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乾
199年9月初。
法國郵輪“讓·拉博德”號在新加坡停泊兩個小時加完水之后,就開始了它橫渡印度洋6000海里的漫長航程。離赤道那么近。陽光是燙人的。海面像一匹無邊無際的藍綢子,閃著銀色的光亮。時而飛魚成群,繞著船頭展翅嬉戲。
船是在歐戰(zhàn)爆發(fā)的前一天從九龍啟碇的。多一半乘客都因眼看歐洲要打大仗而退了票?!鞍⒗姿埂碧栭_到西貢就被法國海軍征用了。這條船從新埠開出后,三等乘客就只剩下我、一位在阿姆斯特丹中國餐館當(dāng)廚師的山東人和一個亞麻色頭發(fā)、滿臉雀斑的小伙子。餐廳為了省事,就讓我們也到頭等艙去用飯。
在我心目中,一艘豪華郵輪的餐廳理應(yīng)充滿歡快的氣氛。侍者砰砰開著香檳酒,桌面上擺滿佳肴和各色果品。隨著悅耳的樂聲,男女乘客像蝴蝶般地翩然起舞。乘客中間如有位女高音,說不定還會即席唱起她的拿手名曲。
很失望,這是一條陰沉的船,船上載的凈是些愁眉苦臉的人。在餐桌上,他們有時好像不知道刀叉下面是豬肝還是牛排,因為他們?nèi)駧缀醵钾炞⒃跀U音器上,豎起耳朵傾聽著他們的母親法蘭西的戰(zhàn)爭部署:巴黎實行燈火管制了,征兵的條例公布了——是的,這是對大部分男乘客切膚的事,因為船一靠碼頭,他們就得分頭去報到,然后,換上軍裝,進人馬奇諾防線了。女乘客也有自己的苦惱:得忍受空襲。物資的短缺。守著空帷去等待那不可知的命運。他們的眼睛是直呆呆的,心神是恍惚的。一位女乘客碰了丈夫的臂肘一下,說:“親愛的,那是胡椒面!”他正要把小瓶瓶當(dāng)做糖往咖啡杯里倒。
正因為大家這么憂容滿面,就更顯出三等艙里那個有雀斑的小伙子與眾不同了。他年紀(jì)在20歲左右,是個最合兵役標(biāo)準(zhǔn)的青年??伤商齑抵谏?,進了餐廳就搶著那瓶波爾多喝個不停。酒一喝光,他就興奮地招呼侍者“添酒啊”。船上雖然沒舉辦舞會,他卻總是在跳著探戈。
每天早晨9點,全船要舉行一次“遇難演習(xí)”。哨子一吹,乘客就拿著救生圈到甲板上指定的地點去排隊,把救生圈套在脖頸上,作登上救生艇的準(zhǔn)備。我笨手笨腳,小伙子常幫我一把。因為熟了一些,一天我就說:“這條船上的乘客都悶悶不樂。就只有你一個這么歡蹦亂跳?!?/p>
“是啊?!彼了剂艘幌拢《妊筮丝谕倌f,“他們都怕去打仗。我可巴不得打起來。我天天盼!從希特勒一開進捷克就盼起。唉,(他得意地尖笑了一聲)可給我盼到了?!?/p>
我真以為是在同一個惡魔談話哩,就帶點嚴(yán)峻的口氣責(zé)問他為什么喜歡打仗。
“你知道嗎?我是個無國籍的人,”他接著又重復(fù)一遍,“無國籍。我媽媽是個白俄舞女,(隨說隨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她可能已不在人世了。我爸爸嗎?(他猴子般地聳了聳肩頭,然后攤開雙手)不知道。他也許是個美國水兵,也許是個挪威商人。反正我是無國籍?,F(xiàn)在我要變成一個有國籍的人?!?/p>
“怎么變法?”他肯于這么推心置腹,使我感動了。于是,對他也同情起來。
“平常時期?沒門兒??墒侨缃褚淮蛘蹋▏蹦腥?。他們得召雇傭兵。所以(他用一條腿做了個天鵝獨舞的姿勢)我的運氣就來了。船一到馬賽,我就去報名?!?/p>
我望著印度洋上的萬頃波濤,摹想著他——一個無國籍的青年,戴著鋼盔,蹲在潮濕的馬奇諾戰(zhàn)壕里,守候著。要是征求敢死隊。他準(zhǔn)頭一個去報名,爭取立個功。
然而踏在他腳下的并不是他的國土,法蘭西不是他的祖國。他是個沒有祖國的人。
(節(jié)選白《往事三聱》,原栽《一本褪色的相冊》。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略有改動,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
路子與你聊
你覺得國籍和祖國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