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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

      2009-11-25 06:41李金桃
      中國鐵路文藝 2009年1期
      關鍵詞:阿成蛇皮袋科長

      李金桃

      父親走進白樓時,我剛把午休的阿成喊起來。

      阿成站在窗口系扣子,系到第四顆扣子,不動了。

      “咋進來個老農(nóng)?保安呢?”

      阿成的語氣里透著不快。

      那時,我不知邁進來的是父親。之前,我跟阿成父母描述過,我說:“我父親是鄉(xiāng)里的中學老師,保守得很,算半個農(nóng)民,不比婧兒爸?!蔽疫@樣介紹時,阿成母親沒言聲兒,阿成笑著問:“這重要嗎?”

      婧兒爸在市宣傳部工作,與阿成爸在一起。婧兒是我的同事,阿成的下級。

      其實,我父親是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我之所以沒說實話,是覺得我的家庭和他們差了十萬八千里。而阿成的父母又很在乎出生。我愛阿成,不得不給父親臉上抹金。

      我爬在窗口。

      大道上人來人往,人人精神十足,惟獨父親,佝著背,背著一個特大的蛇皮袋,走走停停,東張西望。他背對著我,手里揮動著一張紙,像我寄到家里的信封。他正跟一個人問路。當他扭過身往白樓看時,我一下子驚呆了。

      五黃六月,父親頭上戴了頂帽子,不是涼帽,是印著“衡山一日游”的白布帽子。那是前年我隨團旅游時,新旺旅行社送的。他身上穿的軍綠色中山裝,是前年弟弟替換下來的。父親當時說,還展愣愣的呢,你不穿,等我出門穿。在柜底壓了幾年,竟穿了出來。

      父親仰頭向上望,我佯裝整理窗臺上放著的盆景,躲在窗簾后面。

      阿成說,車來了,我得開會,你快上班去。走時,他摸了把我的下巴。幸虧沒抓手,我的手哆嗦得很厲害。

      我的辦公室在阿成對面,如果回到辦公室,馬路上的景色我是看不到的,包括我的父親。

      我邊假裝幫阿成收拾屋,邊想對策。

      父親進了辦公樓,可能會碰到婧兒,婧兒在一樓財務科,閑著沒事眼睛滴溜溜直往樓道瞅。為了阿成,我和婧兒在暗中較勁兒,像許多泡沫電視劇里演的一樣,阿成的父母極力贊成阿成和婧兒戀愛,而阿成偏偏喜歡上了我??墒?,婧兒還是不依不饒。城里人就這樣,她們認為,只要你不結婚,即使同居,別人也有競爭的機會。這一點我很不贊成。也因此不安。

      第一次去阿成家,我著實被他家的氣派嚇了一跳,三室二廳的樓房不說,他母親50多歲,長發(fā)披肩,穿著白褲子淡綠上衣。自己開著一輛奧迪,高貴不失典雅。跟我母親歲數(shù)相仿,看長相,像我母親的孩子。那天在飯桌上,他母親問起我家庭時,我隨口說我父親是教師。當時,她母親嘴張了一下,隨口合上了,一臉的不悅。他父親倒是暢快,說教師家的孩子懂禮,然后就沒了下話。對我的造訪,阿成父母沒做任何表態(tài),我正擔心過不了他家這一關,沒想到,父親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找上門來了。父親來公司,婧兒了解實情后,立馬就能傳到阿成父母那兒。

      阿成下了樓,身后跟著兩名保安——左朋和大劉。父親朝樓門口走來。左朋給阿成開了車門,上車時,阿成伸出頭跟左朋說了句什么,左朋雞啄米似地點頭。

      車開走后,我長出了口氣:父親和阿成擦肩而過了。

      得趕快把父親截到樓外,領出公司。

      我小跑著下樓。婧兒正站在大廳里往外瞅,我趕緊放慢腳步,踱著向樓門口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是秘書,有權驅逐一個不相干的人進入辦公大樓。

      婧兒嘴角扯出一絲淺笑,很禮貌地沖我點了一下頭。婧兒的高傲就在她禮節(jié)性的點頭里,這一點,能看出來。自打我從阿成家回來,婧兒話頭話尾總要談到我的家庭,有一次還問到我父親教的科目。我說初三語文,婧兒說怪不得你能寫一筆好文章。她說的時候酸溜溜的。為這,我偷著樂了半天,好像一下子把婧兒的優(yōu)越感打下去了。

      我也很禮貌地沖婧兒點了一下頭,然后慢慢向外走。

      “高秘出去?”婧兒猛不防一問,我站住了。

      “是的,生人進了院,門衛(wèi)也沒攔,看看咋回事?!?/p>

      “噢,那個鄉(xiāng)巴佬?背著個蛇皮袋。戴了頂揀來的白帽子?”

      我點了一下頭,臉紅到了耳根。

      自從和阿成確定關系,我特別害怕別人提“鄉(xiāng)巴佬”,我知道,背地里,他們常常拿我的出生和阿成比,尤其是婧兒。

      “高秘,別去了,早讓保安推出去了。”婧兒手指著玻璃,下巴揚了一下,紅紅的嘴唇努了一下說:“一個鄉(xiāng)巴佬還用得著你管?”

      透過落地玻璃,我看見左朋和小劉架著父親往門口拖,父親掙扎著,努力回頭往這邊瞅,嘴里好像嘀咕著啥。父親是不是嘀咕我的名字?我驚出一身冷汗,按說,我不該這樣虛榮,可是鬼使神差,當著阿成父母面我竟吹了一牛?,F(xiàn)在,公司上下沒有誰不知道我的家景:父親是教師,我大學畢業(yè),弟弟中專畢業(yè)。這家庭雖比不上婧兒和阿成,說起來,也不算太差。

      我三步兩步跑到樓道口,左朋帶著父親拐了彎。

      “高秘,劉老總在嗎?”婧兒在我背后說我得找他簽字。

      “不在,今天領導們去云崗賓館開會,大約5點回來?!蔽覜]回頭,嗓子沙啞著說。一股委屈從心底涌到嗓子眼,我快流淚了。

      我的父親,為了供我和弟弟上學,自己承包了60畝地,種黃花、西瓜、山藥、大豆……只要能來錢的都種。秋收時,他賣黃花賣西瓜賣山藥賣大豆賣各種能賣的農(nóng)作物,然后把錢放在柜子里,等我和二弟開學用。當然,這些錢遠遠不夠支付我們的學費。為了籌齊學費,快放假時,父親就張落開了,他沿門沿戶借錢,好在村里人知道我家出了兩個文化人,不會賴賬,多少總要給他挪兌點兒。父親有一本白皮《工作手冊》,里邊密密麻麻記滿了各家的借款。我和弟弟是同一年畢業(yè)的,弟弟分在鄉(xiāng)里,我分在離家600多里的太原。我們分配時,父親在家擺了八大碗,請了三天客。因為離家遠,除了打電話匯款,我很少回家。分配后第一次回家,跟父親到菜園里澆水,父親說:“一個女娃娃家,離家那么遠,有啥也接擠不上?!?/p>

      我說:“都掙錢了,有啥要您接濟的?以后等我接濟您就行了?!?/p>

      父親嘿嘿笑了,他愛憐地瞅我一眼。說:“都上班了掙錢了!爹照顧不了你們了。唉——”父親的長嘆里透著喜悅。接著,他說:“這下,地里的瓜果不用賣了,熟了后給你送點。扯開肚皮給爹好好吃!”

      我說送啥送,又不是買不上?父親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他揀起石頭蛋兒沖園子里一只啄菜葉子的雞扔去,說:“不識好歹,他賣的能有咱種的好?”

      我摟住父親的胳膊。撒嬌說:“是,沒您種的好,您種的瓜甜,市里賣的有菜水氣,不好吃。”

      父親張開嘴哈哈大笑,一股劣質煙味噴出來,后來,雖說我常給他一條一條地往回買好煙,但父親并不顯得多高興。有稀罕客人,他就一盒一盒地拿出來,他還抽自己曬的老煙葉。他說旱煙有勁兒。他對買的煙不感興趣,但他想去太原看我的勁頭一點不減?!拔逡弧被丶遥终f:“女兒分在了省城,等瓜果下來。我得去轉一圈,20年沒去了,這下方便了?!?/p>

      當時我說:“您別去,等我有了家再去,公司管得嚴。不讓宿舍留客?,F(xiàn)在沒地方安頓您,住外面您又不舍得讓花錢?!?/p>

      父親說:“還用你吱應?哪兒呆不了一夜?給你送去吃的,我去車站呆著。那一年販桃,

      半夜讓從候車室攆出去,我和你唐叔在迎澤大街,對,我記得一清二楚,迎澤大街當街心有個假山,我們在假山后面睡得比炕頭上還香。那假山后亮得有個跳蚤也能逮著,可不比咱村,天一黑,燈一拉,沒有月亮,對面來個人也看不著。那地方,黑夜跟白天一個樣?!?/p>

      我知道,這話爹是說給大爺叔啊嫂啊聽的。聽說我回來,我家炕上地上都是看望我的老鄉(xiāng)。我一回家,爹的顯擺勁兒就來了。

      我說:“爹先別去,有我在,還能讓您睡馬路?等我安頓住,我把你和娘接到那兒,讓您住個夠?!?/p>

      爹把煙鍋在炕沿上磕磕磕地扣,拿起來又噗噗吹兩口,興奮地說,這娃,這娃,還怕我遭罪,迎澤大街比咱炕頭干凈,大夏天的,怕啥?

      沒想到,我來了三個月,父親連個電話也不打就追來了。父親的摳門兒讓我無法忍受。在村里,到小賣部打電話怕花長途費,接我的電話怕小賣部張嫂要那1塊錢。既然到了,在火車站咋不打個電話呢?是覺得自個兒能找到是本事?還是怕麻煩我?

      父親的背影消失了??墒?,父親被左朋和小劉架著胳膊的樣子好像還留在馬路上:父親一條腿在地上拉,另一條腿點著地,蛇皮袋子被左朋拉著,

      馬路上留下一道濕。我猜測,蛇皮袋子里的西瓜、香瓜擠爛了。

      我正要往上追,婧兒一把架住我說:“高秘,走,到我辦公室待會兒?!?/p>

      機關就這樣,領導一走,這些科員一下子就沒事了,平日里需要加班加點干的活兒一下就消失了。

      我被婧兒連拉帶扯拽到了財務科。見我進來,對著小圓鏡兒拔眉毛的李娟站了起來,她隨手把小圓鏡和眉毛鉗子扔進了抽屜。正聊天的張菠、許芒也站了起來。自從我和阿成的關系明確后,大家都特別尊重我,好像我不是秘書,倒像是領導。這點兒讓我感覺很舒服,同時,也想牢牢抓住阿成。阿成是副職中年紀最小的,名牌大學生,說不定那天就坐在了一把手的椅子上。

      可是今天我沒有了自豪感,父親的出現(xiàn),搞得我心里亂七八糟的。

      左朋把父親帶到了哪兒?一般情況,公司里進了陌生人都得到保衛(wèi)股登記。他們帶到保衛(wèi)股了,還是攆出了公司?父親沒說找我?如果說找我,左朋肯定會通知我。保安里,左朋最識相,上下領導周旋得很靈活,他不會把找我的人推出公司。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說了什么?

      張菠、許芒圍住我,一會兒說我的衣服時尚,一會兒夸我的頭發(fā)燙得好。婧兒站在一旁冷冰冰地笑。我心里想著父親,對她們的話和表情一點也沒在意。

      等我抽身出來找到保衛(wèi)股時,保衛(wèi)股一個人也沒有。我心里一驚,返身向大門口走去。

      大門口和辦公樓都設有保安,他們在兩個地方輪流值勤。隔著老遠,左朋就迎了出來,他笑哈哈地說:“高秘,今天咋有閑功夫到寒舍小坐?”他夸張地彎了一下腰,做了個請的動作。我知道,他是沖我和阿成的關系獻殷勤的。今天,對別人的表現(xiàn)沒功夫應承。我大步走進了保安室,可是,屋里除了一個剛分配來的保安,沒其他人。他們把父親藏到了哪里?攆走了嗎?

      左朋擺擺手,新保安識相地走了出去,他站在大門口的站崗臺上,一眼一眼地往屋里瞅。保安室很小,剛容兩個人轉身。左朋從桌子邊擠過來,站在我旁邊笑嘻嘻地說:“有啥吩咐您盡管說,把腦袋給您當夜壺也樂意。”可能覺得自己說的有些過火,他哈哈笑了兩聲說:“說順口了,我們技校畢業(yè),沒多少文化,不比您,別見怪?!?/p>

      屋里有股糊巴味兒。我向床下看了一眼,下面放著一個電爐子,電爐子上放著一個用鐵絲扭好的架子,架子上放著一張紙,紙上有一塊黃燦燦的糊斑。小方桌上放著一個烤好的饅頭片。見我看床下,左朋指著凳子說您坐。邊說邊用腳把電爐子往里勾。

      我沒心思坐,更沒心思管他們私自用電。停頓片刻,我問:“剛才那位……那位……”左朋接過話說:“新來的,大兵轉業(yè),是不不懂規(guī)矩?”左朋屈解了我的意思。我說:“不是,是那位背著蛇皮袋的老人?!?/p>

      “他啊!”左朋吸了口氣,吐出來輕快地說:“在保衛(wèi)股呢?!?/p>

      “沒人啊”我脫口而出。

      “沒人?”左朋顯然不解,他向門口掃了一眼。把目光收回來放在我臉上說:“老農(nóng)進門時,我剛好不在,小宋不知道規(guī)定,沒登記就放進去了。那老漢,不知咋讓成總看著了,把我一頓狠批。讓送到保衛(wèi)股登記,您知道,這段時間治安不好,我送給閆科長了?!?/p>

      父親沒手機,找他很難。出去后,他會不會給我打電話?我握了握兜里的手機,像握住父親的手一樣,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我盤算過:等成了家一定把父親接到省城,他愛逛迎澤大街讓他逛個夠,愛在假山坐就坐個夠。我還想,等他在城里呆膩了,我領他到晉祠、雙塔寺、迎澤公園、動物園轉轉,到時候,我給他好好裝扮一下??墒牵磺羞€沒來得及安排,父親就從我眼皮底下失蹤了。不行,我得找保衛(wèi)股問問,問問父親是從哪個門出去的,如果從前門出去,不用繞多遠就能找到火車站;從后門出去,左轉右轉,如果不迷路,走多半天才能到火車站。

      正是八月,天熱得能把人烤焦。平時,坐在辦公室時,除了寫匯報總結,上班時間我很少出外。從門口再返到保衛(wèi)股,我身子發(fā)虛,腿打顫,像要癱了。

      在村里,父親是說一不二的人,如果占理,絕不聽別人支配。來了公司,能任人擺布?不對。在村里時,父親的穿戴不也很合拍嗎?一來這兒。穿衣戴帽咋那么扎眼?

      保衛(wèi)股還空無一人。上班時間,人都到哪兒去了?正想著,瞅見四個人拐過白樓向這兒走來,中間那個佝著背,倒背著手的人就是父親!蛇皮袋子哪兒去了?父親邊走邊四下瞅,好像在田地里轉悠,看有沒有牛羊進了地糟蹋莊稼。

      父親用手指著左邊的小道。小道上除了幾個推小平車的職工再沒有別人。搞什么花招?

      他們過來了。我躲進保衛(wèi)股對面的樓。

      只聽閆科長說:“咋進來的都不知道?領我們轉這么大個圈兒!”

      父親說:“轉向了。你們這幾,房是一樣的房,道兒是一樣的道兒,我是問尋著進來的,這會兒又不讓問,咋找?”

      閆科長說:“好了,好了,屁大點個公司,你倒轉向了?先登記吧?!?/p>

      他們進了保衛(wèi)股。

      閆科長跟我有一面之交,他幾次找老總辦事都是我傳的話。閆科長跟阿成提過我,說我有教養(yǎng),有文化,辦事有分寸,一看就是知識分子,家庭教育也好。

      如果得知正登記的人是我的父親,他會咋看?公司是我一輩子要待的地方,剛上班兩年就落下個虛偽的名兒,以后咋為人處事?

      站在門外,只聽閆科長說:“給,把表填了。”

      父親說:“我不認字?!?/p>

      閆科長生氣地問:“到底找誰?…

      父親說:“娟兒?!?/p>

      “大名?”

      我的心一震。父親要說出來了,看來,我不得不面對了。上次跟閆科長閑聊,他還問我是不從小愛讀書,我說是。他說不愧是老師的孩子,從小熏陶,素質就是不一樣?,F(xiàn)在,我咋出現(xiàn)?咋在他面前喊爹?父親的突然到來,讓我陷入一個很尷尬的境地。這時候,我忘了父

      親對我的寵愛,忘了父親以我為榮在村人面前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也忘了父親一夜勞累為我送瓜的辛苦。我竟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怨。人常說,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活了24年,我第一次找到了父親的可恨之處。

      可是,萬萬沒想到,父親忽然說:“我不知大名,是他爹托我捎的,擱這兒,不候了,我還有別的事。你們給她打這個電話,讓她自個兒來取。”屋里傳來一陣喳喳喳翻紙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閆科長說,1380352XXXX?高秘的。

      “給高秘捎來了瓜?”另外兩個人嘻嘻哈哈地笑,一個說,瓜成稀湯了。另一個說,高秘父親挺逗,咋從幾百里外托人捎瓜?

      我不知道父親為啥不說我的名字,但我敢肯定,登記就此結束,該讓父親走了。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退出來,站在離保衛(wèi)股百米遠的陰涼處等著,看父親往那個門走,然后我就追出去。我想好了,這次,我要讓他住賓館,吃大餐,不管他樂不樂意,一定得讓他享受享受。

      可是,又等了十幾分鐘,還沒見父親的影子。來來往往的人都跟我打招呼。公司上下幾百名職工,我認識的只有幾個,而大多數(shù)人都認識我。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時,先是很禮貌地點頭,等返回來,就不解地看。我渾身像長了刺似的,很不舒服。

      這時候,阿成回來了。他的車哧溜一下從我跟前開了過去,手機鈴聲驟響,阿成說:“咋站到那兒發(fā)瓷?沒事吧?!蔽艺f沒事。他說:“快回來,看中暑?!卑⒊申P心人時,口氣常是命令似的,這一點很討人喜歡。我沒說話。他又說:“你神情不對,有啥事?”

      我說沒事,能有啥事?我的口氣有些僵硬。阿成噢了一聲,掛了電話。一下子,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心想,我的尷尬是你造成的,你卻像個沒事兒的人。沒你,我干嗎給自己臉上貼金?那一刻,我把不敢認父親的罪過放在了他頭上。我眼里含著淚,沖嘟嘟響的手機,狠狠地說:“你有啥了不起!”

      阿成在白樓前下了車,站在臺階上往這兒瞭了好幾眼。

      父親還沒出來。

      我焦灼地在外面等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我的心咚咚咚地跳。我想沖進去跟閆科長說:“你們不用問了,他是我爹,是我爹!”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站著沒動。

      熱浪滾滾而來,兩名園藝工推著一輛小車修理草坪,機器噢噢地吼著,像個發(fā)怒的人。從我跟前一趟一趟地走過,兩名園藝工不解地看。平時有廢書廢報廢紙箱什么的,我總要把這些臨時工喊去,讓他們收拾起賣錢。他們誠惶誠恐的樣子,常讓我想起父親。那時我想,如果把父親接到城里,我絕不讓他人打工,打工人甘愿低人一等的神態(tài),很令人生厭。我要讓父親坐在哪兒享受。父親雖沒文化,因為供出兩個大學生,在村里,他的一個唾沫點落地也是響當當?shù)卣鹑???墒?,今天,父親竟然不如這兩個打工者體面。

      不行,我得進去了。不管多難堪,必須得進去。里邊的鄉(xiāng)巴佬是我父親,如果沒有這個鄉(xiāng)巴佬,沒有他硬著頭皮供我們上學,沒有他厚著臉皮跟人借錢,沒有他臉朝黃土背朝天沒明沒夜地侍候莊稼,沒有他摳摳索索打理日子,我和弟弟怎能有今天?雖說我長得好身條也好,但沒有上大學的機會,沒有來華亞公司上班的機會,怎能高攀上阿成?怎能走進堂堂宣傳部長的家?

      我推開保衛(wèi)股的門,閆科長三人齊刷刷站了起來。父親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攤著兩個西瓜。他抱著一個瓜正稀里嘩啦地啃。嘴兩岔沾著兩顆西瓜籽,黑黑的像兩顆大麻子。吃罷一個,他頭也沒抬說:“后生,看看有爛的沒了?不要扔,都吃了罷,你們不吃我吃,種個瓜不容易,又是水又是肥,這都是頭茬瓜,甜……”他抬起頭,蹭地站了起來。由于站得猛,趔趄了一下。他直愣愣地瞧著我,嘴努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他抹了把臉,彎下腰呲地擤了把鼻涕,光艷艷的瓷磚上立刻濕了兩灘,閆科瞪著他說:“這老漢,咋往地下……”,話沒說完,咽了回去。

      我正要喊爹,父親先開口了,他說,這女娃就是。我一驚。他又說:“你是不是叫娟兒?”我眼里窩著淚,點了一下頭。父親沖著閆科說:“你瞅,就她,那個給她?!彼噶酥干咂ご?,接著說:“這瓜是沙窩地種的,又甜又沙,你瞅瞅你們買的。”父親指著桌子上切成兩瓣的一個西瓜說:“你瞅瞅,清洌洌的,一窩淡水,有啥吃頭?”兩瓣西瓜里各插了一把小勺。父親走過去,拿起小勺挖了一口送進嘴里,小勺沾著一股唾液從嘴里抽了出來。閆科抽了下鼻子。父親自豪地說:“我說沒味就是沒味,你們嘗嘗我?guī)淼模钸h了?!备赣H走到蛇皮袋跟前,從里邊掏出顆瓜遞給了閆科長,閆科長沒接,父親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指著半截兒蛇皮袋子,說:“這不還多著了嘛,讓你們嘗嘗,你們這些娃還不好意思!怕啥?我家、噢,不,她家的瓜多著呢,吃也吃不了,下次來給你們帶兩大袋子?!备赣H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完全忘記了環(huán)境,以為是站在村人面前說話呢。

      閆科長指著父親問:“高秘,您看,這,這,他說找您,他是……”

      我還沒答話,父親接過話頭說:“我認得她,這娃不一定認得我?!备赣H嘻嘻哈哈大笑。

      我艱難而生澀地點了一下頭。

      閆科長鼻子里噴出一個哼,說:“我還讓你詐唬住了,以為真認得高秘!小孔,拿出口供本,重新錄?!?/p>

      小孔拿出一個牛皮紙本,本皮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7.15失竊案調查取證本”。

      我愕然!瓷呆呆地盯著父親。

      父親看了眼本兒,表情木木的。他轉過頭笑嘻嘻地對著我,說:“啊呀,你們這地方,比鄉(xiāng)政府闊氣多了,這大,我繞了半天才繞過來。一路上,人都奇怪地看,還悄悄地嘀咕,說咋進來個鄉(xiāng)巴佬。唉,進來后我后悔了,咋非得來?”正說著,看小孔做好了記錄的樣子,他沖著閆科說:“咋又錄呀,剛才不是都說好了。”

      閆科說:“剛才是登記,現(xiàn)在是排查一下7.15大西街井蓋失竊案?!?/p>

      父親雖然不識字,但他知道“竊”的意思。他黑膛膛的臉變成了紫色。我知道,父親一生最痛恨的是賊。上學時,田里結的頭茬瓜,父親想留下來,就在瓜下面挖個坑兒,把瓜小心地放在坑兒里,上面蓋上浮土。瓜在浮土下一點點長大,長到臉盆大的時候,一個晚上,全丟了。瓜秧上只剩下光凸凸一截兒瓜把。后來,村人跟我學舌,說丟瓜那天,父親坐在地頭抽煙,多半天只念叨一句話:這賊,咋非得偷這幾個,那是給娃們留的,娃們一口也沒吃著。我放假回來后,一提丟瓜的事。父親還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我勸父親說,一個吃食,少吃一口缺不了一塊肉。父親說:“不是那意思,你不懂,爹能給你們的就剩這了,他不是偷瓜是剜爹心呢。”爹還說,世上的賊都壞了心。

      今天,有人懷疑他偷,不氣瘋?我正要發(fā)作,卻見父親兇巴巴地指著閆科,大聲吼著:“你說啥?說啥!我偷了?啊!”父親腦門上的青筋蹦出來,像蚯蚓似地上下竄。

      “兇啥兇?”閆科人高馬大,堵在父親前面,一下把父親的威風壓了下去。

      我渾身哆嗦。父親掃一眼我,忽然就蔫了。他嘟囔著:“我偷你啥了?你要排查啥?”

      閆科說:“墻外大西街的下水管蓋,28個,一夜丟了個精光,有人說見一個老農(nóng)掀去了。還說是從公司跳墻過去的?!?/p>

      父親的眼睛瞪圓了,他不解地問:“啥?蓋子!啥蓋子?掀他干啥?”

      旁邊兩個青皮后生嘻嘻嘻地笑。父親的眼睜得更圓了。

      閆科不耐煩地說:“井蓋,鐵的,偷去賣錢?!?/p>

      父親聽懂了,他生氣地說:“憑啥是我?”

      閆科說:“你說你認得高秘,高秘不認得你。你又莫名其妙地送西瓜,幾個破西瓜,高秘扔還扔不迭呢,用你送?我們只排查一下,沒事最好?!?/p>

      父親又看我一眼,蹲在了地上。

      父親是我的保護神。小時候在山外上學,半路男孩子堵住我,逼得我把中午飯烤饃給了他們,害得我一天沒吃飯。父親知道這樁事,第二天打早起來送我,半路碰著那幾個娃,揚起巴掌嚇唬,說誰再敢欺負他丫頭,他就給誰吃大巴掌??墒?,今天我出息了,看著父親受氣,卻無動于衷。我壓了壓胸中的火氣,對閆科說:“咋能這樣?”

      想好好表現(xiàn)一番的閆科望我一眼,疑惑地說:“高秘,不是,我是覺得、覺得這人有點可疑?!?/p>

      “他一點也不可疑,我用人格擔保?!蔽颐摽诙?。

      閆科和其他兩人一下子愣了神。

      阿成推門進來了。

      他看了看,對我說:“半天不見,我還以為你哪兒去了,咋摻和進這兒來了?”

      我瞪他一眼,扭身沖出了保衛(wèi)股。

      我想阿成會追出來,可是,他沒出來。站在外面,我不知該咋辦了。阿成說過,說我愛賭氣,太小家子氣,是不成熟也是天真。不像市里的孩子大方。他還說,如果我少耍性子,更可愛了。正想著,手機響了,阿成說:“老總回來了,你先回去辦公?!?/p>

      坐在辦公室,我更不安。阿成一直沒回來。

      下班后,阿成把我領到了洞天賓館306房間。一進門,我看見父親靠墻蹲在地上,一手捧著煙灰缸,一手抓著煙鍋。桌子上放著兩盒紅塔山煙。我把父親攙起來,說,咋不坐沙發(fā)?父親害羞似地望一眼阿成,說:“這地方,哪兒都軟,不得勁兒,蹲著好,蹲著舒服?!?/p>

      阿成摟著我的膀子,嘿嘿笑著說:“連自己的父親也不了解了?”然后又沖著父親說:“您這丫頭可是想學壞了?!?/p>

      我愕然。阿成說:“我早知道你家的情況了。你跟我父母說瞎話了,你一說瞎話就臉紅,那小樣兒能瞞過我?忘了告訴你,從我家回來,抽空兒翻了翻你檔案,可今天一急就忘了,忘了是他老人家來了。瞅你站在保衛(wèi)股門前,回去猜了半天才猜出來,你一回去,我就把他老安頓到了這兒?!?/p>

      父親說:“這后生跟我聊了半天,說你好。還說我教育得好,嘿嘿。”

      父親笑得很自豪。我看看阿成,又盯眼父親,淚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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