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笑冰
一
中午,我正在教室里一邊吃面包一邊背政治,忽然收到寧姐的短信:南南,我在你們樓下。
我沖出教學樓,看見花壇旁邊站著寧姐,她穿著上屆高三的白色校服,手上拎著書包,微笑著看我。我眼眶突然就紅了,“姐,歡迎回來。”可是姐,我們更希望你可以自由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寧姐溫暖的眼神中帶著明顯的堅忍,“南南,我回來重讀高三?!鄙陨灶D了一下,她看見我胸前佩帶的學生證,笑了起來,“南南,恭喜你啊,終于考進了實驗班?!蔽抑皇强粗鴮幗?,說不出話來。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見面的時候,不會再提起那些當時瘋狂熱愛的文字與音樂;什么時候我們再也不能從那里汲取力量,而是一點一點把頭低下去,讓學習吞噬我們曾經(jīng)的夢想。
曾經(jīng)親如姐妹的四人,阿夕已經(jīng)遠赴山東去念高中,小諾還是沒有拗過倔強的父親,讀了職高,我待在冰冷沉寂的實驗樓失去了自由。我們?nèi)康南M褪菍幗隳惆?,為什么你也放棄了?我們最初的夢想究竟被遺棄到了哪個角落?
二
一切要從頭說起。阿夕是我最好的初中同學,寧姐是阿夕的表姐。
初二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周末的時候跑到阿夕家看碟。那個時候我們翻來覆去地看《圣斗土星矢》,有的時候也會因為爭論穆先生和紫龍到底誰比較帥氣而面紅耳赤。到她家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認識了阿夕的表姐寧橙。寧橙當時在市重點高中,由于有著藝術(shù)生的身份,在別的高二生在學校里咬牙切齒學習的時候,她可以每個周六下午出去“采風”,或者按照她自己的話是出去“放風”了。大家看動畫片累了的時候就放那些或者嘈雜或者輕柔的音樂,然后靠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聊天。
初三上學期,有一次看《我為歌狂》的間隙,寧橙忽然興致勃勃地建議:“阿夕、南南,我們來組建自己的樂隊好不好?”受到當時影碟機里播放的“HAPPY女生”激情澎湃演出畫面的影響,我和阿夕異口同聲地說“YES”。這樣,“夕南橙樂隊”誕生了,后來由于小諾的參加,樂隊又更名為“晴天”,我們都希望生活永遠是晴天,永遠幸福。
寧姐是吉他手,小諾打鼓,阿夕主唱,我負責鍵盤手和寫歌詞的工作。記得我們寫的第一個歌詞是獻給BEYOND的。
3
“晴天”一開始運轉(zhuǎn)得不如我們設想的會像明晃晃的太陽一般奪人眼目,反而像大霧天氣一樣有著層層的麻煩。雖然我、寧姐和小諾都經(jīng)過器樂訓練,但畢竟沒有參加過樂隊的磨合,阿夕更是沒有接受過專門的指導,會的技巧都是跟著電視學的,真真正正的“原生態(tài)”。寧姐與小諾經(jīng)常爆發(fā)爭吵:寧姐想要做自己的音樂,但是換來換去找不到感覺:小諾覺得寧姐的譜子寫得太刁鉆,認為那是對樂器和聽眾的雙重折磨。爭吵最激烈的時候,寧姐把花了幾個晚上才寫出的樂譜都撕了,背上吉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諾家。也是從那時起,我又恢復了寫日記的習慣,每天都會記錄下樂隊的點點滴滴。沒有想到的是,厚厚的一本文字最后成為了我們對于那段時光的惟一憑吊。
2006年11月24日
今天。寧姐因為阿夕把她的樂譜弄亂了而大發(fā)脾氣,阿夕也氣哭了。其實我理解寧姐,她對音樂真是一種熱愛。寧姐當初學的是鋼琴,雖然她的技巧無比嫻熟,藝術(shù)考試的時候還輕松地拿到了第一,可是她不喜歡,寧姐說鋼琴是為她媽媽學的,只有吉他,是她自己的靈魂在歌唱。
2006年12月3日
我月考全年級名次退了30名?!扒缣臁币苍庥隽私M成以來最嚴重的信任危機。寧姐和小諾又吵架了,以往總會有一個人最后退讓,這回誰也不認輸。最后,小諾對寧姐說:“你這樣堅持,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寧姐氣得把那張珍愛的樂譜撕了,拿起吉他,大步離開了小諾家。我和阿夕在后面怎么喊她也不回頭。
真的希望“晴天”有一個好的未來,可以嗎?
2006年12月6日
今天小諾和阿夕都來到了我家,她們一個翻我以前寫的歌詞,一個對著天花板發(fā)呆。其實小諾說出那句話后就后悔了,但她的自尊心很強,一直不??蠈幗阏f“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聯(lián)系到寧姐了,她在做什么呢?
第三篇日記寫到這里就戛然而止,因為我接到了寧姐的電話。也就是在那天,我們才知道為什么寧姐會對小諾的一句氣話產(chǎn)生那么強烈的反應。因為有一個人曾經(jīng)對寧姐說過同樣的一句話,她篤定寧姐自己的選擇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她是寧姐的媽媽。寧姐的媽媽是那么心高氣傲的女子,以至于結(jié)婚不久就帶著寧姐離開了自己平凡樸實的丈夫,開始了自己的事業(yè)。她一心認定只有自己的選擇才是最好的。當寧姐中考失利的時候,她本來想將女兒送去另一個大城市去讀寄宿制的重點高中的,只是由于寧姐的一再堅持,才同意寧姐以藝術(shù)生的身份就讀市實驗。然而她仍然堅持只有鋼琴、小提琴這些精致細膩的樂器才是藝術(shù),她對寧姐的吉他嗤之以鼻。寧姐之所以那么堅持自己的音樂,也是為了給她一個證明,還有一個承諾,為了默默關(guān)懷自己的爸爸。
得知寧姐的故事,我、阿夕和小諾都陷入了沉默。終于,小諾有點不自然地對寧姐開口了:“‘晴天沒了你有點‘多云轉(zhuǎn)陣雨,回來吧,我以后會盡全力配合你的。”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張紙,“你撕掉的樂譜我粘上了,喏,還你。以后不要再拿自己的東西撒氣,否則豈不是讓我得逞了?”那一天,大家都敞開了心扉,原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深藏的憂傷與無奈,然而生活不全是陰霾,只要努力,我們總會找到屬于我們的晴天。
4
后來,樂隊漸入佳境。經(jīng)過大家的協(xié)商,寧姐那張劫后余生的曲譜被定為我們的主打歌,我寫的歌詞,名字就叫做《最后的堅持》。學校三年一度的藝術(shù)節(jié)拉開了序幕。此前在學校,只有很少的幾個人知道我們的樂隊,因為寧姐不是我們學校的人,說服團委老師讓她參加我們的節(jié)目還頗費了一番周折。
我們是參加那個藝術(shù)節(jié)的惟一樂隊。在正式演出之前,阿夕一直笑話我沒出息,一個學校的藝術(shù)節(jié)都嚇成這樣。然而真正站在臺上的時候,阿夕比我更緊張。寧姐還好些,有經(jīng)驗;我和小諾也都有點怯場。然而當熟悉的前奏從寧姐手下流暢地傳出的時候,我們都沉靜下來,想起了我們在音樂聲中度過的那些日子,所有的爭吵與迷茫在舞臺上終于爆發(fā)出它的意義?!凹词谷澜缍及盐覓仐墸辽龠€有你是我最后的堅持。當所有的夢想都散落到四方,至少還有你幫我把驕傲收藏……”那首歌是寫給我們的,也是寫給我們所愛的音樂的。即使經(jīng)受了那么多的挫折,我們?nèi)匀皇悄敲打湴恋暮⒆樱湴恋娇匆娏岁柟饩驼J為生活永遠是晴天。
那個轉(zhuǎn)行做導演、博客點擊量高得嚇人的美麗姐姐說:“要有最樸素的生活與最遙遠的夢想?!蔽覀兊膲粝胧桥c音樂一起飛翔,所以即使要穿越風沙,劃破手掌,也要堅定著希望,去闖。
5
2007年4月我們又參加了市里的音樂比賽,結(jié)果我們拿到了一等獎。然而那天當我興高采烈地拿著獎狀回家時,卻看見了父母勉強壓抑憤怒的面孔,班主任在中午就給他們打了電話,為了我逐漸下滑的成績。“都是畢業(yè)班的人了,還搞什么樂隊?成績是最重要的!”媽媽氣得暴跳如雷。爸爸還算開明地勸慰了幾句:“南南,咱先把樂隊放下幾天好嗎?中考之后你想怎么玩我們都支持你?!蔽覄傞_始還試圖說服他們,然而當回到自己的房間發(fā)現(xiàn)我的樂器消失了的時候,我才明白他們的決心。
第二天,我去找阿夕和小諾訴苦的時候,才得知班主任也往她們家里掛了電話,小諾的樂器被沒收,阿夕的媽媽則委婉地告訴了寧姐不要影響妹妹的中考沖刺,以后就少來妹妹家吧。雖然不滿,但是看著緊接著發(fā)下來的月考成績的時候,我們都無話可說。熬完這幾個月就好了吧?我們盡量樂觀地想。復習后期,我們每天做大量的習題,做累了,會在下課聚在一起小聲地唱以前一起譜的曲子。怕影響到我們復習,寧姐很少來找我們,逐漸的,“晴天”只成為曇花一現(xiàn)的傳說。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有回報的,“七?!背煽兿聛淼臅r候,離中考不到一個禮拜,而小諾仍然排在學校三百名開外。根據(jù)學校往年的成績推測,她只夠上三流高中的分數(shù)線。
“可能我真不太適合學習吧?!毙≈Z看著桌上被紅筆修改得密密麻麻的練習冊很平靜地說。我和阿夕都默然。在此之前,數(shù)學老師指著沒有及格的卷子對阿夕說,“像你這樣的學生,我是放棄了。你也不用學了,搞你的什么樂隊吧,看能弄出什么名堂來?!陛p蔑的語氣伴隨著班級同學的竊笑扎進了小諾的心里,也觸動了我和阿夕。憤怒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只是因為你是老師,就可以毫無忌憚地傷害學生嗎?你究竟知不知道小諾為數(shù)學付出了多大的努力?難道成績不好的學生,連自己的夢想都不配擁有嗎?我看著數(shù)學老師,咬緊了嘴唇,最終卻還是什么都沒有說,默不作聲地做題。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與大家都普遍承認的規(guī)則作抗爭。
中考僅僅兩天而已,我卻筋疲力盡。中考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小諾、阿夕和寧姐她們聚在一起。我們沒有唱歌,只是不停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走,聊彼此的故事。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隱約地感覺到離別的氣息,填志愿的時候,我們沒有窺探彼此的表格,絕口不提這件事。仿佛這樣地藏著掖著,離別就可以真的被掩埋住。
一周后,成績下來了。我勉強到達了市重點自費的分數(shù)線。聽到這個消息后,爸爸鎖緊了眉頭,但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好歹能進了,以后好好學吧?!眿寢屇樕系男θ荻虝旱亻W爍后褪去,聲音陡然拔得尖利:“怎么搞的!初三上學期還挺穩(wěn)當?shù)?,老師還說再沖沖能進實驗班,怎么中考成了這個樣子?我看就是你認識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把成績帶壞了,還搞什么樂隊?你自己看看現(xiàn)在成什么樣了?”她越說越氣,我只是垂著頭,知道辯解什么她都不會相信。即使我知道成績不好是因為我精神緊張發(fā)揮失常所致。
那兩天家里的電話被管得很嚴,阿夕、小諾和寧姐不知道打了多少電話,都被媽媽攔下來了。媽媽提前買了很多高一的教輔書,學習班也早早訂好,沒收的樂器自然不會還我。直到三天后,學校發(fā)放錄取通知書,我才看見阿夕與小諾。
學校布置完事項后,我和阿夕、小諾一起去公園散心,寧姐也趕來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小諾與阿夕都沒有達到市重點自費線的分數(shù)。也才知道她們的父母為她們早就選擇好了道路:小諾去讀職高;阿夕要去山東,因為那兒的教學質(zhì)量比這里好。阿夕的臉上有淚痕,她說:“南南,你是我們中惟一留下來的,無論是學習還是音樂,都記得給姐們兒爭口氣啊?!毙≈Z說:“南南,我手里的樂譜和歌詞都送給你吧,估計以后我也用不上了……”那天,寧姐提議唱一次《再見理想》。大家沉默了很久,然后輕聲合唱起我們最喜歡的樂隊的曲目,一遍又一遍,直到夜色蔓延過整個城市。
再見了,我們的理想。
6
高一雖然沒有了升學的壓力,但是全市的精英都匯集到了一起,競爭的壓力更大。浸在題海中的我,漸漸失去了與寧姐、小諾的聯(lián)系。直到三個月后的一天夜晚,我在做堆積如山的習題時,接到了寧姐的短信。她說:我要去S城,但不是上高中,我想去那里唱歌。別為我擔心,也別告訴別人。
或許,我應該感到慶幸,當自己都放棄了夢想的時候,有那么一個人堅定地背負起了我們所有人的信念,向著未知前行。
7
寧姐去S城后,QQ不上,手機也沒有開過。沒有人可以聯(lián)系到她,她的媽媽在S城的日報上發(fā)了尋人啟事,也杳無音信。有的時候看到電視上有關(guān)流浪歌手的報道,我會不由自主地去尋找寧姐的身影,可惜一無所獲。
那天晚上,我正在迷迷糊糊地背誦英語單詞,幾乎要睡著的時候,手機響了,線路那頭是寧姐嘶啞卻興奮的聲音:“南南,生日快樂?!睂幗銖膩頉]有這么激動過,她告訴我之前沒有打電話給我是因為她沒有找到在酒吧駐唱的工作,身上帶的錢不剩多少,不想讓我們擔心;她告訴我她曾經(jīng)在s城做了一個月的超市收銀員:她告訴我前幾天在面試中被老板相中了,在一家新開的酒吧里做吉他手。我在夜幕里淡淡地笑,沒有告訴她我在文理分班后終于考進了新的實驗班。面對那樣勇敢的寧姐,我有叛徒般的恐慌。
姐,請你盡情地飛翔吧。因為你的身上,是四個人的夢想。
8
“給你打電話后又過了幾個月,我媽就知道我的下落了。她在S城的朋友很多,我知道瞞不過她。那個時候,S城有歌手選拔賽,我和她打賭,只要我能入圍,她就不管我了??墒呛髞砦以陬A選被淘汰了,所以我就回來了?!睂幗忝业念^,口氣很淡,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叭绷四敲撮L時間的課是補不回來了,我就索性在家多呆了幾個月,重讀一遍高三。后來我知道媽媽和負責比賽的人打好招呼了,不讓他們投我票。但知道又怎么辦,這段時間她確實老了很多,畢竟她是我媽?!睂幗銍@口氣。
我知道,因為那些逼迫我們放棄夢想的人恰恰就是最愛我們的人,所以我們連反抗都不可以,只能妥協(xié)。
想起昨天中午替阿姨給我小妹送輔導材料,她就在我原來的學校讀初二。沒有見到她,我拜托她班同學轉(zhuǎn)送時,那個一臉青春洋溢的小女生興奮地問:“你是‘晴天樂隊的成員之一吧?我初一的時候有看過你們表演啊?!?/p>
“是啊,不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你看,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曾經(jīng)的我說要以筆為劍行走江湖,你說要倚歌天涯四海為家。然而那樣的場景再也不會有了。阿夕在渤海的另一頭獨自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小諾在職高里學習烹飪;寧姐摘掉耳環(huán),剪了披肩的長發(fā):我開始在熬夜的時候喝大杯的咖啡……我們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自己最初的夢想,騙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才是最正確的。
9
青春,我們的夢想散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