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俊生
冬季,是甘蔗收獲的季節(jié)。在外公那邊,一入冬,糖寮就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了。糖寮有著強(qiáng)大的磁力,深深地吸引著我。每到這時,我就迫不及待地趕到外公那邊去了。
糖寮,不像當(dāng)今現(xiàn)代化的糖廠,沒有巨大的廠房,沒有眼花繚亂的機(jī)器,有的只是臨時搭建在坡地上的幾間簡陋的茅屋,一個碩大的石磨,一個大爐灶,幾口大鐵鍋,這就是它的全部設(shè)備。
糖寮就要開榨了。這時,蔗農(nóng)就吆喝著大黃牛,拉著一輛輛滿載著甘蔗的牛車,從四面八方向糖寮趕來。于是,在糖寮那塊空地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個的甘蔗墩。甘蔗墩蠻大的,十個小孩子互相拉著手也圍攏不過來;甘蔗墩蠻高的,我們疊羅漢疊了四層,還沒它高。
有了蔗墩,就有了富有情趣的活動。最常鬧騰的是“攀蔗墩”競賽:我們首先從蔗墩的腳下往上攀。就像機(jī)靈的猴子那樣。手抓著蔗,腳踩著蔗,迅速地攀到蔗墩的頂峰,然后再從上面一溜煙地滑下來。攀過這座蔗墩之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去攀登另一座蔗墩。就這樣,我們一座蔗墩一座蔗墩地進(jìn)行攀登比賽。
決定勝負(fù),就看誰最先攀上最后那座蔗墩的頂峰。誰勝了。就站在那頂峰上振臂高呼:“放眼看吧!老兄贏啦,老兄贏啦!”于是,激越、自豪的歡呼聲,就從糖寮朝四周蕩開,向那莽莽的蔗林飄去……
這歡呼聲,往往引來麻煩。大人聽到這聲音,舉目眺望,發(fā)現(xiàn)了搗蛋的我們,就拿著長長的竹鞭子,追著我們打屁股。于是,我們就像被老虎追趕的野兔子那樣,驚惶地四處逃竄:有的鉆進(jìn)附近茂密的林叢里,有的沒入蓊蓊郁郁的蔗林中,千方百計(jì)隱藏起來。大人們的鞭子抽不著我們,就站在那兒,氣呼呼地瞎瞪眼、吹胡子。我們就暗暗發(fā)笑。
大人們拿我們沒辦法,就去干活兒了。于是,我們又探頭探腦地鉆出來,重返蔗墩。此刻,我們已是饑腸轆轆,再沒心思去嬉戲鬧騰了,就選擇那些疊得不夠嚴(yán)實(shí)的留有洞口的蔗墩,像小老鼠那樣,削尖腦袋鉆到里面去。然后,坐在蔗墩的洞中,專門挑揀那些肉脆味甜的甘蔗,津津有味地啃著、嚼著。那甜絲絲涼潤潤的蔗汁就潺潺地流進(jìn)我們那癟癟的肚子里。不多時,肚子就膨脹起來,活像個蟾蜍肚,鼓鼓的。我們用手指彈著自己那脹鼓鼓的肚子,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要說多有趣就多有趣。
糖寮開榨了。被套上牛軛的大黃牛,在蔗農(nóng)的驅(qū)趕下,牽動著那個大石磨,一圈一圈地轉(zhuǎn)。于是,石磨就“咿咿呀呀”地作響,奏出一曲曲娓娓動聽的樂曲,飄悠在糖寮的上空。
守在石磨旁工作的蔗農(nóng),不斷地把甘蔗送進(jìn)石磨口。隨著石磨的碾、壓,那濃濃的蔗汁就滾滾而出,汩汩地流進(jìn)那個大池中去。緊跟著,煮糖師傅就用小木桶,一桶一桶地把蔗汁舀到鐵鍋上。在猛火的燒煮下,鍋中的蔗汁沸騰了,漸漸變黏變稠。一股股濃郁的糖香,裊裊升起,彌漫著整個糖寮,越過窗欞,向外飄散。于是,糖寮內(nèi)外的空氣,全都變得甜絲絲的,深深地吸一口,就像喝了一口糖液……
這濃郁的糖香太有誘惑力了。我們無法抑制強(qiáng)烈的食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像野兔子般跑進(jìn)糖寮,紛紛把準(zhǔn)備好的鳥蛋、蘿卜、芋頭、楊桃等等全泡進(jìn)鐵鍋內(nèi)那沸騰的糖漿中。負(fù)責(zé)制糖的是個慈祥的師傅,對我們的“越軌行為”并沒有阻止,更沒有把我們攆走……
過了一會,我們從鐵鍋里用鐵勺撈出剛才投進(jìn)的東西。它們均已變成了香甜的“糖化物”。剛才,我投進(jìn)鐵鍋中那串生薯片,撈起來時已變成了“糖薯片”。你知道嗎,在鐵鍋中,番薯被煎泡時,里面的水分大部分被釋出,糖分就乘機(jī)滲了進(jìn)去。所以出鍋的“糖薯片”,成了“香甜雙全”的極品,成了最可口的美食,在我的印象中沒有哪種食物可以跟它比擬。吃了“糖薯片”,殘留在嘴唇上的濃郁的香甜,一兩天也消失不了。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被人家嗅到:“哎,你怎么這么香?啊,你一定是吃了糖薯片!”我只好傻笑著點(diǎn)頭。
制糖間的鐵鍋旁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盆。師傅把煮好的糖漿舀出來時,不免有“糖滴”一點(diǎn)點(diǎn)地落入木盆里。漸漸地,積存在木盆里的“糖滴”就有厚厚的一層,人們把它叫做“糖膠”。我們趁師傅去吃飯不在時,乘機(jī)溜進(jìn)去,用刀片把木盆里的“糖膠”刮了起來,裝在我們準(zhǔn)備好的瓦盆里,匆忙拿走。
我們來到濃濃的樹陰下。利用“糖膠”,開始玩起“糖塑”。玩“糖塑”跟玩“泥塑”一樣,都是憑著各自的愛好與想象,捏出五花八門的玩物。
瞧,小伙伴肥仔,用“糖膠”捏了一頭豬,肥頭大耳,身子圓滾滾的,兩只綠豆眼珠兒也幾乎被四周隆起的肉疙瘩遮住了。你可要知道,肥仔最愛吃肥膩的東西,據(jù)說有一次,他一下子吃了四兩肥豬肉,舔著嘴唇。還想吃呢。所以,當(dāng)他把肥豬捏好之后,就津津有味地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起來,竟然不禁流下了幾串口水,弄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小伙伴明仔,最富于想象。他的腦子整天骨碌碌地轉(zhuǎn),幻想著天上的種種奇事、地下的種種怪事。此刻,他運(yùn)用著一雙靈巧的手,塑了“雷公”的形象。我們這兒是多雷區(qū)。過去,村子里的人不懂雷電知識,都把雷公想象成天下無敵的怪人、巨人。說雷公性情暴躁,要是天宇間有什么東西阻礙著它的步履、行動,它就毫不留情地摧毀、掃平。但雷公也有仗義的一面,對人間那些霸道行兇、無惡不作的人,它就尋找機(jī)會把他打殘、劈死,甚至對他的家人也要懲罰。明仔就根據(jù)民間的這些傳說,“糖塑”了雷公的系列。他捏了幾種“雷公”的形象:有的是牛頭馬面、刀劍眉、三角眼、嘴胡須,手持雷錘,兇神惡煞,模樣令人驚恐:有的是頭如谷斗、身如轱轆,如牛腿般粗壯的手臂,舉著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劍,一雙凸起的眼睛,怒視著人間:有的是鳥頭人臉、長臂短腿,手握雷棍,騰云駕霧……
我捏了一個八哥一家三口幸福生活著的情景。前些時候,我精心飼養(yǎng)了一只八哥鳥媽媽。它長得挺靚麗,挺可愛??墒怯幸惶?。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個月以后,它又突然從野外帶回三只小八哥,原來這是它的親生兒女,后來它們一家回歸自然了。我非常懷念它們,常在夢中見到它們。我捏的這個八哥糖塑,就是當(dāng)時的真實(shí)寫照……
可惜糖寮一年才搭建一次。而且保留的時間不是很長。冬季,糖寮開榨、制糖,不過兩三個月就完成了任務(wù),糖寮也就隨之被拆除了。接下來的幾個月,沒有榨蔗、制糖,我們當(dāng)然也就沒機(jī)會啃甘蔗、吃蔗糖了。這期間,那些嘴饞的小伙伴,就把自制的那些糖塑吃了。我舍不得吃我的八哥糖塑,用一個大大的玻璃瓶把它們封存起來,放在桌面上,常常癡癡地看著。然而,老天無情,到了盛夏,那火燒火燎般的熱度,把八哥糖塑融化了。變成了面目全非的糖漿。面對此,我感到非常的無奈、無限的惆悵!
多少年過去了,不知外公那兒是否還有糖寮,是否還榨蔗、制糖。然而,在我的腦海中,在我的夢境中,始終浮現(xiàn)著那令我沉醉的糖寮,始終浮現(xiàn)著那段充滿樂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