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下午,老師們要參加市里一個集體活動,我們初二全體放假回家自學。走出學校大門,我拿肩膀扛扛坦克:去哪兒玩?植物園?還是森林公園?
我一點不想回家。
我不想回家是因為我沒媽。我媽總嫌我爸沒本事,當個破焊工,一月掙仨核桃倆棗,不能放開手腳花。為此,兩人沒少吵架,摔盤子打碗,日子過得破破碎碎的。終于,一個春暖花開的中午,過不慣清湯寡水日子的我媽,跟一個南方商人跑了,杳如黃鶴,無影無蹤。沒有女人的家是墳?zāi)?,清冷,孤寂,憋悶,回家干什么?/p>
坦克也不想回家,坦克不想回家是他沒爸。坦克的爸倒是很會掙錢,腋下常夾著個黑皮包,隨便抓一把便是成千上萬。錢多了坦克爸便不安分起來,甩下坦克他媽和胖墩墩的坦克,帶著個黃頭發(fā)小妞去了另一個城市。
坦克選擇了城邊上的植物園。
這天下午,我和坦克玩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真痛快!我們先是在樹林里瘋跑,在樹木的縫隙間跑來跑去,玩出一身臭汗,而后爬上人工湖邊的竹筏,坐在筏邊上,把雙腳伸進水里。初冬的冰水漫過腳脖,一下子浸到骨頭縫里。我和坦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嘴里吸溜幾下。可我們誰也沒把凍得紅通通的腳收回來,讓它繼續(xù)在水里泡著。這時候,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釋放出來,漂進湖水深處。我說,凍死它!坦克也說,對,凍死它!
指向茫然,不知是說腳,還是說我們自己。
天黑下來時,我們還賴在草地上不想起來,懶懶地躺著。我問坦克,想你爸不想?坦克說想,想死了,可他不會回來了。坦克說時很惆悵,很失望。他接著問我,你想不想你媽?我說想,可想也是白想,她呆不了這個窮家。
我又問坦克,想不想抽煙?坦克說想。我說,那我們就去弄盒煙抽抽。翻遍兩個人的口袋,只有五塊錢,坦克兜里二塊,我三塊,正好夠買一盒紅旗渠。我和坦克雖然只有14歲,煙齡卻一年有余了。買來煙,撕開封口,叼到嘴上,這才想起忘了買火。我把目光投向路邊,植物園里的人早走了,正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看電視,剩下我和坦克孤魂野鬼似的。
正在失望之際,我看到遠處有個小小的亮點,明明滅滅,慢慢向我們這邊移動。到了跟前,我騰地跳起來,說,哥們,借個火。那人停下腳步,把手里的香煙遞給我,我把煙點上,美美地吸了一口,才把頭抬起來,把煙還給那人。
那人緩緩伸出手,接過煙,看了我一會兒,又把目光投向一邊的坦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吸完這支煙趕緊回家吧,啊。坦克反問,回家?為什么要回家?那人看著坦克說,因為你爸在家等著你。這么晚了不回去,他會著急的。坦克說,我沒爸!
那么,那人說,你有媽媽嗎?她在家等著你呢。
坦克還要說什么,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不讓他再說下去。
那人走遠了,腳步很重,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慢慢地,走出了我和坦克的視野。
我把手里冒著青煙的紅旗渠掐滅,扔到地上,說坦克:把煙掐了,回家!
坦克看看我,又低頭看看手里大半截香煙,滿不在乎地猛吸一口,說,著什么急呀,煙還沒吸完呢。
我惱怒地沖坦克發(fā)起火來,我說,掐滅!聽到?jīng)]有?見坦克還在吸,我沖過去,一把把煙從坦克嘴上拔下來,拿腳碾成黃色的粉末。
坦克沒見我發(fā)這么大的火,一頭霧水地問,干嗎呢你!
我說,我爸在家等著我呢。
坦克笑了,說,你又不是千里眼,怎么知道。
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哽咽幾下,又咽了回去。我說,你知道剛才借火的人是誰嗎?
坦克說不知道。
我說,是我爸!
(選自《鄭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