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暮晚的河岸

這河流、這土地,又長了一歲

對于浩蕩的過往來說,約等于無

三月,空無一人的河岸

沒有搖動的蒿草、旗幡和纏人的音樂

也沒有失魂落魄的小冤家要死要活

高架橋郁悶著,慪著氣,生著銹

晚霞如失火的戰(zhàn)車,轟鳴而下

并不能使冰涼的鐵藝椅

留住愛情的余溫

這個時候,積雪行至中途

而河灘的土,又深沉了幾分

真的,我不能保證

倒退著走,就能回到從前

三月的小陽春,不過是假象

余寒,依然撬得動骨頭

空風景干凈、清冽,沒有念想

如十字路口那一攤尚未燃盡的紙灰

正在慢慢降下體溫,不知道在懷念誰

隔世的森林

這尋常的一日,卻起了春風

如此廓大的雪野呵

像棉花糖,微甜,很快就要化了

巢在高處,空了出來

喜鵲們要把舊日子,曬一曬

柳枝不再倔強,冰河也活了心

它們都是長生不老的神仙

有三五個魂、七八條命

在這睡得太久的深山老林中

精神、奢侈和占有,都是沒用的

任何一朵蘑菇、一片樹皮、一枚松果

都是祖宗?！斘逸p輕走出森林

仿佛,時光流轉(zhuǎn),春回大地

——而我,怎么也睜不開

人類的眼睛

不是劇終

這一回,牧羊人真的死了

親愛的姑娘不哭,一個勁兒地傻笑

兇手潛入黑夜,不知去向

原野上,憂傷的馬頭琴

折斷了肋骨,半盞微溫的老酒

還吊在余燼的篝火之上……

河水還在嘩嘩地流淌

喧鬧,重又在草原上復活

善良的人呵,死亡是清涼的夜晚

并不十分可怕。幕布一次次地拉開

但請別讓我一次次心碎。答應我——

善良的人呵,不要讓有罪的人死去

讓他活著,卻永遠……流落他鄉(xiāng)。

中草藥

是中國的草以及植物

也是中國的體貼和甘苦

手捧粗瓷大碗,照不見影子

卻深知生活的濃度……

就那么多了,我們不會比古人

更善于攀援和行走,不會比穿行于

深山老林的他們,認識得更多

草和植物們脾氣各異,是否合得來

都要親手試一試,親口嘗一嘗

手搭命脈,就走進身體的迷宮:

這兒是主干道,那兒是小分支兒

哪一條都得仔細清掃,不許有落葉

也不許走走停停。整套的機組嚴密而龐大

卻需要草本、木本的溫良,去撫恤潤澤

請準備好文火、耐心、適度的水

如豆的火苗舔著鍋底——

請交給我隱痛的心,請把身子放平!

多難啊,煎熬變著花樣兒,仍在繼續(xù)

這一個清熱解毒,那一個止血化瘀

……謝天謝地,日子終于用舊了!

像那個熟讀《本草綱目》的烏黑瓦罐

用震蕩的裂紋,顫巍巍地問道——

知母不知母?當歸不當歸?

經(jīng) 驗

一天比一天暖

一天比一天袒露,急于表白

這即將到來的

正如我已經(jīng)過的

無須揣摩,卻是必需

可能,已過了前半生

這么說來,可能,已過了前半生

或許,更多一點……

即使這樣,我也知足了

比起草草退席的、纏綿病榻的;比起

尚未出生的;比起風起云涌或白腸白肚的

……我的確是賺了!

但這一切并不算完

我還將要求:二兩塵土、一條溪流、幾縷春風

和半條——破破爛爛的命……

黑

用一絲光線沖開堅冰

再用一個字命名

它不是掛著的,像一匹布,隨意擺動

而是浸潤,滲到皮膚里、血統(tǒng)里

無法醒轉(zhuǎn)的深夜……

贊美病毒

看不見的猙獰和廝殺,聽不見的

呼吸和吞噬……

都說你是狠的、準的,兵不血刃

有毒蘋果的功效,有通天巨人的力氣

推倒小山和半截兒鐵塔,折斷翅膀……

關(guān)于這些你都在行,我是知道的

可是我并不是時時害怕

相反,我要贊美你!贊美——

無處不在的危險和毒素!

不過,我不會成為你的幫兇

只是——我需要反作用力,把我喚醒

需要一個潛在的對手,知道弱小、孤獨和

曾被遮蔽的美,多么值得!

倒計時

收緊皮膚、毛孔和心臟

越來越緊迫,越來越虛空

越來越……泥濘、萎靡而無用……

當你被上緊發(fā)條,投入鍛造

血壓升高,血液變涼,再正常不過了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耐心地等著

最后的引爆;或者,那致命的

一松……

十二月二十八日

最后的日子,最后的馬車最后的風雪

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失神最后的擔憂

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奔赴最后的職責

最后的日子,最后的麻煩最后的拘留

最后的日子,最后的錯誤最后的改寫

最后的日子,最后的釋放最后的握手

——這是最后的日子,最后的永別

最后的和解、安慰與寬恕……

沙漠中的懷想

還不能很快就走到末路,我是

行進的駱駝——慢、不生氣、有耐心

獨自,便能打開一個世界

我睡著,其實就是醒著

夢著,就是愛著

……遠山、不動的石頭、蜂蝶、船行海上

這些塵世間的事情,都和我

有關(guān)系——

新生的芽苞

最早發(fā)現(xiàn)了黎明

即使昏厚的黃沙掩埋了一切

依然,我還會找到那個

松動的縫隙——我是活的!

責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