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的蘑菇圈

許　淇

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過后，草原顯得更加遼闊、更加清新了。

距離寶石花牧場定居地不遠(yuǎn)有一片微微傾斜的坡地，向密密的柳樹林延伸。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夜。潮濕的夜霧，繚繞著村子，躡手躡腳地游來蕩去。林中宿鳥都睡熟了，唯有一只夜鶯，歌喉被雨潤過似的，嘹亮地唱了起來。

老蘑菇被夜鶯喚醒了。它長在斜坡居高I臨下的地方。林子最邊緣的一棵老柳樹的根須，幾乎在地底下觸到了它。老蘑菇老當(dāng)益壯，腰粗背闊，這會兒，精神百倍地?fù)伍_橘黃的傘，輕輕搖顫著。細(xì)小的雨點和露珠，叮叮地濺落到草尖上。

“多么美的夜晚呵!”它捋了捋雪白的胡子，喟嘆著。

夜鶯仿佛和它有同感，唱得更歡暢了。

老蘑菇干咳了幾聲，向坡下喊：“喂，孩子們，別貪睡了，快起來吧!是時候了!喂，孩子們!孩子們!”

于是，松軟的泥土裂開了嘴，地底下頑皮的小東西用力拱動，從草叢問，從砂石縫隙，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小蘑菇紛紛探出頭來。

“出來!快出來!別光露個腦袋，學(xué)我這樣，撐開你們的雨傘，要不，雨水和露水，會打濕你們的衣服鞋襪的，也許還會趕上一場及時雨。對!全都打起傘來……”老蘑菇像一個領(lǐng)隊似的命令著。

各種各樣的小蘑菇，有白蘑，周身像牙一樣的白，有青皮膚的青腿子蘑，有穿黑花布衫和披赭色鱗皮的松口蘑，有香杏蘑、杵子蘑、草蘑、花臉蘑、大榆蘑、柳樹蘑……臃腫的、苗條的，球狀的、圓柱形的、帶棱角的，渾身裹著泥像個淘氣孩子的、仰著脖子痛快地啜飲雨珠兒的……各自撐著鐵棕的、奶黃的、乳白的、灰褐的、蒼黑的小雨傘。

“好啊，孩子們，好啊，孩子們!咱們的日子是有限的，咱們的生命是短促的，不是用年月而是以分秒來計算的。讓咱們像人一樣，過得更有意義吧!”

蘑菇們齊刷刷地點頭贊成說：“老伯伯說得對!你比咱們早生五天，你知道得多，就請你講講人的故事吧!”

老蘑菇又咳了幾聲，慢騰騰地指著寶石花牧場定居地的方向，在草原深處，朦朦朧朧綰起一道光的波流，把夜的黑大氅洗淡了。

“那邊，瞧見了沒有?那邊的閃閃燈火比咱們蘑菇還多。人們在過節(jié)，在慶祝，那個高興呀，那個勁頭呀，風(fēng)兒不斷地給我傳遞消息，我簡直呆不住了，恨不能立刻從那兒的土里拱出來……前天、昨天，坐車的、騎馬的、乘駱駝的，絡(luò)繹不絕地經(jīng)過林子?xùn)|面的大路往那兒去。有兩個騎馬的人正好在這棵樹底下休息，我聽見了他倆說話，說什么搞牧業(yè)機(jī)械化啦，草原上開那達(dá)幕會啦!矗起風(fēng)力發(fā)電桿啦!說什么修起一個大水庫，今天是水庫完工放水的日子哩……”

“什么叫水庫?”“什么叫水庫?”“什么叫水庫呢?”發(fā)問的是三個根兒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并頭齊長的小花臉蘑，也就是紫丁香蘑，像一胎生的三兄弟。它們中一個要有什么想法，不用商議，別的也都有這想法，因此，總是異口同聲的。

老蘑菇捋了捋胡子，結(jié)結(jié)巴巴了：“水庫嘛。水庫……我也沒見過。不過，蜜蜂附著我的耳朵叨叨過。人既勤勞又聰明，他們很偉大。小蜜蜂有翅膀，見過水庫，那是人們造的海子，把水儲起來。澆灌他們的草庫倫……”

“什么叫草庫倫?”“什么叫草庫倫?什么叫草庫倫呢?”三兄弟又齊聲嚷嚷著問。

“就你們?nèi)齻€話多!”旁邊的柳樹蘑不耐煩了。它比較懶也比較軟，老是站立不住，向一邊傾斜，好像拐了腿似的。這會兒，他嘟嘟嚷嚷說：“人的事，最好咱們別管!”

善于思索，有一把一塵不染雨傘的白蘑，不同意柳樹蘑的觀點：“不，咱們活著，應(yīng)該活得有意義。”確實，白蘑比別的蘑菇價值更高些，她自己知道這一點。

老蘑菇滿意地點點頭，說：“對!小白蘑說得好!咱們一天、二天、三天，生命就結(jié)束了，可咱們也是大自然的恩賜，世界上沒有咱們就不完善。今晚，人在歡慶勝利，咱們不應(yīng)該安安靜靜地在這兒聊天，咱們也熱鬧一番，孩子們，同意不同意?”

“同意!”小蘑菇們忘了剛才的爭論，全體一致通過，并且拼命地鼓掌，晃得所有的小傘都進(jìn)濺著水珠兒。

老蘑菇挺了挺腰干，用雨傘指揮，發(fā)布命令：“按以往的隊形，手拉著手，散開!”

蘑菇們立刻散開了。如同千萬顆星星匯成的銀河，不過不是橫貫的玉帶，而是形成一個大大的圓圈，遠(yuǎn)望，赭褐色的，比周圍的草色更濃、更深。

“唱吧!跳吧!孩子們!祝賀草原上人的成績!歡慶人的勝利!”

蘑菇們唱起來了!跳起來了!草地上刮起一陣歡樂的旋風(fēng)，連草兒也窸窸窣窣地加入它們的集體舞蹈。雨珠兒露珠兒，從這把雨傘跳到那把雨傘，從這瓣草葉跳到那瓣草葉。游蕩的霧是喜歡安靜的，被這樣歡欣的環(huán)舞驚住了，臉色泛白，默默地退到一旁，而夜鶯卻在林中熱烈地響應(yīng)它們。

咱們跳起蘑菇圈環(huán)舞，

歡樂的歌舞呵，獻(xiàn)給人們!

咱們跳起蘑菇圈環(huán)舞，

把歡樂的歌舞呵，獻(xiàn)給自身!

啊嗬咿——

獻(xiàn)給甘霖滋潤的草原家鄉(xiāng)。

這時，東方露出魚肚白，勾畫出森黑的林子的鋸齒形的邊緣。涔涔的露珠，像落下來的流星，天上、地下、林中、坡地，都在滴滴閃爍。有人向這兒走來，腳步聲打破了黎明前這一刻的靜謐。

這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落在后頭，一臉的不情愿。她責(zé)備男孩：“朝克圖，你趕大早叫我采蘑菇，露水把我的新袍子也鬧濕了!”

“嗨，斯琴，斯琴，你一會兒就明白了。啊!蘑菇圈，快跑!”小男孩朝克圖不由分說拉著小女孩斯琴奔跑。手里舉著羊鏟和麻袋。

“歡迎!歡迎!歡迎!”蘑菇們?nèi)脊恼茪g呼。

小斯琴站在蘑菇圈中間，猶如群星拱月。她忘了剛才的委屈，高興起來：“真的，這么多的新鮮蘑菇呀!采了送給誰呢?”

“來，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p>

“這里又沒有人，你大聲說吧!除了我，誰也不會聽到的?！?/p>

“好，我說，斯琴，你聽著。咱們錫勒輝騰草原水庫不是今天剪彩放水嗎?巴特爾阿哈還計劃在水庫邊建立電站呢，用水力發(fā)電。咱們科研小組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也在加快搞了呀!讓草庫倫圍上電網(wǎng)。讓走敖特爾的蒙古包里都能放電影……咱們自己買翼片等零件搞試驗。今兒一大早叫你來，我計劃。咱倆采了蘑菇，晾干，賣給供銷社，不是有一大筆錢了嗎?”

“再用這錢到鎮(zhèn)上買試驗風(fēng)力發(fā)電的翼片，是嗎?”斯琴是聰明孩子，一下子明白了朝克圖的意圖。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三個小花臉蘑聽到孩子的秘密，忍不住跳起來。

“好主意!好主意!”白蘑也不住地點頭。

“孩子們!做好準(zhǔn)備吧!咱們獻(xiàn)身的時刻到了，咱們將要成為風(fēng)，成為電，成為光。咱們生命的價值也就實現(xiàn)了?！崩夏⒐桨l(fā)出最后的命令。

朝克圖和斯琴張開了大麻袋，迅速地用羊鏟挖土，熟練地采起來。他倆一面采，一面快樂地唱：

起來，起來，快快跑，

穿上我的蒙古袍，

蘑菇圈里繞一遭，

采呀。采呀，蘑菇好……

“嗬咿!一個大蘑菇!比所有的蘑菇都大，不過，它的傘兒歪倒了?！?/p>

“是時候了!”老蘑菇嘀咕著。它知道小斯琴指的是它。它渾身顫動了一下，肅立等待那時刻。它接觸到一只熱乎乎、胖嘟嘟的小手。它感到已經(jīng)被嫻熟地提起來，腳離開了地面。它仿佛自己正在化作風(fēng)，化作電，化作草原光明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