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流水脹（上）

蕭　萍

6：30，兔子鬧鐘

鬧鐘聲音是啞啞的，因為那只漂亮的塑料藍兔子的耳朵掉了半邊。雖然它們是這么傻乎乎地歡快地來回跳個不停。你去看它們那搞笑的、最特別的尾巴，像個小雪球一樣抖個不停，好像一個啞著喉嚨的人在拼命叫賣著自己家的東西?！昂賳眩业暮猛米涌墒莻€實心眼兒，要是你不去按它的肚臍眼，我的好兔子它就會永遠這么跳下去和抖下去的!”

半年前吳小惠就是這么對八月說的，她總是這么快活地稱呼自己身邊的東西，她還把椅子們稱為小青蟲，連窗簾也是光榮的老棉布隊長。那時候八月剛來上海，學校安排在吳小惠家暫住，起初他們老是鬧別扭，因為八月不肯多吃飯啊。吳小惠急死了，買來無數(shù)的四川豆瓣醬，還有四川臘肉，她哪里知道八月看見豆瓣醬和臘肉就難過得要命，因為他越發(fā)想起自己已經不復存在的家和親人。八月的沉默真讓吳小惠心疼著急，他們都是急性子，還吵過一架，末了，等八月一周后離開她家的時候，她竟然大聲地嗚嗚地哭出來，連鼻涕都出來了，臨走的時候吳小惠還拿著好多東西追出來，其中當然就包括這只兔子。

——哎呀，你千萬不要覺得吳小惠是和八月差不多大小的小學生啊，其實她已經六十八了，不過除了她的臉上有些皺紋，比較嘮叨外，八月似乎還覺得吳奶奶她和這只藍兔子長得真像啊!過去媽媽就對八月說過的，有的人是生來就有趣活潑的人，這樣的人即使八十歲了還是小孩脾氣——沒錯，在八月心里吳小惠就是一只戴了老花眼鏡的兔子奶奶哪!

7：00，排骨年糕

八月很喜歡吃這家的年糕，又細又糯。它的名字就叫“學習小店”，可是為什么一家吃早點的店叫學習小店呢?八月一直沒有想明白。但它的年糕卻實在明明白白地好吃呢。

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姓王，不愛說話，可特別愛喝酒，連早上也不例外。所有來吃早點的人都叫他年糕大王，他高興地答應哎哎。喝了酒以后他的話就多起來，他一會兒說自己是安徽人，一會兒又說祖籍是河南的，再過一會兒還告訴別人小兒子還在四川老家呆著，三個丫頭全都出去打工了。每次別人說他是“超生游擊隊”的時候，年糕大王就會仗著酒勁朝對街做個鬼臉，大家呵呵地笑他，因為那邊可是管計劃生育的居委會的方向哦!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八月來的時候，那個年糕大王老板總是囑咐人多給八月一些排骨和年糕，要是他沒有喝酒，他就是沉默地笑笑，拍拍八月的肩膀，要是趕上他喝酒了，他就會很大聲音地南腔北調地說話，讓八月覺得很不好意思：“吃啊吃啊，夠不夠川娃子!吃飽了好好學習，為四川爭口氣聽見沒?俺就不相信咱寶兒來不了上海!”

寶兒就是他超生的小兒子，據說現(xiàn)在在四川老家，年糕大王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年糕早點店開大，賺足夠的錢能在上海附近的郊區(qū)買個有陽臺的一室一廳。他說要是能把寶兒接過來，在上海，和城里娃娃一起讀書那才是好。

知道這些計劃后，八月有點感動也有點心情矛盾，他默默地吃掉他自己碗里的排骨年糕，同時又好像有點舍不得吃掉年糕大王多給的那塊大排。

7：30石頭攤

快到公交車站的時候，八月總忍不住停了腳步來看稀奇，因為這里有個石頭攤啊!

那個賣可以發(fā)光的石頭的，一看就是個狡猾的生意人，他笑起來露出的白牙齒都好像能發(fā)出騙人的光。他一直說要大出血跳樓清倉賣這些寶石，可是兩年過去，他還在這里。他自己說不賺錢，就是好玩，可好玩還跳什么樓賣什么血啊!不過他卻對八月很好，因為他聽說八月是從都江堰那邊過來的，他就說他為了一種石頭，差點在四川那邊丟命。八月想，難道這些石頭也值得丟命嗎?那個賣石頭的像是看穿了八月的心事，他沉默了一下，后來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一笑。然后就送了兩塊石頭給八月。

說實在的雖然這些號稱會發(fā)光的石頭并不會發(fā)光，可是八月卻很喜歡。八月拿回家洗了洗，泡了又泡，把那些顏料都洗掉了，露出石頭本來的粗糙模樣，很是拙樸可愛。因為真心喜歡它們，八月反反復復想了又想，送了一塊給發(fā)明老師，發(fā)明老師后來又征求了八月的意見，就將石頭放在了班級的魚缸里，那些魚看見這猙獰模樣的石頭，先是害怕后是歡喜的樣子。而剩下的另外一塊呢，就放在八月自己手頭邊上。

八月常常在放學或者上學的路上去石頭攤看看，下午的時候，同樣也有些閑人蕩在石頭攤邊上，他們是來聊天的，也有的下棋和打麻將。對八月來說他寧愿一廂情愿地相信他們其實是來看石頭的。那都是些普通的石頭，原來在八月老家的江邊上多的是，現(xiàn)在這些石頭無論被打扮得多么花哨，可總還是結結實實的石頭，它總是讓八月想起自己的小時候，想起有家有父母兄弟的歲月，而對此刻的八月來說，這一切好像是那么親近和遙遠了。

9：15少年兒童圖書館

八月在休息天常常來的地方。繪畫本的自然百科全書、三十六計和《孫子兵法》是八月最喜歡看的書。他幾乎看了又看。

今天八月是按照發(fā)明老師的要求和布置來找一篇散文的，發(fā)明要求是關于愛的主題的，而且和讀書有關，還要不超過1000字，還說將文章一句句地抄下來，并且寫下相關的讀后感。

八月發(fā)現(xiàn)那本書其實是有點小兒科的，書是新出的雜志，但看上去已經有點破爛了，因為是給很小的小孩看的書，所以八月懷疑這些小毛頭可能都用牙齒啃過一遍的，要不就是感覺粽子米掉在上面，醬油的糯米粘住了書頁，結果一拉起來的時候，字就會被糊起來粘住了——八月就這么將就著抄下來：親愛的，因為書我更加愛你

親愛的，來，就坐在我旁邊吧，無論你的小手小腳放在哪里，這并不重要，無論是在小花和音樂噴泉的青青草地，或者掉了漆的笨頭笨腦的木頭小方桌邊，我們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緊挨著你——親愛的，無論你是誰，小紅棗，小螞蟻或者長耳朵的兔子兄弟，無論你記不記得昨天的作業(yè)，明天的考試，或者后天的鋼琴練習曲，那有什么關系呢，親愛的，來吧，一起坐下來，翻開你的書。

翻開書你就是最棒的啊，你那清澈的湖水一樣的眼睛，你那天真的小熊一樣的笑容，還有撲通撲通安靜的心!請翻開你的書，親愛的，就在這里，在我的身邊，你能聞到自己身體發(fā)出的、書那樣無聲無息的香氣。

別去理會那些喧鬧的風，別去在乎那些輕飄飄的云，它們頑皮的手指會弄亂書頁和你的心，它們虛榮的尾巴會讓你的眼睛看不清前面的道路。親愛的，你要記住，在書的面前，都是平等的，只有那些登上書的臺階的人，只有那些最后到達山頂?shù)娜?，他們的目光和胸襟才能高遠、

寬闊、舉重若輕。

親愛的，請用你的嘴唇大聲讀出那些字吧，或者默默地將那些句子刻在心里，它們如此善良，羞澀，美妙，充滿天真和滄桑的人間悲喜。

親愛的，請讓你的眼睛從那些字上靜靜走過吧，就像手電筒走過那些黑的地方，就像給每一顆星星擦去灰塵，去捉住那些美妙的意義，如同你捉住一條金色的小魚——

讓我們和它們做好朋友吧，那些魚、那些星星、那些發(fā)出油墨味道的花朵與青草，親愛的，讓我們久久坐在它們中問，像小王子那樣一起看四十四次落日——在這個特別的閱讀的星球上，就讓我們的憂愁都變成板凳上的書簽，或者書簽上的一枚小小的雛菊，等風吹過來，吹過來的時候啊，用你的花瓣勾住我，讓我的花瓣勾住你，讓我們低聲彼此訴說一句：親愛的，因為書我更加愛你，愛這個世界!

11：00讀后感

八月最怕的是寫文章。他很想快速地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好在這個作業(yè)并不算太難。他很開心自己很碰巧地找到這本“小毛頭的書”，反正這散文顯然是符合發(fā)明老師提出的要求的：愛的主題，關于讀書的，而且簡短。八月很開心自己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敲定了它。雖然在八月看來這篇文章看起來好像很優(yōu)美，不過他卻還說不出美在什么地方。不過最關鍵的一點是“它那么短小，甚至小于老師說的一千字，讓我抄起來不費力?！卑嗽吕侠蠈崒嵉剡@么想。

根據發(fā)明老師的要求，不僅要找到文章，抄寫文章，還要用自己的“帶批評性的眼光”來看看，而在八月看來，顯然整個文字顯得有點娘娘腔了。于是八月寫道：“我估計這篇散文是女的寫的，女的很喜歡類似這樣的文字。‘女人們很容易沖動，缺乏科學頭腦。但她們往往感情十分充沛?！?/p>

——這里面打引號的話可不是八月原創(chuàng)的，是他的舅舅說過的。八月的舅舅是個高個子的小伙子，他談過三個女朋友，當了八年的民辦教師，在他即將和第四個女朋友結婚的時候，他也知道自己即將轉成公辦老師，可是，誰能知道他會選在5月12號去鎮(zhèn)上辦理轉正手續(xù)呢?他再也沒有回來。所以八月讀后感里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我的舅舅很喜歡讀書，他說過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喜歡的文體就是散文。我希望他在天堂里能看見我為他一字一句抄下的文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