲叫著:“歡歡!歡歡!”王歡歡聽到主人的尖叫卻不為所動,只是用一種羞答答的目光望著主人。礦長夫人憤怒了,她試圖飛起一腳去踢開那兩只連著尾巴的狗,但她的腳剛一抬一只紅拖鞋便飛了出去,正好落在兩只狗身旁。這兩只狗正陶醉在性愛里,它們顯然已經(jīng)形成了默契,一起朝礦長夫人“汪汪”吠叫,齜著牙露出自衛(wèi)的兇相,表示了它們的抗議和警告,明顯容不得礦長夫人靠近半步。
無助的礦長夫人想找一塊磚頭或者木棍之類的東西繼續(xù)向狗們進攻,但草坪上除了能找到狗的糞便,根本找不到她需要的武器。她急得光著一只腳在原地團團打轉(zhuǎn),眼睜睜地看著王歡歡和李鬧鬧在那里繼續(xù)荒唐地交配,她罵道:“真不要臉!王八操的!這是誰家的野狗?這么沒教養(yǎng)!”礦長夫人這么一罵,看熱鬧的人都哄笑了起來。眾人的哄笑使婦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言語中的邏輯錯誤,她在罵狗的同時也罵了自己。于是她的怒火又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擴大了面積,她朝著眾人吼道:“這是誰家的畜牲,你們也不管管!就由著它們胡搞!”看到礦長夫人的火勢蔓延,誰也不愿意引火燒身,眾人便一哄而散了?,F(xiàn)在的人都不愛管閑事,何況是狗的閑事!
在礦長夫人發(fā)火的過程中,李鬧鬧與王歡歡的交配已經(jīng)進入尾聲,它們終于戀戀不舍地分開了。李鬧鬧又嗅了嗅王歡歡的屁股,王歡歡也很不好意思地搖了搖尾巴。李鬧鬧又偷眼看了看礦長夫人,那眼神里分明透著一種勝利者的驕傲,然后,它搖著尾巴一溜小跑而去。礦長夫人猙獰地望著遠去的李鬧鬧,心里那個火呀,那個氣呀!她狠狠地罵道:“這狗日的!看我哪天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礦長夫人沒好氣地把王歡歡拽回了家,一進門就氣咻咻地把王歡歡剛才被“強奸”的事給王礦長說了。王礦長聽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道:“狗的事,還有強奸、通奸的說法嗎?大不了生一窩小狗崽子送人嘛!我早就反對你養(yǎng)狗,一個領(lǐng)導干部家?guī)ь^養(yǎng)狗成何體統(tǒng)!你瞧瞧,你這不是自尋煩惱嗎!”
王礦長這個態(tài)度,無疑給夫人潑了一瓢冷水。
“養(yǎng)狗怎么了?哪條法律規(guī)定礦長家不能養(yǎng)狗了!”礦長夫人試圖說服礦長,進一步辯解道:“咱家的狗在樹上拴得好好的,明明是那條臟狗來欺負咱們,咱的王歡歡想跑也跑不掉,這不是強奸是什么?你說啊!我那可憐的歡歡哦!”礦長夫人說著說著竟然動了感情,抹開了眼淚。
礦長看到夫人正在氣頭上,知道此時不會跟女人理論出個什么結(jié)果,就不再理會她,匆匆吃完早點便出門上班去了。礦上的事哪一件都比這狗的事重要啊。
礦長夫人已經(jīng)記住了那條黃狗的模樣,她一直惦記著到處尋找那天早晨“強奸”事件的目擊證人。后來終于有了眉目,有人悄悄告訴她,那條黃狗是機電工區(qū)電工李厚民家的,名叫李鬧鬧。礦長夫人本來已經(jīng)消下去的怒火,因為終于找到了“罪魁禍首”又悄悄燃燒起來。
李鬧鬧雖然闖了禍,它的主人李厚民卻一直蒙在鼓里。他家的狗從來就沒有被拴養(yǎng)過,李鬧鬧每天早出晚歸,自由自在,在外面干什么事,闖什么禍,李厚民自然不會知道。即便是李厚民真有什么錯,俗話說“不知者不為過”,礦長夫人也不該追究。但礦長夫人卻不愿吃這個啞巴虧,她覺得她的狗身份高貴,不能白白地讓別人家的狗欺負了,尤其是像李鬧鬧這樣的雜種狗,讓它欺負了,門不當戶不對,太掉價了。一想到這里,這女人心里就堵得慌,她一定要找到那條黃狗的主人,出這口惡氣,為王歡歡討回個公道!
沒有不透風的墻。李鬧鬧干的好事最終還是被李厚民知道了。這天李厚民在班上,一名工友跟他開玩笑說:“李厚民你可不得了了!聽說你跟王礦長攀上了親戚,成了親家了,以后誰也不敢欺負你了!”
李厚民被這人說得云里霧里的,他的兒子還在讀小學,可人家王礦長的女兒早就結(jié)婚了,他們兩家怎么可能成為親家呢?見李厚民疑惑,開玩笑的人更高興了,就進一步解釋道:“你家的李鬧鬧讓王礦長家的王歡歡未婚先孕了,你們這不就成了狗連蛋的親家嗎!”李厚民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希望這僅僅是一個玩笑。他知道王礦長的狗是很名貴的純種西施,是狗類里的“千金小姐”。而自己家的這條小串子狗,是孩子哭著鬧著才從農(nóng)村老家抱來的,是最普通的土著狗,怎么能配得上礦長家的“千金小姐”呢!
回到家里,李厚民把李鬧鬧的事給老婆張翠花說了,還輕輕地踢了李鬧鬧一腳,罵道:“你這雜種!竟敢日礦長家的狗,真是活膩歪了!”盡管這么說,李厚民兩口子在思想上并沒有把李鬧鬧闖的禍當作什么大事。只是有人再給李厚民開“狗親家”這種玩笑時,他便連忙打住,告訴人家這種玩笑萬萬開不得。
三個多月后,又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礦長夫人牽著王歡歡到早點鋪買油條。王歡歡的身子已經(jīng)很笨了,肚子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眼看著就要下崽子了。但肇事的李鬧鬧和它的主人還沒有受到任何譴責和追究。恰巧,李厚民的老婆張翠花這時也來買早點,后面還跟著那條令礦長夫人恨之入骨的“狗女婿”李鬧鬧。張翠花已經(jīng)知道了李鬧鬧干的好事,她心里發(fā)虛,覺得對不起礦長夫人,就想躲著礦長夫人走。但不知好歹的李鬧鬧卻很不爭氣,竟然迎著礦長夫人的面,撒著歡兒朝王歡歡跑去。兩只狗一見面,自是一番親熱,它們還是互相嗅嗅屁股、搖搖尾巴那套禮節(jié)。礦長夫人先看到了李鬧鬧,又看見了張翠花,這回她終于把李鬧鬧與它的主人對上了號。當著很多人的面,礦長夫人就厲聲質(zhì)問張翠花:“喂,我問你,這條狗是不是你家的?”
張翠花從來沒有跟礦長夫人說過話,心里本來就打怵,只好賠著笑臉怯生生地說:“是啊,嫂子。還是你家的狗好看哩?!?/p>
礦長夫人冷冷地說:“我不是你嫂子!你也別套近乎。我再問你,你為什么不好好看管你家的流氓狗,瞧它干的這好事!把我們歡歡都糟蹋成啥樣子了!”礦長夫人抱起懷了孕的王歡歡往張翠花面前送了送。
張翠花感覺王歡歡的肚子就像被自己搞大的一樣,頓時羞得無地自容。她只好狠狠地踢了李鬧鬧一腳,李鬧鬧猝不及防地“嗷”的一聲慘叫,委屈地夾著尾巴逃走了。從李鬧鬧的慘叫聲中能聽出來,張翠花的這一腳踢得很重,她是踢給礦長夫人看的,她希望礦長夫人看在這一腳的份上,能夠體諒她的心情,就此原諒李鬧鬧的過錯。
張翠花紅著臉說:“嫂子啊,狗不懂事,您就多擔待點啊?!?/p>
礦長夫人還是不依不饒的:“狗不懂事,難道人還不懂事嗎?出了這么檔子事,小區(qū)里的人都知道了,今天我如果不找你,你們家的人連個屁都不會放……”
礦長夫人的火一發(fā)出來,氣就出得差不多了,可也不能老是得理不讓人啊。她終于買了早點昂著頭揚長而去,王歡歡在她后面扭著笨重的身子顛顛地跑著,像一團滾動的雪球。
兩個女人關(guān)于狗的交涉對話,被很多人目睹了。張翠花沒有買早點,她望著礦長夫人遠去的背影,在那里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臉羞辱地回了家。
李厚民正在家里等著吃張翠花買回的油條,卻見張翠花空著手回來了。問了后,知道了原委。李厚民這回真的生了氣,他憤怒地抄起一根棍子就追著李鬧鬧打去,一邊打一邊罵:“狗日的,你日誰家的狗不行?你偏偏日礦長家的狗!那礦長家的狗是你日的嗎?你以為你是誰呀!你這個吃了豹子膽的雜種!”李鬧鬧委屈得“嗷嗷”直叫,它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它不知道這個早晨究竟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李厚民兩口子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冥思苦想,覺得狗惹的事,人應(yīng)該擔起來。眼瞅著王歡歡快要生了,兩口子決定去王礦長家看看王歡歡,把這事擺平。他們在超市里買了兩瓶“五糧液”和一大堆“雙匯”火腿腸?!拔寮Z液”是給礦長喝的,火腿腸是給王歡歡吃的。他們聽說礦長家的狗嘴金貴著呢,天天要吃火腿腸。買這些東西雖說花去了李厚民一個月的工資,但李厚民覺得值。他明白,如果因為這點小事被礦長記在心里,將來給他雙小鞋穿,或找個理由讓你下崗,那才叫不值呢!如今花點錢就花點錢吧,算是破財免災(zāi)吧!
這天晚上,等到天黑透了,李厚民夫婦才做賊似的提著東西出了家門。他們找到了干部樓,敲開了王礦長家的門。王礦長和夫人以及王歡歡正在看電視。礦長很客氣地把李厚民夫婦讓進客廳坐下,吩咐夫人泡茶遞煙。礦長以為李厚民是來求他辦事,要求調(diào)換個工種什么的,這種事情一年到頭挺多的。但李厚民卻不是為了調(diào)換工種來的,他是為了狗來的。礦長弄明白了李厚民夫婦的來意之后,臉上立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他用責備的眼神瞥了夫人一眼,然后又笑呵呵地對李厚民說:“這也算個事!用得著專門登門賠禮道歉嗎?簡直是胡鬧嘛!”
礦長夫人聽出了礦長的話音,知道礦長的話里更多的是在責怪她多事添亂。當著李厚民夫婦的面,她又不好與丈夫頂撞,只好“是啊是啊”地附和著,臉上掛著尷尬的笑。
王礦長堅決不收李厚民帶來的東西,李厚民夫婦卻僵持著不走。礦長知道李厚民來送禮,求的就是個心安,如果不收下,他們兩口子回去肯定又睡不著覺。爭執(zhí)了一番后,礦長無奈只好收下了禮。但他又給李厚民押回去兩條“泰山”牌的香煙。李厚民哪敢收礦長的煙,礦長嚴肅地說:“我喝你的酒,你吸我的煙,這樁狗官司就算抹平了,以后誰再敢提這檔子事,我就讓他下崗!”
送走了李厚民夫婦,王礦長關(guān)上門就朝女人吼道:“現(xiàn)在都講和諧社會了,你這個娘們卻為了一條破狗逼得我的員工登門為咱送禮!你這不是存心往我臉上抹屎嗎!”女人頭一回見丈夫發(fā)這么大的火,也知道自己確實做得有點過分,就不敢言語了。
又過了半個月,王歡歡生了,一窩下了六只狗崽子。雖然是雜種狗,卻個個生得可愛。礦長夫人留下了一只,其余五只她都用籃子提給了張翠花。張翠花把五只小狗都挎到城里大橋下的狗市賣掉了,每只狗賣六十元,五只狗賣了三百塊。
礦長給的“泰山”煙,李厚民也沒舍得享用?!疤┥健迸频臒熞缓卸鄩K錢哩,那是干部們吸的煙,李厚民覺得自己不配吸這么好的煙,他自己從來沒吸過超過三塊錢一盒的煙。他就把兩條“泰山”煙拿到小賣部處理掉了。李厚民算了算賬,對老婆說:“賣狗的錢加上礦長押給咱的兩條‘泰山煙,人家礦長花的比咱還多哩!”
“是啊,其實,礦長是個好人哩?!睆埓浠ǖ?。
〔本刊責任編輯 劉珊珊〕
〔原載《陽光》總第15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