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手老高

余顯斌

臭棋才悔。輸了再擺，落子無悔。

這話，是老高局長的口頭禪。

老高局長好下棋，棋風特硬。無事時，擺上一局，拉個同道，楚河漢界，人喊馬嘶，一決高下。

戰(zhàn)斗結束，老高局長紅光滿面，得勝而歸。

老高局長下棋，棋子如雨，落子無悔。

一次，和小馬下棋，雙方中途換車，老高局長的拐子馬趁機橫沖而來，直踏小馬老營。小馬一驚，一招不慎，忙要撤棋。老高局長雙眼炯炯如兩點火光，道，怎么？想悔棋？

一句話，讓小馬囁嚅半天，矯舌難下，最終，縮回抓棋的手，甘拜下風。

那時，我的棋術，在單位年青一代中，算得頭角崢嶸、罕逢對手的，自詡為“打遍單位無敵手”。一日無事，與老高局長在棋盤上狹路相逢，雙方刀槍并舉，鐵馬金戈。棋近尾聲，老高局長因一著之失，落入下風。

旁邊，有人暗使眼色，示意我讓局長一招。

我笑笑，望著老高局長，讓他悔棋。

老高局長臉色通紅，不領情，很硬氣地說，你把我當啥人了？棋如人生，落子無悔：人一旦走錯了，能退回來嗎？說時，神色非常莊重，讓旁邊示意者也慚愧得低下了頭。

一句話，讓我擊節(jié)稱道，贊嘆不已。

棋風見人格，棋盤見作風：老高局長可算深得棋中三味。

跟老高局長下棋，能促進棋藝，更能完善人格。因此，無事時，我愛找老高局長下幾盤，同時，由棋悟道，談論人生。這樣，一直到我改行去了市法院工作，才算終止。

臨走時，老高局長笑笑，無物相贈，送我一盒象棋。棋盒上龍飛鳳舞寫著八個字：棋如人生，落子無悔。

字，也是出自老高局長手筆。

離開后，很少遇到棋道高手如老高局長的，這讓我更思念他了。

一日，在外面學習，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時間回到法院。第二天，院長把我叫去，告訴我，監(jiān)獄里新近關押了一個貪污犯，貪污數(shù)額很大，要被處以死刑，明天就要上刑場了，今天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有人陪著下一盤棋。院長知道我愛下棋，讓我陪陪。

這，也表現(xiàn)了我們法律的人道嘛！院長說。

我去了，拿著老高局長送我的象棋，進了監(jiān)獄。

監(jiān)獄里，我看到了久違的老高局長，一時愣在那兒，說不出一句話。

老高局長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過去那對炯炯有神的目光已經(jīng)大為昏暗，如即將熄滅的火光。讓人見了，很是鼻酸。

我默默地，沒有一句話安慰。坐下來，擺好棋盤，雙方一如往常，車來炮往，一番廝殺。最后，老高局長只剩下一車一馬，我僅有雙炮一卒。他已經(jīng)勝利在望，可不知是心神不寧還是怎么的，我拱卒，他毫不猶豫地飛相吃卒，而我的炮直擊中宮。

他一聲長嘆，閉上了眼。

我安慰他，說，悔一步吧，沒什么？

他搖搖頭，很頹喪，道，悔？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有時能悔；有時想悔，還有路嗎？

他睜開眼，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搖著，仿佛一切答案都在我的嘴中。

我不敢望他，默默無言。

兩滴老淚滑下，落在我的手背上，燙人。

第二天，老高局長被押上了刑場。沿路，他沒有說別的，只是念叨著一句話，人生真如棋嗎？落子真能無悔嗎？

看樣子，一直到上刑場，他仍然沒有悟出其中真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