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村
朱大楨的心情比誰都沉重。上級局和局黨委的兩張令紙,把他推上了廠長的位子,免了他的黨委書記,原廠長牟學(xué)禮成了書記。這樣的任命在一個企業(yè)幾乎絕無僅有,特別是在電力體制改革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各廠領(lǐng)導(dǎo)班子進入凍結(jié)的時候,使這一任命平添了些許神秘的色彩。論年齡,朱大楨比牟學(xué)禮還大一歲。論學(xué)歷,朱大楨是自學(xué)的???牟學(xué)禮是正經(jīng)的本科。有人說朱大楨朝里有人,書記改廠長雖是平級換位,但在一般人的眼里卻等于提拔;有人說他朝里沒人,廠網(wǎng)分開了,競價上網(wǎng),這個只有12.5萬千瓦裝機容量的發(fā)電廠,前途未卜,日子難熬,接的是個屎罐子。有人說牟學(xué)禮上頭沒人,廠長改書記,等于降職,甚至等于處分;也有人說牟學(xué)禮上頭有人,他再不下來就要栽進去了——職工一直在告他的狀,死死抓住不放。廠長改成書記等于成了死老虎,沒人再打了……
一場紛紛揚揚的北國雪下了一個下午,漫天皆白。
廠俱樂部大門打開了,職工大會結(jié)束了,人們涌出了會場。
石山東從門衛(wèi)房走了出來,一臉怒氣地站到了廠大門口。他是松溝子發(fā)電廠的元老,朱大楨的師傅。小日本在時,他就是鍋爐運行工。推倒老廠建新廠,他是廠里公認(rèn)的電業(yè)鐵人。他老遠看見了朱大楨——他已看不清朱大楨的面相了,他是從個頭和走相認(rèn)出徒弟來的。
“朱大楨,你給我過來!”石山東吼道。石山東平時喊“大楨”,只有急眼的時候才喊朱大楨的全稱。
朱大楨知道師傅生氣了,忙跑了過來,“師傅,你找我有事吧?”
“沒事就不能見你了!”石山東梗著脖子喊道。
“你說,師傅。”
“聽說廠里要往下拿人?”
“是,師傅?!?/p>
“要拿一半兒?”
“沒那么多呀,師傅?!?/p>
“一個也不能給我拿!”
“師傅?!敝齑髽E笑著看著師傅。
“什么師傅不師傅的,你給我嚴(yán)肅點!挺好的廠子,你當(dāng)了廠長就玩邪的?幾十年,發(fā)電廠就沒這個興,電業(yè)沒這個興,沒拿過一個人。小日本在的時候,隨便拿人我還要跟它掰扯上兩句。這個廠子是老少爺們拼著命干出來的,一輩兒一輩兒,是工人自己的家。我看誰敢給我拿人!你朱大楨要是敢拿一個人,我就領(lǐng)著大伙上你家住,上你家吃!我跟你說明白了,我是黨員,找你決不是為了俺家春生,我是群眾路線!”
“師傅,你聽我說?!?/p>
“我不聽!一句你也別說。不拿人為原則?!?/p>
周圍站滿了人,有人呼應(yīng)著。
“都給我走!我們是在研究工作,跟著起什么哄!”石山東訓(xùn)斥著圍觀的工人,“都走!”
人們都知道得罪不起這位老祖宗,他急了,敢打人,都散開了。
“師傅,外邊太冷,別感冒了,到我辦公室里嘮?!敝齑髽E說著上前扶石山東。
石山東一甩手硬聲喊道:“你給我落實好了!”
說完氣呼呼快步出了廠大門,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落實不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整個大院都聽到了石山東的喊聲……
冷雪在廠辦公室套間里的電腦上使勁敲打著《關(guān)于全廠減人增效的實施方案》,辦公室主任牟昆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她看都不看一眼。牟昆同時用手勢和語言與冷雪說話,冷雪不回一句。
冷雪和牟昆從中學(xué)到電力學(xué)校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電校畢業(yè)又一起分到了松溝子發(fā)電廠做了運行員,一個在水化驗,一個在汽機運行。牟昆這個從小就在發(fā)電廠住宅大院出了名的淘小子,中學(xué)時就給冷雪遞了情書。冷雪在中學(xué)和中專都是?;?來松溝子發(fā)電廠后,讓廠里許多小伙子朝思暮想,她都不動心。她和牟昆戀上了。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冷雪到鍋爐車間取水樣,一號爐突然打嗆爆管,響聲震天,汽浪翻滾灰塵彌漫,驚得冷雪暈倒在地上,被埋進了灰里。三天后冷雪醒來,她失聰又失語了。后來經(jīng)多方治療,她有了聽力,語言卻再也沒有恢復(fù)……她被調(diào)到廠辦公室做了打字員。她多次要和牟昆分手,牟昆說啥也不答應(yīng)。牟學(xué)禮知道兒子和冷雪的關(guān)系時,牟昆已當(dāng)上了廠辦公室副主任。牟學(xué)禮向兒子下了死令,必須和冷雪斷絕一切往來。牟昆只是聽著,根本不理那個茬兒?,F(xiàn)在牟昆見冷雪不高興,心想,冷雪一定是為了廠里減人的事,問冷雪是不是擔(dān)心被減下來。冷雪搖搖頭。牟昆說有我爸爸在你放心。冷雪停下手里的活兒比劃著:“用不著?!薄澳阌X得我爸爸不好,我找朱廠長?!薄安挥?不用,誰也不用!”冷雪瞪著牟昆喊道?!澳憬裉煺α?雪雪?!?/p>
牟昆說著抱住了冷雪。
牟學(xué)禮走進屋,咳了一聲,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冷雪的臉紅到了耳根子。
牟學(xué)禮對兒子發(fā)狠道:“我的話你就不聽吧!”他見兒子不言語,拿起微機旁那份正在打印的文件命令道:“這文件先別打,我再審一審。這件事,廠長不在家我全權(quán)負責(zé)。今后凡重要文件,廠長批了,也必須由我一閱。聽見了沒有?牟昆,你要把住這個關(guān)。這個胡永泉,狗眼看人低,變得挺快呀?!?/p>
牟學(xué)禮拿著文件出門,牟昆跟出里屋喊住了父親,小聲說:“爸,有件事,我先給你說一下,關(guān)于冷雪工作的問題?!?/p>
“你操心不怕爛肺子啊?!”牟學(xué)禮瞪了兒子一眼道。
“她是我的下級,工作干得特別出色……”牟昆解釋說。
牟學(xué)禮一甩身悻悻地走開了……
馬鵬飛叼著煙敲了一下門,沒等里面回話,推門進了廠勞資人事部長辦公室?!澳銇砀缮?”胡永泉抬頭看一眼沒有表情地說?!翱纯茨銌h。”馬鵬飛說著墩到了沙發(fā)上,拿起了地上的暖瓶,“有好茶葉沒有胡叔?”胡永泉從抽屜里拿出一袋龍井茶甩給了馬鵬飛。馬鵬飛先給胡永泉沏了一杯茶,又給自己沏了一杯?!坝钟猩妒卵?”胡永泉冷里透熱地問馬鵬飛?!奥犝f廠里又要考試?”“誰告訴你的?”“都開會了還保密啊!聽說這回可要來真的了?!薄澳幕夭皇钦娴?”“這回不及格就下崗?”胡永泉沒再說話,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張開雙手使勁兒在頭上搔了又搔。
馬鵬飛反鎖上了門,迅速走到了胡永泉面前說:“胡叔,我爸讓我找你來。”“找我有啥事?”胡永泉故意皺起眉頭愣著說?!皫蛡€忙,給透點題唄,行吧?”“你說行不行?”胡永泉說著笑瞇瞇瞅著馬鵬飛。馬鵬飛嘿嘿一笑。胡永泉又說,“你說對了,這次考試可不是以往了,可是決定命運的時候了,都大眼瞪小眼的,誰敢?你快走吧,我要出題了?!薄皠e的,胡叔?!瘪R鵬飛嘻皮笑臉地說,“我知道重要性了,我爸說了,不能白讓你費心?!?/p>
胡永泉站了起來,打開了鐵卷柜。從卷柜里掏出一個大紅本子,回身不放心地又拽了拽反鎖著的門,瞪著馬鵬飛罵道,“你他媽王八蛋,盡給我添麻煩?!?/p>
朱大楨家住發(fā)電廠一號樓。
冬天的夜幕落得早,大興安嶺簇擁的松溝子鎮(zhèn)天黑得更早。晚飯后,朱民和胡永平走了。朱大楨的妻子李卓想早早睡覺,她白天在大兒子家看孫子又做飯,累了一天。有人敲門。李卓從貓眼看去,見門外是一位有些眼熟的大個子。李卓問門外人找誰,門外人喊著朱大嫂說:“門把的這么緊干啥?把我忘了吧?咱倆還在帳篷廠一起上過班哪,都忘了?”
李卓想起來了,是帳篷廠原來跑外銷的老馬。他后來單干了,多少年不見面了。
李卓開了門。
“認(rèn)識了吧!我叫馬志高。”馬志高進門就嚷了起來。
“找老朱吧?他沒在家。”
“找你不行啊?他不在家咱倆正好?!?/p>
“不許胡說,”李卓正色道,“倒是有啥事?”
“嚴(yán)肅起來了不是。”馬志高嘿嘿一笑說,“其實沒啥事,快過年了,我過來看看大哥大姐,表示一點心意?!瘪R志高說著把一個紅紙包放到了茶幾上。
“那可不行,不行,我告訴你老高,你趕緊拿走!”李卓說著把紅包拿起往馬志高手里塞。
“真假啊?你坐下聽我把話說完行不。”
“不行不行,說啥也不行!”
“你坐下坐下?!瘪R志高把李卓按到沙發(fā)上說,“好話歹話你聽老弟把話說完。李大姐,咱這一不叫送禮,二不是行賄。就是過年了,朋友間正常往來。就是煙酒錢。”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知道俺家老朱那個脾氣啊!”李卓說。
“我怎么不知道,誰不知道誰!你聽我說嫂子,你下崗呆的時間長了,你都呆傻了知道不?根本不懂外面的行情了——啊,是政策。朱廠長也沒和你說吧,現(xiàn)如今過年過節(jié),表示一下心意,國家都公開了,允許了,你還一本正經(jīng)啊,虧不虧。咱還不算受賄,就是受點賄,多大的事兒!瑞士摟幾百萬,幾千萬的,有多少,處理了幾個?你沒想想,同樣掙工資,人家咋能又買房子又置地,開著小車摟小蜜,靠啥呀?”
“老馬,你還是把這個拿回去吧?!崩钭坑职鸭t包往馬志高兜里塞。
“看你這個人!”馬志高佯怒了,“撕斯把把的多不好,叫外面人看見了好像咱倆干啥缺德事似的,多不好啊。朱大嫂,我把話放到這,朱廠長回來真要是和你急眼,你給我送回去。對了,你知道我叫馬志高了吧?”
“說啥呀,忘不了,剛才一時懵住了?!?/p>
“我兒子也在發(fā)電廠上班?!瘪R志高放慢了語速說,“在電氣運行,叫馬鵬飛。鵬程的鵬,飛翔的飛。牟廠長熟——啊,不,朱廠長,熟?!?/p>
廠培訓(xùn)中心門口站滿了候考的工人,天很冷,有人跺著腳罵娘。
胡永泉沒敲門走進了書記辦公室。
“牟廠長,我有個想法?”胡永泉說。胡永泉沒敲門進屋,牟學(xué)禮心里一陣不悅,見在這樣正式的場合胡永泉還稱他廠長,滿臉堆笑地說:“快坐,坐下說!永泉?!薄澳矎S長,是不是和轄區(qū)派出所說一聲,找?guī)讉€警察幫著把把門兒,維持維持秩序。”胡永泉一本正經(jīng)地說?!坝斜匾獑?一個職工考試?!蹦矊W(xué)禮說完又馬上補充,“真有必要的話,我可以聯(lián)系。”“這次考試可是個大考,意義不亞于一次高考啊!這樣顯得重視、嚴(yán)肅。再說了,朱書記向來辦事認(rèn)真——說認(rèn)真也行,說教條也不錯?!薄澳阏f得對,”牟學(xué)禮忙說,“我馬上找吳所長,不了,直接找局長吧,這也是動用警力啊?!?/p>
兩個小時的考試在森嚴(yán)壁壘中度過。胡永泉告訴監(jiān)考的朱民、牟昆等幾個還有兩位警察誰也不要離開考場,說中午有招待。他們原地不動把考卷都密封起來,隱去了考試人的姓名和考號,裝進了幾個大文件袋,封上袋口,加蓋了公章。牟學(xué)禮調(diào)來了面包車,由警察押車把考卷送到松溝子職業(yè)高中判卷去了……
發(fā)電運行四班倒,考試連續(xù)進行了三天。三天三夜,參考人員懷里都像揣著個小兔子。清早,天冒煙的冷。還沒到上班的時間,廠辦公樓前圍著一幫人,大家爭看考試的成績。人們議論紛紛。石春生今天是白班,他手拎飯盒鉆到了人群前邊,他的眼睛直了,運行分場他考了倒數(shù)第三十名,電氣運行里他是倒數(shù)第十。他想不到,許多平日里不如他的人竟然考到了他的前邊。他特別不服氣馬鵬飛居然考了電氣運行正數(shù)第五名。春生想哭,他的眼淚在眼窩里打著轉(zhuǎn)兒。他趕忙低頭鉆出了人群。
冬夜靜悄悄。春生早早睡下了。石山東覺輕沒有睡,圍在被窩里看著電視。他快80歲的人了,耳聰目明,偶爾傳來幾聲發(fā)電廠煤場專用線火車的嗚叫,他也聽得真真切切。睡在他身旁的春生突然喊了起來:“……我要走,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一天也不呆了……”石山東心一驚,這孩子要走了?!找到他爸他媽了?讓春生找他爹媽是石山東的主意,是他親口告訴孫子的??墒恰耙摺边@句話現(xiàn)在真從孫子嘴里喊了出來,石山東難受了?!迥昵澳翘?石山東下了夜班。那是陽春三月,是陽歷四月十一日。石山東走到家門口,猛見門前放著一個包裹,隱隱聽到包里有孩子急促的哭聲。石山東忙抱起包跑回了家。他打開了紅包,包里是一床嚴(yán)嚴(yán)實實裹著的小被,他解開被子,里面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哇哇地啼哭。孩子身子還熱乎乎的,估摸是剛剛放到了門口。孩子身邊有一張紙條,上寫著:“大叔大嬸,我們真養(yǎng)活不起了,就托付給你們了。孩子身下有100塊錢,太少了,求求你們了,你們辛苦了。作孽的父母?!笔綎|老兩口將孩子你抱了我抱,我抱了你抱,不住地嘆氣,不住地流淚,一會兒喂點兒米湯,一會兒飲點溫水,一夜無眠……老兩口到處打聽孩子的父母,哪能有音訊!孩子一天天長大了。石山東老兩口無兒無女,他們要給孩子辦個收養(yǎng)手續(xù)。是做兒子?還是當(dāng)孫子?老兩口犯了大難。最后,還是定為了孫子。石山東是想到了將來,一旦孩子找到了父母,這樣會少傷孩子和大人的心。他們給孩子取名為春生。春生一晃兒長成了大人??纯春⒆泳椭来笕死狭?。去年石山東老伴去世了,石山東的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了,他看到孫子心里難受了。一個月前,他終于把孫子的身世告訴了他本人。他要想方設(shè)法在自己入土之前幫助孩子找回他的雙親。
春生又喊了,“我要走,我要走……”春生喊著哭泣起來。石山東終于叫醒了孫子,問他喊什么。春生不作聲。石山東說你是不是找到爹媽了。春生還是不作聲。石山東說:“你要是找著了,那是好事,你就走,爺爺決不攔擋你,爺爺是個明白人,爺爺說了就算數(shù)?!贝荷_口了,“爺,我沒找我爸我媽?!笔綎|接過說,“找到了你就說找到了,你藏著掖著,爺心里反倒更難受?!贝荷f,“爺,我真的沒找他們?!薄澳悄銊偛耪耙咭叩?”“爺,我那是做夢了。”石山東說,“做夢也好,不想能做夢。你說你要走,你要往哪走?你說?!贝荷植蛔髀暳?。石山東喊了,“你還是有心事瞞著爺爺。你倒是有啥事?你和爺爺明說呀!”“……爺,我可能要下崗,不在廠里干了?!薄吧?!”石山東驚得青筋暴了起來,問:“叫你下崗?!誰說的?敢!”“爺,考試我沒考好?!贝荷f。石山東一聽愣了:“沒考好?考了多少?”“倒數(shù)第十。”石山東愣了:“啊!你?你!我每天湯啊水啊的伺候你,你就給我考成這個熊樣!你對得起誰!”“我也想考好,爺。”石山東吼了:“你不想考好還能啥樣?!你個混帳玩藝兒!”
朱大楨回到家,他的精神非常的好,他推開窗戶,任寒風(fēng)撲面,聽院里機組淺唱,半天,他才回頭和家人說話。他很興奮,他說這次出去成績很大,大鵬的煤幾天就可以到廠,過春節(jié)沒問題了。他說,他預(yù)期的大鵬煤礦集中供熱工程拿下來了,而且草簽了合同:投產(chǎn)后的供熱公司由松溝子發(fā)電廠接管經(jīng)營。建設(shè)期和經(jīng)營期都需要人,廠里的富余人員安置沒問題了。他說,他和礦方探討過,將來發(fā)電廠也可以辦煤礦……妻子李卓和兒子朱民都為他高興。他問了家里的情況,兒子說了,特別講了考試的情況很好。朱大楨臉一沉說,“有職工家長給我打電話,說考試有作弊的?!敝烀裾f:“那可瞎說了,可嚴(yán)了,警察都來了,卷子密封,請職高判的?!?/p>
朱大楨沒再說什么。
朱大楨洗漱一番,他要抓緊睡下。這兩天他是馬不停蹄話不離嘴,大話小話,硬話軟話,頂牛的話,過年的話都說了。
朱大楨在縣里參加了大半天工業(yè)園建設(shè)的會議,臨近晚上下班他才趕回廠里。他剛進辦公室,胡永泉就敲門進了屋,要匯報考試的情況和科室減人的初步方案。朱大楨說把牟書記找來一起聽聽。胡永泉說牟書記知道了。朱大楨說那也讓他來。
牟學(xué)禮進了屋。
朱大楨看著科室的減人方案。片刻,他放下手中的方案說:“這個方案我有些想法?!?/p>
這時,李艷艷敲門進屋,她讓朱大楨出去一趟。朱大楨說:“有話在這說吧,又沒外人?!?/p>
廠長,麻煩你了,出來趟吧。李艷艷說。
朱大楨出屋了,牟學(xué)禮和胡永泉不約而同地互相詭秘地看了一眼。
半天,朱大楨回屋,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坐下來說:“我看李艷艷就不應(yīng)該減?!?/p>
牟學(xué)禮和胡永泉又偷著相互斜了一眼。
朱大楨說:“她的寫作水平全市都有名,在省里、全國電力系統(tǒng)都獲過獎,而且是個多面手,能采能編能播,人也不錯。這是我個人的意見,還要群眾評議、考評和班子研究。你們看哪?牟書記,這是你的兵了,你說說?!敝齑髽E說著喝一大口涼白開。
“搞宣傳兩個人是不是太多了?”牟學(xué)禮說。
“他的丈夫還在押,在政工口不太合適。”胡永泉說,“她過去一直是汽輪機運行骨干?!?/p>
“現(xiàn)在還搞株連啊?”朱大楨瞪了一眼胡永泉說。
“他有個吃奶的孩子,工作也受連累。”胡永泉又說。
“那就更不能去運行了?!敝齑髽E用鋼筆點點李艷艷的名字說。
牟學(xué)禮給胡永泉使個眼色,不讓他再說了。
朱大楨說:“女工哺乳期,一定要照顧,改革不能連人情味都不要了?!?/p>
“對,人情味,少不了。綜合考慮,綜合考慮。應(yīng)該照顧,照顧對?!蹦矊W(xué)禮干咳了一聲附和道。
“這個冷雪也不應(yīng)該下?!敝齑髽E說。
“科室放著個啞巴不好吧,太影響企業(yè)形象了吧?!焙廊f。
牟學(xué)禮看了一眼胡永泉輕輕點了點頭。
“她雖然不能說話,電腦技術(shù)可是全公司一流的,她管的檔案多次受到自治區(qū)的表彰獎勵。再說她是因公致殘的。”朱大楨又瞪了一眼胡永泉,說,“她語言有障礙怎么搞運行,胡鬧?!?/p>
誰也不說話了。
“老朱,你這個不能減,那個也要照顧,你得說說哪個該減。”牟學(xué)禮終于耐不住了說。他很少叫朱大楨“老朱”。
朱大楨說,“我是得說。我想,政工部門,胡永平應(yīng)該下去?!?/p>
胡永泉吃了一驚。
這時,朱民找父親正站在廠長辦公室門口。
“她過去是生產(chǎn)骨干,前年省局生產(chǎn)大比武,她是電氣運行專業(yè)第一名,是不牟書記?”朱大楨接著說,“目前我們電氣運行的力量最弱,當(dāng)年抽她進科室我就不同意。她應(yīng)該下去。還有,朱民也應(yīng)該離開科室?!?/p>
胡永泉和牟學(xué)禮都愣了,他們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幾乎同時問:“你說誰?”
“朱民。”朱大楨補充說。
“朱民是不是另有高就啊?要不是,我不同意。朱民是培訓(xùn)方面的骨干哪!企業(yè)發(fā)展,教育為先?!蹦矊W(xué)禮看見了門外的朱民提高了嗓門說。
朱大楨說:“我想將培訓(xùn)這一塊歸到人事部。他的專業(yè)也不對口。減他定了,也不用研究。他的工作我來做?!?/p>
門外的朱民氣呼呼地跑了。
“其他的人后來再說,現(xiàn)在我先說說考試的問題?!敝齑髽E嚴(yán)肅起來,臉色變得難看了,“據(jù)群眾反映,這次考試存在嚴(yán)重的作弊問題?!?/p>
胡永泉和牟學(xué)禮眼睛都瞪圓了看著朱大楨。
“這可是不實之辭,我們都把公安局的叫來了。誰反映的?咱廠就有這么一幫人,盡無中生有,告狀捅貓蛋,我是深受其害,又來這一套了!”牟學(xué)禮喊了起來。
“朱廠長——朱書記,這是誰說的?”胡永泉說著站了起來。
朱大楨盯著胡永泉說,我現(xiàn)在就宣布:“你停職檢查!”
像晴天霹靂,胡永泉目瞪口呆,片刻,他漲紅著臉喊了起來,“我?我!我犯哪一條了?不能平白無故地停我的職??荚囄冶M職盡責(zé),還整出一身不是來了!你們要給我個明白!牟書記,你給我作證!”
“你先出去吧,我會給你證據(jù)的?!敝齑髽E把手里的鋼筆扔到桌上正色道,“你的工作先由牟昆代管,馬上辦交接!”
胡永泉嚷著出了屋,走廊的人都看著他。
“大楨,你有證據(jù)嗎?”牟學(xué)禮急問。
“是他把考題跑了?!?/p>
“不光是跑題的問題?!敝齑髽E說。
“啊?!膽太大了。這小子,平時群眾反映就不太好,我家牟昆你就放心,朱廠長。”
“我的意見,重新考試!”
“聽你的,聽你的?!蹦矊W(xué)禮笑著說。
天黑了,廠區(qū)的燈全亮了。
下班前白潔敲門走進了廠長辦公室。
“快坐。挺文明的,還敲啥門。”朱大楨見白潔進屋站了起來說。
“大廠長辦公室,誰敢?”白潔瘦了很多,說話有氣無力的。
朱大楨給白潔倒了一杯水雙手捧到她面前,示意她坐到沙發(fā)上。
白潔雙手接過水,兩眼淚汪汪的。
“一直想看看你去,可總也沒倒出空來?!敝齑髽E坐到沙發(fā)上說。
“你哪敢看我?”
“我怕啥?”
“別說了,誰不心里明鏡似的……我知道那個滋味,當(dāng)年我爸我媽,就沒白沒黑地看著我……”白潔哽咽著。
“是怕地主的狗崽子找你?!?/p>
“他們到老都糊涂著。”
“我到現(xiàn)在不敢見你,我有個糊涂老婆不是?”朱大楨一笑說。
“不能怪她。人言可畏啊,多少年的事又翻出來……不說這了,說遠了。”白潔說著深深地嘆了口粗氣。
“你來有事吧?”朱大楨關(guān)切地問。
“廠里要減人,是不?冷雪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凈連累你了?!?/p>
“孩子挺好的,真的挺好。你就放心吧。”
“這孩子就托付給你了。”
“有我,你就放心吧。這孩子真的不錯。”
白潔流淚了,朱大楨忙拿毛巾遞給白潔。
李卓闖進了屋,她喊了起來:“朱大楨——你們還約會啊!”
“李卓,你胡說啥呀?”朱大楨說。
“朱大嫂,你可千萬別誤會了?!卑诐嵅林蹨I說。
“我還誤會啥呀,一個又是哭又是抹淚的,一個又遞手絹又是安慰的,這不明明白白的。你朱大楨行啊,正大光明養(yǎng)的你不管,你——還有你!”李卓指了指白潔說,“你們還要不要——”
“李卓,不許你胡說八道!”朱大楨喊道。
“要臉,要臉還往一塊貼?”李卓喊道。
白潔哭著走了。
“你給我滾!”朱大楨指著李卓吼道。
“傷了你的心肝了吧?我滾,我滾!我永遠也不回你那個破家了!”李卓哭著跑了出去。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朱大楨接了電話,——車間鍋爐出了故障。
鍋爐煤斗棚煤,爐膛溫度上不去,機組甩了負荷,安全門又哇哇地響了起來。
朱大楨接過吳顯赫手里的大錘砸起了煤斗。吳顯赫一邊擦著汗一邊小聲對朱大楨說:“朱廠長,減人的事,我看還是挪到年后吧。職工的情緒有些不穩(wěn)哪,老堵煤就是一個危險信號啊?!敝齑髽E說:“老吳啊,你的心情我理解??梢抢线@么等,會貽誤戰(zhàn)機啊?!?/p>
鍋爐運行員向朱大楨報告說控制間有他的電話。朱大楨接了電話。電話是朱民打來的,說母親服了毒藥。朱大楨向吳顯赫叮囑了幾句,急匆匆跑出車間……
石山東和春生吃著晚飯,平日里爺孫倆總是邊吃邊嘮,現(xiàn)在春生一言不發(fā)。石山東想,一定是孫子還生他的氣,他想著心酸了。這孩子命苦啊!老伴在世時身體不好,而且沒養(yǎng)過孩子就不會伺候孩子,春生營養(yǎng)沒跟上去,從小就多病,個兒也沒長開,上學(xué)后,老是頭痛,中學(xué)沒念完就輟學(xué)了。有朱大楨的幫助,春生到發(fā)電廠上了班。春生工作認(rèn)真,但就是怕考試。石山東想著,心里更難受了。他說:“春生啊,爺爺那天不對,爺爺向你賠不是了。”春生說:“爺,你還不是為我好?!笔綎|一陣高興地說:“我想了,不行咱也在電視上整個廣告,找找你爸你媽?!贝荷f:“爺,我不找他們,永遠也找不到了?!笔綎|說:“你別胡說,咋能找不到?!贝荷f:“爺,真的,找不到了……”
李卓在醫(yī)院里打著點滴,朱大楨坐在他的身邊,朱民和永平站在一旁。朱大楨看了永平一眼說:“永平,你們坐呀?!庇榔秸f:“叔,我不累,你真夠辛苦的了?!敝烀褡Я艘幌掠榔降暮笠陆?不看父親一眼。
“朱民,你坐到我這呀。”大楨說道。
朱民不動,永平給他使了個眼色,倆人一起坐到了父親的身旁。
朱大楨說:“小民啊,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意見還不小哩?!?/p>
朱民斜了一眼父親,不說話。
朱大楨說:“小民啊,我的想法是把你調(diào)出電力系統(tǒng)?!?/p>
“調(diào)出電力系統(tǒng)?”朱民和胡永平都愣住了,李卓也睜開眼轉(zhuǎn)過了身。
“你學(xué)了五年醫(yī),是不是?”朱大楨扭頭看著兒子說,“是學(xué)傳染病的,是吧,現(xiàn)在在發(fā)電廠里抓職工培訓(xùn),你不覺得對國家、對你自己都是浪費嗎?我們廠有許多職工是學(xué)林的,學(xué)農(nóng)的,學(xué)獸醫(yī)的,還有學(xué)昆蟲的。我們都要想辦法幫他們搭橋,派到更能發(fā)揮作用的地方,這樣于國于廠于己都有利,你懂嗎?”
永平點了點頭。
朱民低頭不語。
“你是想讓兒子當(dāng)替罪羊!”李卓眼瞪著喊道,聲音不大,卻很沖。
“是領(lǐng)頭羊?!敝齑髽E笑笑說。
“為了自己,犧牲兒子,給你鋪路?!崩钭空f,“你那點花花腸子誰看不出來咋的?”
“干部要帶頭,到啥時候都是這樣?!敝齑髽E說。
“看誰敢動我兒子的!”李卓說完把頭扭了過去。
牟學(xué)禮接過兒子雙手遞給他的一碗小米粥心里暖洋洋的。他喝了一口粥說:“小昆啊,你一定好好干,那人事工作可不是人人都能干上的?!蹦怖フf:“爸,聽說要把冷雪減下去,是嗎?”“我正要和你談冷雪的事。她減不減,那是組織的事,你管她干啥?我早就想把她拿下去?!蹦怖ヒ惑@說:“憑啥?她哪一點做的差?”牟學(xué)禮說:“哪個現(xiàn)代企業(yè)的辦公室里還放個啞巴?”牟昆說:“你能不能別啞巴啞巴的?”牟學(xué)禮陰了臉說:“你是不是還愛著她?”牟昆說:“愛她咋了?”牟學(xué)禮氣得打了個哽說:“不行!就是不行!昨天你媽來電話還囑咐這事哪,就是不行!我們這個家庭,就你一個兒子,能要個啞巴?”“啞巴啞巴,啞巴怎么了?啞巴不是人哪?虧你還是個共產(chǎn)黨員,都啥年月了。她是因公負傷!”“你別給我扯遠了,就是不行!”牟學(xué)禮停了一會兒,又說,“有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我必須告訴你,她媽有嚴(yán)重的作風(fēng)問題。娘歪女難正?!薄安辉S你胡說!”“你說誰胡說?”
“就是你!”牟昆喊著氣哼哼出了屋。
“你給我回來!”牟學(xué)禮后邊喊道。
牟昆頭也不回跑下樓,見冷雪正緩緩向樓下走去。
“冷雪!”牟昆喊。
冷雪站住了,沒回頭揉著眼睛。
牟昆跑下去問冷雪咋了。
冷雪示意眼里彌進了東西。牟昆說到門外有亮的地方給她翻翻眼皮。冷雪說不用。牟昆擁著冷雪下樓了……
胡永泉來到了牟家,牟學(xué)禮正埋在沙發(fā)里在看美國要對伊拉克動武的新聞,半天沒理胡永泉。胡永泉搭訕道:“美國真是太霸道了。”牟學(xué)禮說:“現(xiàn)在就是這個社會,誰有權(quán)誰嘴大!”胡永泉說:“你說得太對了牟廠長。你說這個朱,朱書記,這是咋的了,我哪兒把他得罪了?這不明明整人嘛!說考試我有問題,廠長,全過程你都看見了,咱可真是公開、公正、公平和嚴(yán)肅到家了。牟廠長,你可得站出來為我說話呀!”牟學(xué)禮說:“咋說?這就是小雞和鴨子親嘴——一個嘴大一個嘴小。”“你這是啥意思?”“啥意思?你還不明白。你不用怕。你沒聽他那個‘綜合考慮嗎?他也干凈不到哪去!”胡永泉聽了牟學(xué)禮的話,愣了片刻,臉漲紅了,站了起來說:“你這話又是啥意思?”“咋的了?”“你什么‘也也的,言外之意,我真有問題吧?”“我可沒那么說,你可別胡思亂想?!薄皶f的不如會聽的。我告訴你牟書記,你可是廠黨委書記,你不作證我也不用你,總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蹦矊W(xué)禮一聽急了,想不到胡永泉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站了起來喊道:“你說啥!你還是君子?”胡永泉一聽有點兒懵,想不到牟學(xué)禮能來這么一句。心想,你牟學(xué)禮有什么資格談?wù)撨@個問題,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遠的不說,去年做廠服,你撈了多少?胡永泉突然想到牟昆接他工作的茬兒了,“哼,誰不知道誰!”他說完氣呼呼出了屋。
門里門外倆人都相互聽到了罵聲。
大街上,燈光照到雪地上又反射到天上,天地一片通明。
牟昆和冷雪在大街上緩緩走著。牟昆問冷雪:“這幾天你咋了,怎么老不高興?你放心,真要是把你減下去,我也不干了。實在不行了,咱倆一塊開個打字復(fù)印社。”冷雪說:”你可別胡來,我不是為這件事?!薄澳悄愕故菫樯妒卵?你咋老不說話哪,我都把心給你了,你是不是還和我有二心?”“牟昆,我還有啥二心?你想多了。”“那你到底為啥事?你說呀,我都快急死了?!薄拔液湍阏f了,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我媽自己都不知道。”“你快說,啥事?”“我媽得癌癥了,乳腺癌?!蹦怖ゴ蟪砸惑@,“真的?你是咋知道的?!?/p>
“王楠她媽不是在醫(yī)院嗎?她告訴我的?!蹦怖フf:“冷雪,我們一定想辦法把媽的病治好?!崩溲┱f:“我想給她轉(zhuǎn)院到哈爾濱?!薄拔铱葱?我陪她去?!薄鞍?我媽呀……”冷雪說不下去了。
牟昆和冷雪并肩走著,誰也不說話了。
“我問你件事,你要說實話?!崩溲┱f。“啥事?”牟昆問。“有人說我是私生子,說我是朱廠長的,你聽說過嗎?”牟昆一愣說:“沒,沒聽說。”“你對天起誓,向我發(fā)誓,真不知道?”牟昆語塞了,片刻道:“也聽,聽說了一點兒。”“那你為啥還要說謊?”“我是怕惹你生氣。”“你信了?——說實話。”冷雪追問道?!拔?我才不信哪?!薄澳銥樯恫恍?”“我看你和白姨都是好人?!薄八缴?就不是好人了?”“我,我可沒那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好人就是好人。”冷雪長嘆了一口氣說,“我媽快背了一輩子黑鍋了……我媽和我說過,他們剛結(jié)婚時,家里特困難,他們都剛?cè)雸F,要求上進,一直沒要孩子。我爸爸不長胡子,有人就說我爸那個……那年我媽和朱書記上局里參加技術(shù)比武,回來不久媽就有了我……有人就造謠了……說我是朱書記的。他倆過去曾經(jīng)相愛過,因為朱書記家的成份高,我姥爺家就是不同意。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瞞你,我也曾懷疑過我媽,我不止一次看我爸的照片,我就是我爸的女兒,可我向誰說去?我媽說得真對,唾沫腥子能淹死人哪。特別是這樣的事……”
冷雪低下了頭,牟昆看清了她的眼里盛滿了淚水。月光里,淚也閃著亮。
“雪雪,別難過了,我們一定想法治好媽的病?!边^一會兒牟昆又說,“你怎么知道我也聽說了這件事?是不是你聽見我爸說什么了?”
冷雪使勁地搖頭,說:“這樣的事,誰能不知道。誰都愛說,誰也愛聽。誰又都不負責(zé)任。噯,我們怎么走到醫(yī)院這里來了?”
“朱廠長家的李姨住院了,我就是要來看看她?!蹦怖フf。
“聽說還是因為我媽,她一直信那傳言。”冷雪說。
“那,那我們就不去了。”
“去!我也想去。”冷雪說。
“你?那,那咱就一塊去。雪雪,一會兒要是見到朱廠長,他要是問你工作的事,你一定好好地和他說說。你好好組織組織語言,我給你當(dāng)翻譯。”
“我買點兒水果去。”冷雪說。
“還用你!我去。你到門里等著去,別凍著。”
胡永泉又來到馬志高家,他是想打聽一下那件事是否真的跑了風(fēng)。喝得臉紅撲撲的馬志高對胡永泉有些冷淡。胡永泉斷定馬志高一定是知道了他停職檢查的事了。馬志高說;“反正這事我們爺兒倆誰也沒往外捅?!焙廊睦锾嵙嗽S多,說,“這事真要整大了,對誰都不好。真要是重新考試,你那個兒子的工作就徹底泡湯了。不把朱大楨按住,事情根本不好鬧,這個家伙可是六親不認(rèn)哪?!瘪R志高明白胡永泉是要借刀殺人,一笑說:“你放心好了?!?/p>
醫(yī)院病房里,李卓瞇縫著眼不斷地打量著冷雪。
朱大楨說:“牟昆哪,這次廠里的人事改革聽到群眾有什么反映了沒有?”
“大的方面沒啥,改革嘛?!蹦怖フf,“我認(rèn)為必須實事求是??匆粋€人,不能光看表面,要看她的本質(zhì),要看她的心——她的責(zé)任心,看她的實際工作能力。就像冷雪吧,來,冷雪,你自己說說,朱廠長一貫為人正直,講究民主,沒有架子。”
“別給我戴高帽了。”朱大楨說著看看冷雪,“有啥事就說唄。”
牟昆說:“說呀冷雪,快說呀。”
冷雪看了一眼床上的李卓說:“朱廠長,不在科室了我不怕,下崗我也不怕。”
牟昆一愣,急忙說:“朱廠長,她說了,她非常愛發(fā)電廠,非常熱愛辦公室打字和文檔這個崗位。”
冷雪推開了牟昆,打著手勢哇啦起來:“你怎么胡說!你為什么撒謊?你聽我說,替我翻!朱書記,我雖然是個殘疾人,我理解改革,我理解廠領(lǐng)導(dǎo)。我啥也不怕,我正大光明,真的啥也不怕。這行干不了,我可以去倒班宿舍洗被褥,廠里不用我,我也可以闖社會,給別人打工,別人能干的我也能干?!?/p>
朱大楨聽著冷雪的話,雖然沒全聽懂,但他全明白了。
朱大楨的眼睛濕潤了。
“她說啥?”李卓吃驚地問牟昆。
牟昆無奈地翻譯著。
春生參加完廠里由牟昆主抓的第二次減人增效考試回到家呆滯地坐在里屋床上,爺爺幾次喊他吃飯他都沒聽見。石山東問:“春生,你咋了?”“爺爺……”春生欲說又止。“春生,你說實話,是不是找著你爹你媽了,為難了。爺不是說了嗎,要是真找著了,你就跟他們?nèi)?爺絕不攔你,爺還替你高興哩。”“爺,我不是說了嗎,找不到他們了,永遠找不到了……”“胡說!”“爺,你說我白姨好不好?”“你說到哪去了?那人太好了,還有你冷叔,活著的時候都沒少幫助咱家。噯,春生,你怎么提起你白姨來了?”“爺,聽屠師傅說,我白姨病得厲害了?!薄鞍?”石山東吃了—驚,說,“快看看她去,帶上點東西,我給你錢?!薄盃?我有錢?!薄澳蔷涂烊グ伞!?/p>
中午時分,屠儲禾用塑料袋拎著鍋包肉來到白潔家,鍋包肉是剛出鍋的。他聽說白潔病得不輕。
白潔躺在床上,她啥也不想吃。屠儲禾坐在她的床邊一直看著她。屠儲禾的心激烈地跳蕩著——自打愛人去世,多少年他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又向白潔身邊靠了靠說:“白潔,枯木逢春猶再發(fā),人無兩度再少年。你答應(yīng)我吧?!?/p>
白潔說:“老屠,這些年,你真心對我好,我知道??晌艺娴牟恍辛?我不能再連累你了。我得的是癌癥呀。”“你別胡思亂想,你不會的,不會的。你是好人,好人不會的?!蓖纼桃戳艘窗诐嵉谋蛔诱f。白潔說:“我也是這么想,我想活下去,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別讓冷雪知道了。冷雪說要給我辦轉(zhuǎn)院,我沒讓。這病再治就是人財兩空啊!”“我給你治,我出錢。”屠儲禾高聲喊著。白潔搖搖頭閉上了眼睛說:“謝謝你了老屠。沒用了,一切都晚了……”
白潔又睜開了眼,“唉,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怕死,一點兒也不怕??墒恰墒?有件事,我死了也合不上眼。”
屠儲禾氣憤道:“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叫門心不驚。你那個事嗎,純粹是造謠!”
白潔一怔道:“哪件事?”
屠儲禾說:“我知道,不就是冷雪的事?!?/p>
白潔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那件事我知道?!蓖纼虉远ǖ卣f,“我全,全能給你說清楚!”
“你能說清楚?”白潔忽地坐了起來,“你就快給俺說清楚吧,屠師傅,你說!你快說!求求你了?!?/p>
“現(xiàn)在不告訴你,——告訴你,你就說我沒出息了?!蓖纼探器镆恍Α?/p>
白潔拉住了老儲的手:“你要是真愛我,你就快給我說。你要是真能給我說清楚,我的病就好了。你現(xiàn)在就說!”
屠儲禾終于說了幾十年前的一幕。那時,白潔和冷大偉都是發(fā)電廠汽輪機檢修工。冷大偉,白面書生,一表人才,惟一不足就是不長胡子。有人說見過他下邊那家伙也不和他人一樣,特別的白而且很小,根本不好使??傆泻闷娴娜?。冷大偉和白潔結(jié)婚那天,是騰出廠集體宿舍一間小房做了新房。那天晚上,姑娘小伙子們鬧完洞房都漸漸散去,不安分的屠儲禾早早貓到了洞房的床下。他想看個光景,聽個熱鬧。半晌,屠儲禾聽到了床上風(fēng)雷交加,翻江倒海。突然,廠區(qū)一片漆黑了——車間出事故了——事故就是命令。白潔和冷大偉急忙穿好衣服出了門。屠儲禾從床下鉆出,手電照亮床鋪時,一灘殷紅的處女血洇紅了整個洞房……
屠儲禾講完后,白潔紅著臉狠狠地給了屠儲禾一拳。那一刻,白潔頓感周身輕松了,分明看到了自己那陰郁了半輩子的心驀然露出了一絲藍天。
春生帶著一包營養(yǎng)品來到白潔家。
春生眼淚汪汪地白姨長白姨短和白潔嘮了許多,意猶未盡。
“白姨,有,有件事我早就想和你說,不知道該,該說不該說……”
白潔說:“和我還有啥不該說的。”
春生說:“白姨……我和你說了你可千萬別生氣啊。”
白潔微笑著搖了搖頭。
春生說:“白姨……我說了……白姨,我,我冷叔,冷大偉,是,是我的……”春生說著停下來怯怯地打量著白潔。
“說呀?!卑诐嶌o靜地看著春生,“說,是你的啥?”
“是,是,是我的親生父親……”春生“親生父親”四個字的聲音特別小,幾乎讓人聽不見。
白潔還是靜靜地看著春生。
春生繼續(xù)說:“我母親偷著生下我就大出血去世了。我媽臨死前偷偷囑咐我,以后一定認(rèn)下你這個母親。但我一直不敢,怕你不認(rèn),怕我這個大姑娘養(yǎng)的影響了你和我妹妹冷雪。我知道許多人說你的閑話?,F(xiàn)在我應(yīng)該把話說明白了……或許有,有點好處……”
白潔流淚了。
春生說:“白姨,你生我的氣了?”
白潔搖搖頭,說:“春生,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和你冷叔相處的時候他就和我如實地說了。他也囑咐我認(rèn)了你。我啥也不怕,我早就想認(rèn)了你,也解脫了我。可我怕影響了你,別人都知道你是家里養(yǎng)不起才送人的。孩子,這事現(xiàn)在你我知道了就行了,誰也不要說了。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已經(jīng)老了。人言真的可畏,你還年輕啊。我們就母子默默地相處著……”
春生說:“我不怕,白姨,我現(xiàn)在就想叫你聲媽行嗎?”
白潔點點頭淚水流了出來。
“媽!”
“噯!”
春生擦擦淚說:“媽,不知道你知道不,這是我爸生前給我的兩千塊錢,給你吧,你把病治好。”
白潔說:“這錢我也知道。你拿著吧,將來好娶媳婦。給我沒用了。”
“不,媽,你有用。你的病一定能治好?!?/p>
春生和白潔抱到了一起痛哭了起來。
清晨,不知哪家性急的孩子燃放的第一個迎春二踢腳在寒空里脆生生地炸響,引來稀稀拉拉的鞭炮一個上午都沒住聲。羊年正一步步向松溝子走來……
春生慌慌張張跑回家。爺爺正在午睡。
“爺爺,你醒醒,你醒醒!”春生喊著。
石山東坐了起來:“啥事啊,毛愣愣的。”
“爺,出事了!”
“啥事?說!”
“朱書記出事了?!?/p>
“他出啥事了?”
“說他受賄了,公安要抓他?!?/p>
“胡說!”石山東說著忙下地穿鞋,“誰說的?”
“那你就別問了。都在說?!?/p>
“不能,絕對不能?!?/p>
“還啥不能,一會兒草原列到站公安就要抓他了?!?/p>
“啊?!”石山東在地上來回踱了起來,“不能,絕對不能?!?/p>
“還不能!大家都說……說現(xiàn)在的干部都不保準(zhǔn)了?!?/p>
“閉上你的臭嘴!”石山東突然站住了喊道:“草原列還有多長時間進站?”
“還有半個小時?!贝荷纯磯ι系膾扃娬f。
“你馬上給我打個出租!”
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在大興安嶺東麓的山道上急馳。漫山遍野,白雪皚皚。雪原上一片片白樺、楊柳、柞樹都凋零了,光禿禿的枝頭,寒風(fēng)里一動不動。只有樟子松依然枝葉茂密、郁郁蔥蔥、一派生機。石山東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女司機的身旁,像一座雪雕,只有太陽穴那條老蚯蚓似的青筋不停地跳動著……三十三年前,朱大楨還是發(fā)電廠的鍋爐運行工。一天,鍋爐運行日志上的最高指示——“領(lǐng)導(dǎo)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指導(dǎo)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上滴上了一滴墨水,有人檢舉那墨是地主狗崽子朱大楨所為,是惡意攻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運行班長石山東一口咬定那墨水是他不慎滴上的,事情才不了了之。禍不單行啊。石東山看了一眼女司機回手向春生要煙抽,春生說我不會抽煙哪來的煙,又說爺爺你不是戒煙了嗎?石山東吼道:我戒了就不許再抽了!春生一聲不吭。石山東又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了。他在心里念叨,大楨真有牢獄之災(zāi)了……
“你能不能快點開!”石山東瞪了一眼女司機喊道。
石山東爺孫倆在榆林站上了草原列車,他們在硬坐車廂找到了朱大楨。
“師傅!”朱大楨站起來吃驚地喊道,“你來干啥?”
“你,你跟我來!哪是你的東西,讓春生看著?!笔綎|命令著朱大楨。
“我啥也沒帶。啥事師傅?”朱大楨愣著問。
“你就別問了,跟我來吧!”
朱大楨隨石山東來到兩節(jié)車廂的對接處。
“你給我來支煙!”石山東說。
朱大楨說:“我戒了,師傅,啥事呀這么急?”
“我問你,你要給我說實話,你做沒做過虧心事?”
“虧心事?”
“簡單說,你收沒收過黑心錢?”
“黑心錢?沒有啊。師傅,出啥事了?”
“你別問了。我問你,一次也沒有?”
“沒有?!?/p>
“一份也沒有?”
“一份沒有?!?/p>
“真的沒有?”
“沒有。啥事呀師傅?”
“大楨,我還是不是你師傅了?”
“你說啥呀師傅?!?/p>
“你敢對你師傅發(fā)誓嗎?”
“敢!”
石山東兩眼直盯著朱大楨從頭看到腳,正色道:
“你要是貪了,我砸碎了你,你要是真的沒貪,下車你就跟我走!一步也別離開我!”汽笛長鳴。火車戛然止住。
“師傅,你聽我說,你聽我的?!敝齑髽E掙脫著師傅說,“你不相信我了?你放開我。師傅,你不常說,要相信群眾,要相信黨?!?/p>
“閉上你的嘴,現(xiàn)在你就相信我,聽我的!”石山東兩只大手緊緊攥住朱大楨的一只胳膊。
石山東和朱大楨并肩走下了車。
車下,兩個干部模樣的人和兩個戴大蓋帽的警察迎了上來。
走在前邊的大個子干部對朱大楨說:“朱大楨,我們是市紀(jì)委和檢察院反貪局的,根據(jù)群眾舉報和立案偵查,你被‘雙規(guī)了,跟我們走吧?!?/p>
“你們敢!”石山東吼了起來,“誰敢動他一指頭,我就和他拼了!”
“師傅,你聽我的,”朱大楨不慌不忙地說,“師傅,沒事的?!?/p>
“老大爺,我們是執(zhí)行公務(wù)?!笔荨按笊w帽”說。
“什么公務(wù)、母務(wù)的。我也不是辦私事?!笔綎|依然吼道。
“老師傅,你要是再胡來,我們也要對你執(zhí)行法律了。”胖“大蓋帽”一臉嚴(yán)肅地說。
“也把我抓起來?好啊。我們師徒正好湊一個單間。抓!你來呀!”石山東喊著一頭撞向胖“大蓋帽”。
胖“大蓋帽”順勢來拽石山東,石山東反手一掌將胖“大蓋帽”擊倒在地上。
朱大楨來抱師傅,石山東一掌推了他一個趔趄。
瘦“大蓋帽”猛向石山東撲來,石山東喊著“春生,你他媽吃屎的”,一個掃蕩腳掃向瘦“大蓋帽”。
朱大楨一下子跪到了石山東的面前:“師傅,徒弟求你了?!敝齑髽E知道——全廠只有他知道,脾氣暴躁的師傅從小在老家山東梁山練就了一身好武藝。
石山東一愣,猛地也跪倒在地,抱住朱大楨放聲大哭起來……
朱大楨出事的消息風(fēng)吹一般傳遍了發(fā)電廠,傳遍了松溝子,震動了發(fā)電廠,震動了松溝子。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歡天喜地,有人不信,有人懷疑,有人將信將疑,有人堅信不疑,有人說可惜,有人說活該,有人說當(dāng)官的沒好人了,有人反對說還是好的多……
馬鵬飛氣昂昂來到廠辦公樓門前,一把將墻上考試的紅榜扯下,撕了個粉碎,扔到地上,又踢了一腳。屠儲禾跑過來喝道:“你怎么給撕了?”馬鵬飛瞪了一眼屠儲禾吼道:“好好看你的大門得了!”
屠儲禾急忙跑進書記辦公室說:“牟書記,外邊馬鵬飛把考試的大榜撕了?!?/p>
牟學(xué)禮冷著臉看了一眼屠儲禾啥也沒說。
屠儲禾一陣尷尬,冷笑一聲道,“三伏天,孩子臉,老同學(xué),咋又不會笑了哪?”
牟學(xué)禮狠道:“我還天天陪你笑啊!”
屠儲禾又嚴(yán)肅道:“我向你報告工作哪,外邊有人把考試分?jǐn)?shù)撕了?!?/p>
牟學(xué)禮沒好氣地說:“把好你的大門得了!”
屠儲禾悻悻地走出書記辦公室,出門罵了一句:“操,嗑毛殼嗑出個臭蟲來——啥仁(人)都有?!?/p>
屠儲禾前腳走了,胡永泉怯怯地進了書記辦公室,輕聲道:“牟廠長,忙啥哪?”
牟學(xué)禮板臉說:“有事嗎?”
胡永泉說:“這回誰是誰非清楚了吧!……牟廠長,我的人事部長是不是該恢復(fù)了?”
“恢復(fù)?”牟學(xué)禮說,“那急啥!”
胡永泉說:“許多工作還等著我哪?!?/p>
“有人干著,耽誤不了?!蹦矊W(xué)禮說著才抬起了頭,“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整理朱大楨的材料,市紀(jì)委和反貪局一個勁地來電話催,你要在這方面多動動腦筋,可能要找你談話?!?/p>
屠儲禾回到門衛(wèi)才聽說朱大楨出事了,他母親去世了,昨天晚上才奔喪回來。
四點下了白班,屠儲禾匆匆來到朱家。石山東、春生、朱民、胡永平、白潔、李艷艷和廠里幾個中層干部都在這里。
石山東正襟端坐在沙發(fā)上。他被行政拘留了兩天,剛剛才出來。有人說是牟學(xué)禮把他要出來的。有人說是因他年事太高,公安局長特批的,拘留所正在進行全區(qū)拘留所人性化管理的試點。
石山東又對李卓喊了起來,“他朱嫂,你給我個實話,大楨到底有沒有問題。你一定照實說來!”
“大叔,你放心吧?!崩钭空f,“啥事沒有。我和他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你還信不著他了?”
石山東說:“不是我信不著大楨了,對現(xiàn)如今的干部我吃不準(zhǔn)了。要是我還不退休,大楨還跟著我,有我掌舵,他朱大楨,一百個保準(zhǔn)。我一晃都退了二十年了,他變沒變,你最有發(fā)言權(quán)。你一定有啥說啥,老老實實給我交代,說!”
“大叔,你就一百個放心吧。”李卓說。
屠儲禾說:“知天莫過地,知夫莫如妻啊?!?/p>
“大楨媳婦,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你們誰也別攔我,我這就去公安局,找他們說理去。他們要是明白人,再不放人,我就把大獄給它砸了?!?/p>
“大叔,你別急?!崩钭坎敛翜I說。
“我能不急嗎?都啥時候了,讓大楨憑空受這個窩囊罪?!笔綎|說著要哭。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蓖纼陶f。
“你放屁沒味!”石山東對屠儲禾喊著把淚水咽了下去。
“我是說,現(xiàn)在還沒給大楨定性。”屠儲禾說,“現(xiàn)在是在反貪局和紀(jì)委進行‘雙規(guī),正在調(diào)查核實之中。”
“我管他什么雙龜(規(guī))兩王八的,不行我就上北京找說理的地方?!笔綎|喊著站了起來,“一定是有人告黑狀,暗算他了?!?/p>
屠儲禾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叫門心不驚。你要一去搞不好倒把事情鬧炸了。等等吧,師傅?!?/p>
大雪又下了一天一夜,傍晚才停下來——今年的雪真勤,十幾年少有了。
廠紀(jì)委書記老馮匆匆走進了書記辦公室。
“這幾天你干啥去了?打手機老關(guān)機?!蹦矊W(xué)禮劈頭問老馮。
“我不是到公司開會去了嗎,你讓我去的。手機欠費了,昨晚才回來?!崩像T解釋道。
“啊呀,急死我了!反貪局一天幾個電話要老朱的材料?!?/p>
“牟書記,老朱回家了?!崩像T忙說。
“啊!”牟學(xué)禮一驚聲音都變了,“取保候?qū)徚?”
“不是?!?/p>
牟學(xué)禮還是驚道:“那咋了?”
“事情搞清楚了。”
“搞清了?!多大的金額?”
“十一萬五?!崩像T說。
牟學(xué)禮又一驚,道:“十萬多還讓他回家?……”
老馮說:“他都提前把錢交給我了?!?/p>
牟學(xué)禮詭秘地看了老馮半天說:“都交給你了?你倆玩貓膩了吧!”
老馮笑了。
牟學(xué)禮被老馮的笑嚇了一個寒戰(zhàn),半天說:“值得慶幸,值得慶幸?!?/p>
朱家來看朱大楨的人陸續(xù)地走了。
李卓給朱大楨理著腦后蓬亂的頭發(fā)說:“你當(dāng)時咋沒把錢退給人家哪?”
朱大楨低聲道:“唉,現(xiàn)在有些人,太累了,工作表現(xiàn)不好的給你送,表現(xiàn)好的也給你塞……說來也不能怪群眾,我們的黨風(fēng)啊……”
“我問你話哪,咋不把錢當(dāng)時還給人家,鬧出這么大亂子來?!崩钭坑謫?。
“交廠紀(jì)委是對的。我想了,當(dāng)時把錢還回去,人家會懷疑你嫌少,再來搗亂。”朱大楨說著嘆口氣。
朱民一聲不響地坐在永平的身旁。
胡永平一直呆呆地望著朱大楨,她說:“叔,我真想喊你聲爸爸,喊一聲行嗎?”“等以后的吧,永平?!敝齑髽E說。
“爸——”永平突然喊道。
朱大楨沒有應(yīng)聲,但看出來他很激動,很自豪,很高興,“永平呀,你以后還要多多幫助我啊?!?/p>
朱大楨說:“永平,你是個好孩子。感謝你對全廠改革的支持,對我的支持,對小民的幫助。對黨風(fēng),我們?nèi)魏螘r候都一定要看到主流,主流是清澈的呀,孩子。盡管我們的問題還很多,有的還很嚴(yán)重。但是,就像你說的,我們決不能迷失了方向,一定要充滿信心?!?/p>
永平說:“爸,我哥哥的錯誤大嗎?”
朱大楨又嘆口氣說:“他收了人家的錢,給了人家考試題。”
永平一怔:“是真的嗎?爸?!?/p>
“都讓攝像機錄下來了?!敝齑髽E痛心地說,“這還是個共產(chǎn)黨員嗎?”
“我早就看不上他了?!庇榔秸f著皺了眉頭,“我說他多少回,他倒說我啥也不懂。爸,你,你們還得多教育我哥呀?!?/p>
“我們會認(rèn)真處理的?!敝齑髽E沉了一下說,“他向我們敲了警鐘,改革決不能丟了思想工作。你哥哥的錯誤,我有直接的責(zé)任。過去我們不少生活會,還有‘三講,我們是走了過場的……永平呀,你也是共產(chǎn)黨員了,要牢牢記住,一定要守住自己,要不你就別寫申請,別舉手,別加入。”
“爸,要是黨的干部都像你一樣該有多好啊!”
“共產(chǎn)黨里的好干部很多很多,我還算不上,我還有許多毛病,你們看到了我的毛病,一定別客氣?!敝齑髽E望著永平說,說完又看了一眼妻子和兒子。
“爸,有件事我總也想不通。”永平沉了片刻又說,“有些人明明有問題,而且很嚴(yán)重,群眾一直告狀反映——不瞞你說,爸,廠里的事情,我也向上面反映過?!?/p>
朱大楨一家都愣了,一起把目光投向永平。
“永平呀,可不能亂懷疑呀?!崩钭靠粗榔綋?dān)心地說,“疑心也能把人整死……”
“媽,我有足夠的證據(jù)。”永平說著又把目光對準(zhǔn)了朱大楨,“可他就是個不倒翁,爸,這是為什么?”
朱大楨臉色冷峻了,他站了起來,走向窗戶,凝神窗外。一會兒,他走向永平,沉沉道:“永平啊,你真是個好孩子。你的提問讓我聽著心痛啊!但,我很高興。這是一個多解的方程,但并不是解決不了。我說了,有些事我是失職的。我應(yīng)該嚴(yán)肅反省。你再給我點時間。你放心,黨在,人民在,善得善報,惡得惡報。這是黨心,是人心,是天理,是定律!朱民,你別老悶著,有什么想法你也說說。”
這時,陰沉的臉上堆著笑容的牟學(xué)禮拉著滿臉春風(fēng)的屠儲禾的手一起進了屋。屠儲禾邊走邊嚷:“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
這時,屋外突然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噢,今天是羊年小年了。
〔責(zé)任編輯任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