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香我
李鴻章曾有言曰:“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倘使這人連官都不會做,那就太不中用了?!崩铠櫿履斯賵鲋欣嫌妥?,此話當是有感而發(fā),大概不是騙人的。連官也不會做,世上有這樣的人嗎?若有,我倒想見見他呢,如此“太不中用”之人,該是多么拙樸可愛,教人心竅慕之,忍不住想和他坐下來弄壺茶吃吃,談談心。如今世上,會的人太多——會做官、會掙錢、會講《論語》,不稀奇,不會才稀奇。
明人周暉有《金陵瑣事》一書,其中記海瑞:“都御史剛峰海公,卒于官舍,同鄉(xiāng)宦南京者,惟戶部蘇懷民一人。蘇檢點其宦囊,竹籠中俸金八兩,葛布一端,舊衣數(shù)件而已。如此都御史,哪可多得。王司寇鳳洲評之云:‘不怕死,不愛錢,不立黨。此九字斷盡海公生平,即千萬言諛之,能加于此評乎!”不怕死,不愛錢,不立黨,王世貞這九個字,斷盡海瑞,卻羞煞天下多少做官的。
曾翻過張明明所著《回憶我的父親張恨水》一書,怕是將近二十年前翻的了,書里其他內(nèi)容都一點記不得了,只有一個情節(jié),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是說張恨水有個好朋友張友鸞,曾任當年《新民報》主筆,一支筆了不得,就有人想把他拉到官場中去做官,張恨水知道了這事,就畫了一幅畫送給他,畫的是幾棵松樹,并題了一首七絕:“托跡華巔不計年,兩三松樹老疑仙。莫教墮入閑樵斧,一束柴薪值幾錢?!边@幅畫,張友鸞珍藏了30年,他感嘆:“恨老勸我的意思是說,當了幾十年新聞記者,又何必涉足官場追逐名利。”多少人削尖腦袋撕破臉皮要做官,可這個官,在張恨水眼里,不過“一束柴薪值幾錢”。
林紓晚年說:“幸自少至老,不曾為官。自謂無益于民國,而亦未嘗有害。屏居窮巷,日以賣文為生。”世人個個想做官,畏廬老人卻慶幸一生未曾做官,這大概不是吃不到葡萄的話。為官一方,手上有權,即便于造福,有益國家,又有機會作孽,為害百姓,倒不如做個小老百姓,賣文為生,自食其力,干干凈凈,心安理得。
《明史》上記了一個叫趙豫的知府:“宣德五年五月,筒廷臣九人為知府,豫得松江,奉敕往。方始豫至,患民俗多訟,訟者至,輒好言諭之曰:明日來。眾皆笑之,有‘松江知府明日來之謠。及訟者逾宿,忿漸平,或被勸阻,多止不訟?!薄睹髟娋C》記知縣蘇佑:“濮州蘇佑補束鹿知縣,邑多囚系,下車一日,釋數(shù)百人,明日,革罷徭車三十輛,又明日,有詔召束鹿令,邑人語曰:三日官府,百年父母?!币粋€是推諉“明日來”,一個是下車馬上辦,都是一片慈悲心腸,都是積德。林語堂當年罵“中國的官,就是讀書的土匪”,文人就是好罵,一口罵倒天下做官的,畢竟不能叫人服氣。鄭板橋有詩曰:“漫道在官無好處,須知積德有光輝。”世上做官的,若個個皆抱一片慈悲心腸,皆懷一個積德的念頭,看哪個還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