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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冤獄奇情

      2009-12-06 04:02
      傳奇故事(上旬) 2009年5期

      周 剛

      1970年6月,江南梅雨季節(jié)。這天,黑云壓城,大雨滂沱。王介信涉嫌“矛頭直指”、“惡毒攻擊”罪,被送進(jìn)了渭城公安局看守所。王介信,莼蘆鎮(zhèn)人,二十三四歲年紀(jì),長得濃眉大眼,為人耿直仗義。因為生得一頭烏黑卷發(fā),莼蘆鎮(zhèn)人都叫他卷毛。在看守所門衛(wèi)室,管教叫來了一個理發(fā)匠,把王介信一頭烏黑漂亮的卷發(fā)剃了個精光。王介信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強壓住怒火,跟隨管教走進(jìn)監(jiān)牢。牢房的圍墻極高,仿佛聳入云端,抬頭只能望到頭頂一方天空,院子里陰沉沉的,一片寂靜。只有攪動的風(fēng)聲,雨聲,打破了靜穆,讓人知道這兒還存在著一個世界。走廊旁邊是一排監(jiān)房,前面都用鐵柵擋著。走到5號監(jiān)門,管教取出鑰匙,“哐當(dāng)”一聲,開了鐵門,輕喝一聲:“進(jìn)去!”光線昏暗的牢房里頓時亮起6雙驚悚的眼睛,可是,只一閃,就暗淡了。那是6個囚犯,那時沒有號衣,所以他們穿著不一,但都剃了光頭,背靠墻壁,盤膝坐在一排板鋪上,剛才聽牢門被打開,都騷動了一下,看見又來了個“新的”,就都肅穆著臉,不吱一聲。王介信想:這有點像古剎大寺的禪房,那些和尚不也是這樣參禪打坐?這時,管教指著緊靠鐵柵欄的空鋪位說:“你睡這兒!”王介信見板鋪上都編了號,一共10號,管教卻叫他睡在末位,他想,這管教真是!于是他把鋪蓋放到了7號鋪位上。管教卻對他大聲吼道:“你放哪兒啦?!”王介信蒙了:不是應(yīng)該挨次序么,我放7號鋪難道錯了?一時不知所措。突然,2號鋪位上的囚犯喊道:“卷毛,放10號?!蓖踅樾挪趴辞澹?號鋪位的囚犯是個熟人,盡管他長滿了胡子碴,還認(rèn)得出來,他叫吳家棟,是王介信渭城中學(xué)的同學(xué)。早在年初,聽說他犯了“收聽敵臺,散布反動言論”罪,被抓進(jìn)了這里,想不到今天在這兒邂逅了。正要回話,只見管教對吳家棟吆喝:“113,出列!”

      吳家棟走下鋪位,低下了頭。管教走到他身后,用皮鞋在他屁股上猛踢了兩腳,說:“進(jìn)來好幾個月了,怎么不長記性?念一念監(jiān)規(guī)。”原來,墻壁上貼著監(jiān)規(guī),其中一條,犯人間不許直呼姓名,只能以囚號相稱。接著,管教向眾人宣布:“新來的是209。”

      管教走后,號子里的氣氛輕松多了,吳家棟走下鋪位,幫助王介信在10號鋪位上整理好被褥,并悄聲關(guān)照:晚上睡覺,頭不能靠墻,要睡在鋪的外側(cè),好讓看守在夜間查房時看清楚……王介信對頭睡在哪一側(cè)倒無所謂,可是,10號鋪位前面放著個大糞桶,頭就在糞桶旁邊,那臭氣讓人如何吃得消?他面呈難色,吳家棟安慰他:“凡新來的都要過這一關(guān)。再有新來的,你就解放了。”王介信也聽說過新犯人要面對糞桶睡覺的說法,他以為是舊時代的事,現(xiàn)在卻讓自己碰上了!

      那一夜,他思緒萬千,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每隔一會兒,就有難友在他頭邊撒尿,泉水隆隆,泛起陣陣臭氣,攪得他徹夜難眠。直到黎明時,才有點迷糊的感覺。不一會兒,他朦朧中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在糞桶上出恭,他縮了縮頸脖,捏住鼻子,蒙住了頭,忽聽那個身影在輕輕問他:“您是莼蘆鎮(zhèn)人?”

      王介信知道,是睡1號鋪位的老年囚犯。奇怪的是全班房的人都剃了光頭,只有他蓄著滿頭花發(fā),而且沒有囚號,號子里的人都叫他冼老頭,或老冼。王介信本來對他懷著好奇,現(xiàn)在又聽他問自己是不是莼蘆鎮(zhèn)人,于是伸出頭來問:“老冼,你怎么知道的?”老冼微微一笑:“吳家棟告訴我的。你知道不?我也是莼蘆鎮(zhèn)人,”王介信驚疑地問:“你也是莼蘆鎮(zhèn)人?你叫什么名字?”“冼步云?!辟皆?,王介信聽說過這個名字。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莼蘆鎮(zhèn)“群眾專政指揮部”出過一個專欄,公布當(dāng)?shù)匾恍v史反革命的檔案,其中有冼步云。聽人說,冼步云原是國民黨青年軍的一個少尉排長,1948年駐守在莼蘆鎮(zhèn),愛上了當(dāng)?shù)匾粋€姓潘的富家女兒,部隊撤退時他開了小差,入贅潘家,次年生了個女孩。江南解放,冼步云被抓走,從此音信全無,后來,潘家分崩離析,潘家的高樓,成了公家的財產(chǎn),租給了不少房客。所以,冼步云和潘家的事,在莼蘆鎮(zhèn)人的心目中,早已淡忘了,現(xiàn)在冼步云竟會同自己關(guān)在一個囚室。王介信驚奇地問:“你怎么會被關(guān)在這兒?”冼步云告訴王介信:“當(dāng)時判了無期,接下來減刑,吃了20年官司,今年三月刑滿釋放,想回家同妻子、女兒團(tuán)聚,可是,我在渭城旅社遭了麻煩,被人送到這兒。”冼步云說到這兒,凄楚地苦笑了一下,又說:“剛到勞改農(nóng)場時,我給家中寫過好幾封信,可是都石沉大海……你從莼蘆鎮(zhèn)來,我問你,鎮(zhèn)稍頭的潘家好嗎?”

      王介信聽了,心中惻然,悲哀地嘆了口氣,正要告訴他,潘家早已人去樓空,忽然,響起了尖利的哨子聲:囚犯起床的時間到了。老冼忙揩了屁股,拎著褲衩,說:“明晨再說?!?/p>

      次日清晨,老冼又坐到了糞桶上。這次,王介信主動開口問:“老冼,你好端端地熬到刑滿釋放,怎么在渭城旅社又遇上麻煩了?”老冼無奈地?fù)u搖頭,說:“算我命乖,在旅社我的旅行包被人偷了,鈔票倒放在身上,可是我的釋放證明在包中啊。半夜,什么專政指揮部的人來查房間,我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他們把我送到了派出所。在派出所我說我是個刑滿釋放人員,他們聽說我是個歷史反革命,警惕性更高,懷疑我是個逃犯,就把我送到公安局關(guān)在這里暫住,說等同農(nóng)場聯(lián)系,弄清楚了再放人,可是,農(nóng)場遠(yuǎn)在新疆,他們有誰把這事擱在心上?一拖就是幾個月。好了,不說了,就算我多服幾個月的刑吧。你快告訴我,潘家現(xiàn)在怎樣了?我做夢都想著她娘倆啊?!蓖踅樾胖坏酶嬖V他:“潘家的人早已散盡了,現(xiàn)在住在大樓里的,一個姓潘的人也沒有。”冼步云聽了,臉色變了,變得慘白、難看,提起褲衩,從糞桶上顫顫巍巍站起來、走了。

      一連好幾天,冼步云都沉著臉,有時煩躁,有時唉聲嘆氣,人也消瘦多了。即使出恭,也不同王介信說話了。王介信很同情他的遭遇,一天清晨,他安慰老冼說:“老冼,我年紀(jì)輕,對莼蘆鎮(zhèn)上輩人的事知道得極少。你不要難過,你出去后,總有一天會找到你妻子、女兒的?!?/p>

      老冼搖搖頭說:“也許等不到那天了?!薄盀槭裁?”“我這幾天天天便血?!蓖踅樾庞行┌l(fā)急了:“快報告管教,找醫(yī)生看啊?!薄胺棚L(fēng)時我找了他們,討了些止血藥,但也不怎么管用?!?/p>

      王介信沉默了:人到了這個地步,連棵草都不值啊!老冼見狀,反而安慰王介信:“看把你急的。我這是老毛病,也許是痔瘡又發(fā)了?!?/p>

      沒幾天,113(吳家棟)提審后被押走了,王介信提心吊膽,不知他是什么結(jié)果。清晨,老冼出恭時,王介信問他:“吳家棟判了?”老冼說:“還好,判了三年?!蓖A艘粫?,老冼忽然想起似的問王介信:“說你‘矛頭直指,惡毒攻擊,你都說了些什么啊?”王介信憤慨地回答:“不就是八個字么!”“哦,只八個字,哪八個字?”“有人檢舉我指了畫廊說‘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畫廊里有副統(tǒng)帥的大照片。”“你真的這么說了?”“大約一個月前吧,我和幾個兄弟喝了

      酒,在路上一邊走一邊說的,說的話可多了,誰記得清?后來被人貼大字報揭發(fā)了,真冤枉?!崩腺止玖艘痪洌骸靶U嚴(yán)重的?!蓖踅樾怕牶?,心里亂糟糟的,想自己會有怎么樣的結(jié)局。只見冼步云沉吟了好一會兒問王介信:“你是逮捕還是拘留?”“拘留?!崩腺聊サ溃骸按侗嘏小D闶蔷辛?,沒有最后定性,提審時也許有把案子翻過來的希望。”王介信苦笑道:“鐵板上釘釘?shù)氖?,怎么翻得?”老冼說:“話不能這么說。人總不能往死胡同里鉆啊。因為,你說的八個字,模棱兩可?!闭f到這里,冼步云俯下身軀,嘴巴湊到王介信耳邊。輕輕說了一通,臨了,又叮囑:“你要把握決定自己命運的最后一次機會,提審時必須斬釘截鐵的這么說?!?/p>

      王介信聽了,如夢初醒:對啊,只要這么說,自己不就不存在矛頭直指的罪名了么?這個冼步云,還真是個世外高人!

      不久,5號囚室的人犯陸續(xù)被判刑押走,同時也進(jìn)來了一些新犯人,王介信終于“解放”,不睡尿糞桶旁邊了,睡到了緊靠冼步云的2號鋪位。每當(dāng)黃昏和黎明,是兩人悄悄耳語的時候,王介信才知道,冼步云原籍廣東番禺,青年時就讀于廣州中山大學(xué)法律系。后來,聽信了在國民黨青年軍任教官的叔父,中途肄業(yè),投筆從戎,在青年軍當(dāng)了少尉排長。解放前夕,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他知道前途渺茫,沒有跟隨叔父去臺灣,滯留在莼蘆鎮(zhèn)成了家。他的妻子叫潘惜梅,是莼蘆鎮(zhèn)書香門第的一個小姐,婚后夫妻情投意合,次年夏天生了女兒叫若蓮??上Ш镁安婚L,1950年冬天,鎮(zhèn)反運動開始,說青年軍是蔣介石的親兵,要從重從嚴(yán),冼步云被抓進(jìn)監(jiān)獄。說到這里,冼步云會情不自禁地摸摸王介信的頭,嗚咽道:“只是苦了她娘兒倆,若蓮今年二十歲,跟你差不多大了。”

      王介信遏止了心頭的苦澀,問他:“你沒有跟隨去臺灣,現(xiàn)在懊悔不懊悔?”

      冼步云激動地說:“不懊悔,因為潘惜梅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也是最懂得體貼的好女人!要說懊悔,是我不該娶她為妻,坑害了她一生!”

      王介信聽了唏噓感嘆,想:“這個冼步云,真是個性情中人!”

      但是,冼步云便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消瘦虛弱了。

      一天上午,管教叫走了王介信,說是提審。

      那年月,地方實行軍管,公檢法隊伍大換班,老的一批干部多數(shù)被打倒,即使不打倒,也因為背著“執(zhí)行劉鄧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黑鍋被排擠在外。所以,辦案的大多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和地方上抽調(diào)來的年輕人。那些從地方上抽調(diào)來的,都是在階級斗爭中表現(xiàn)積極,以整人為樂的人。渭城公安局也不例外,負(fù)責(zé)王介信案子的叫翁向洋,他也是莼蘆鎮(zhèn)人,和王介信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是同學(xué),而且在文革前后,同王介信有很深的過節(jié)。翁向洋長就一張狼臉,為人陰狠兇殘。文革中專干挾怨報復(fù)、落井下石的事。卻被看作路線覺悟高,階級斗爭觀念強,被借進(jìn)公檢法。王介信酒后的話,就是他暗中挑唆他人貼大字報檢舉揭發(fā)的。按理說他應(yīng)該回避,可是這些規(guī)章制度都被砸爛了,反而說,情況熟悉,利于辦案。

      王介信被帶進(jìn)審訊室,看見辦公桌后面坐著穿軍裝的翁向洋(那時公檢法人員一律穿軍裝),心頭不禁咯噔了一下,怎么會是他?真是冤家路窄!但是,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在受審的小木凳上坐下。

      翁向洋見王介信坐在矮人一截的小凳上,面露得意,心中暗笑:“今天落在我手中了吧?”他輕咳一聲,問:“叫什么名字?”“王介信”“哪兒人?”“本縣莼蘆鎮(zhèn)?!薄皫讱q?”“23歲?!薄胺噶耸裁醋?”“我沒有犯罪?!?/p>

      翁向洋擱下筆,蒙了:這小子是臭硬還是害怕,竟敢說自己沒有犯罪。于是問:“王介信,到了這里,你該老實了。你不犯罪,怎么會把你抓進(jìn)來?”

      王介信胸有成竹,直了直腰,背誦道:“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粗枝大葉不行,粗枝大葉往往搞錯……。”

      翁向洋很惱火:這小子玩什么花招?他一拍桌子喝道:“王介信,抓你難道抓錯了?我問你,革命群眾揭發(fā)你說了八個字的反動話,有沒有這回事?”

      “有,但不是反動話。”

      翁向洋氣得噎住了,憋了好一會兒,又問:“哪八個字?”

      “好話說盡,壞事做絕。”

      “你是指著誰的畫像說的?”

      “同幾個弟兄喝了酒在街頭說的,我說話愛揮手,忘記了那兒有個畫廊?!?/p>

      翁向洋搖搖頭,咄咄逼人說:“你為什么說這八個字,交代動機。”

      “我沒有動機?!?/p>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不要抵賴,快交代你的反革命動機!”

      王介信抬起頭,回答:“我沒有反革命動機!”

      翁向洋嘿嘿笑了幾聲,瞪著眼珠,問:“好,那你交代,你為什么說這八個字?”

      王介信挺了挺胸:“好話說盡。我指的是上面;壞事做絕,我指的是地方上一些違法亂紀(jì)的干部!”

      翁向洋萬萬沒有想到,王介信會使出偷梁換柱這一招,把自己辯得清白無罪,氣得猛拍桌子吼道:“狡辯,狡辯!你王介信不認(rèn)罪,決沒有好下場!”

      王介信見翁向洋歇斯底里似的發(fā)作,心中冷笑:“外強中干!”側(cè)過了頭,不睬他。

      審訊擱淺,王介信被帶回囚室。

      王介信把審訊的情況告訴了冼步云,冼步云告訴他:“案子有希望翻過來了。不過,你不能掉以輕心,他們還會提審你,您無論如何要咬住不松口,才能真正無罪?!?/p>

      果然,沒過幾天,王介信又被提審了,這次提審他的是一位面色白凈態(tài)度和祥的中年軍人,他按慣例問了王介信姓名籍貫?zāi)挲g后,叫王介信交代說八個字的經(jīng)過。王介信還是和上次一樣敘述了一遍。中年軍人問:“王介信,你說的真是你當(dāng)時的原始思想?”王介信回答:“我在紅旗下生長,受的是新社會教育,心中是一片燦爛陽光。我看不慣下面有些人品質(zhì)惡劣,欺侮人的骯臟行為……”中年軍人一揮手,說:“別說了?!闭f罷,他命書記員讓王介信在筆錄上簽了名。

      王介信猜測自己有救了,回到囚室異常興奮地告訴冼步云。冼步云卻有點不高興,說:“后面的那些話,你是畫蛇添足,幸虧碰上了他,他是這兒的軍代表,大清官,要是換了別人,要你指名道姓說出誰來,說不定麻煩會更多!”王介信嚇得伸了伸舌頭,懊悔自己得意就忘形了!冼步云見狀,又安慰王介信:“他不讓你說下去,是怕你說漏了嘴,是有意保護(hù)你呢!你安心等待好消息吧。”

      又過了好多天,好消息沒有等來,冼步云便血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身體更加虛弱,沒有王介信攙扶照顧,說不定隨時會坐在糞桶上站不起來。一天早上,管教拿來擔(dān)架,叫王介信和一個勤雜工把冼步云抬到渭城人民醫(yī)院。管教對冼步云說,你寫給軍代表的信,軍代表看了?,F(xiàn)在,你的情況已經(jīng)弄清,治好病,你可以直接回莼蘆鎮(zhèn)了。管教把公安局證明冼步云身份的便箋交給了冼步云。冼步云接過東西,眼角淌下了淚珠。趁管教為冼步云辦理住院手續(xù)的時候,冼步云對王介信說:“犯人是不許出監(jiān)獄大門的。他們讓你抬我出獄,看來你的問題已經(jīng)

      解決。下次,我們會在莼蘆鎮(zhèn)碰頭了?!?/p>

      王介信也從管教的目光和態(tài)度中感覺到,自己很快會出獄,就說:“多虧你呢,要不然……”冼步云忙噘起嘴,噓了一聲,不讓王介信說下去。

      王介信想,回到莼蘆鎮(zhèn),他一定要好好地答謝這位指點迷津的大恩人??墒牵屡c愿違。醫(yī)生診斷,冼步云患的是直腸癌晚期,現(xiàn)在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管教打電話請示軍代表,軍代表指示:“住院治療,我們應(yīng)該盡革命人道主義!”

      卻說王介信回到監(jiān)獄,心里牽掛著冼步云,他現(xiàn)在怎樣了?醫(yī)院的護(hù)士會像自己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他嗎?好不容易過了一個星期,王介信被無罪釋放。那天上午,宣布他無罪釋放的卻是翁向洋。但是,他看得出來,翁向洋的眼神憤恨怨毒,說話時聲音有些發(fā)抖。王介信心里罵道:“卑鄙小人!”

      王介信出了看守所,沒有回莼蘆鎮(zhèn),來到了渭城人民醫(yī)院。

      冼步云被安置在一間簡陋的病房里。病房里沒有別的病人,只有他一人蜷縮在病床上,聽見腳步聲,冼步云吃力地睜開了眼睛,見是王介信,眼中露出一縷欣慰的光。王介信見冼步云面容枯黑,瘦得變了形,不禁悲從中來,伏在他枕邊,輕輕喚道:“老冼,老冼,我出獄了?!?/p>

      冼步云微微點了點頭,用嘶啞的嗓音說:“我不行了。幾次死去了再活回來,就是為了等你來啊?!?/p>

      王介信痛哭流涕,泣不成聲。

      此時,進(jìn)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嚷嚷道:“這人進(jìn)來了就沒人管,現(xiàn)在家屬來了嗎?”

      王介信點點頭。

      她把王介信拉到一邊,輕聲說:“我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病人就一二天的事了,你早做準(zhǔn)備吧?!?/p>

      冼步云忽睡忽醒,進(jìn)入彌留時期,他突然來了精神,說話的口齒也清楚了。他握住王介信的手,說:“介信,我看你是個正直、善良、講誠信的年輕人,我求你一件事。”王介信問:“為你在渭城的遭遇申訴?”冼步云慘笑道:“天下的冤魂何止我一個,算了吧。我托你一件身后事?!彼麖男亟蟮目诖锾统隽艘环庑?,交到王介信手中,說:“你回莼蘆鎮(zhèn)后,一定要找到她娘兒倆,把信交給惜梅?!蓖踅樾劈c點頭,他一定要找到潘惜梅!冼步云又說,“當(dāng)年鎮(zhèn)反運動開始,風(fēng)聲很緊。我預(yù)感自己會被抓走,但也明白自己沒有血案,總有回來的一天。為了防備突然抄家,我把叔父資助我去臺灣的10根金條(10兩黃金)埋在潘家前廳左邊第二根柱子邊的方磚下,此事惜梅也不知道。你回去后能不能幫我挖出來,交給她們母女倆……”冼步云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溘然而逝。

      冼步云存在醫(yī)院賬戶還有不少余額,王介信就用這筆錢為他料理了后事,背著骨灰盒,回到莼蘆鎮(zhèn)。

      時交盛夏,天氣炎熱,知了陣陣。從渭城到莼蘆鎮(zhèn)十多里地走得王介信大汗淋漓,他沒有回家,先到鎮(zhèn)稍頭的潘家大院。大院斷垣殘壁,長滿了野草青藤,一片頹廢景象。只有高聳天空的飛檐斗角,還展示著它昔日的雄風(fēng)。大院有好幾進(jìn)深,王介信在周邊探視了一會兒,才看清:后面幾進(jìn)的廳堂廂房住著好幾戶人家,土灶瓦罐堆物雜亂,看來都是些貧困戶,前面莼蘆鎮(zhèn)建筑社做了倉庫,一個禿腦袋的矮老頭正坐在門前大樹下納涼喝茶。他認(rèn)識,這是個姓錢的老瓦匠,年紀(jì)大了,不能登高,才在這兒看守倉庫。

      他走上前,招呼道:“守春師傅,討碗水喝?!?/p>

      矮老頭對他瞅了一會兒,驚奇地說:“你不是卷毛么,回來了?”

      王介信告訴他:“我沒事了,放回家了?!?/p>

      矮老頭對王介信身后瞧了瞧,說:“我說呢,你年紀(jì)輕,又有文化,怎么會是反革命,這世道,盡是作踐人!”

      趁錢守春倒茶時,王介信對大門里看了個夠,只見院子里大廳上堆滿了腳手架和水泥石灰等建筑材料。

      王介信喝了茶,告別錢守春,走到大院后面的荒僻處,向農(nóng)戶借來一把鐵鏟,把冼步云的骨灰埋了,回到了家里。

      莼蘆鎮(zhèn)旁靠京杭大運河,北上蘇州南下杭州的物資大多在這兒集散,水上運輸十分繁忙。鎮(zhèn)上有不少裝卸貨物的水碼頭,所以碼頭工也多。舊時,碼頭工中各有幫派,常為爭奪碼頭發(fā)生毆斗。解放后,碼頭工成立莼蘆鎮(zhèn)裝卸站,王介信是碼頭工世家,父親早死,兄長王介正為人耿直,妒惡仗義,在苦力中威信極高,被大家推舉為統(tǒng)管眾多碼頭的裝卸站長。1964年,王介信中學(xué)畢業(yè),當(dāng)時居委會動員待業(yè)青年響應(yīng)“不在城里吃閑飯”的號召,下鄉(xiāng)插隊務(wù)農(nóng)。王介正卻把自己的兄弟拉進(jìn)了裝卸站。居委會干部干預(yù),王介正說:“我們卷毛現(xiàn)在靠勞動養(yǎng)活自己,咋的是吃閑飯了?”把人家頂了回去。幾年后,王介信鍛煉成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抬重物扛米包,健步穩(wěn)當(dāng),成了碼頭工中新一代生力軍。裝卸工生活在社會底層,過的是江湖生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王介信耿直豪爽,不拘小節(jié)。也愛上了杯中之物,每當(dāng)勞累了一天,就同幾個青年伙伴舉杯暢飲,就因為酒后口不遮掩,才遭來了一場磨難。

      王介信回到家中,母親含著淚花,對他說:“阿信,自從你走后,娘擔(dān)驚受怕,沒有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你從此把酒戒了吧?!蓖踅檎齾s說:“娘,好多滴酒不沾的知識分子都吃冤枉官司,這關(guān)酒什么事?碼頭上有句話,一尺布不擋風(fēng)。一杯酒暖烘烘。不喝酒,還像裝卸工?”母親對王介正嗔道:“阿信都是被你慣壞的!”王介正笑道:“娘,別嘮叨了。阿信回未了,該高興才是?!彼仡^對妻子說:“你快去買酒備菜,今晚要好好慶賀一番?!?/p>

      幾杯酒下肚后,王介正問兄弟:“你知道指使揭發(fā)你的是誰嗎?”王介信估計道:“是翁向洋,他挾怨報復(fù)吧?”

      王介正點了點頭。

      原來,王介信同翁向洋都是1964年中學(xué)畢業(yè),翁向洋響應(yīng)號召,下鄉(xiāng)務(wù)農(nóng)。當(dāng)時是文革前夕,學(xué)毛選運動方興未艾,翁向洋毛選不離手,常稱自己“站在田頭,放眼全球”。他原名洋洋,覺得這名字有崇洋媚外的味道,就把毛主席詩句“冷眼向洋看世界”中“向洋”兩字作自己的名字。不久,他成了莼蘆鎮(zhèn)學(xué)毛選標(biāo)兵,并上調(diào)到鎮(zhèn)糧庫工作,脫離了農(nóng)村。有一次,他在莼蘆鎮(zhèn)青年中講用自己熱愛勞動扎根農(nóng)村的先進(jìn)事跡,儼然是邢燕子、董加耕第二。他的言不由衷的講用,招來青年們一陣嗤笑,王介信當(dāng)面質(zhì)問他:“翁標(biāo)兵,你既然熱愛農(nóng)村,為什么離開了田頭進(jìn)入糧庫?”王介信一針見血戳穿了他下鄉(xiāng)鍍金的把戲,引起了哄堂大笑。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莼蘆鎮(zhèn)風(fēng)聲鶴唳,老百姓人心惶惶。翁向洋因為階級斗爭表現(xiàn)出色,被安插在莼蘆鎮(zhèn)群眾專政指揮部,擔(dān)任行動組組長。他突發(fā)奇想,建議搞一次游斗全鎮(zhèn)地、富、反、壞、右家屬的行動,以壯革命聲勢。

      群專組頭頭認(rèn)為這是一個革命創(chuàng)舉,立刻擇日進(jìn)行。這次行動聲勢浩大,就是在外地的家屬,也被揪回莼蘆鎮(zhèn)接受游斗,以女性為多。其中,有母女倆,母親四十出頭,雖然衣衫陳舊,但掩蓋不住風(fēng)韻的麗質(zhì):女兒是個花季少女,更長得白凈俏麗,苗條動人。翁向洋老是盯著她們母女倆,不是揪她們頭發(fā),就是按她們

      的頭,特別對那個少女,有意無意地用手在她胸前、臀部拍打,恣意地進(jìn)行猥褻、侮辱??墒牵€不過癮,喝令母女倆:“趴下,爬著走!”翁向洋濫施淫威的行為激怒了在人群中觀看的王介信,他忍無可忍,沖進(jìn)隊伍,吼道:“你太過分了!”把翁向洋拉了出來。圍觀的群眾也起了哄,都罵翁向洋不是人,是畜生,是流氓。翁向洋見自己觸犯了眾怒,嚇得面孔死白,站在那兒不敢動彈。此時驚動了群眾指揮部的頭頭,問:“什么事?”王介信說:“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翁向洋侮辱少女該怎么處理?”頭頭虎著臉,說:“翁向洋階級覺悟高,斗爭性強,這是主流,這是大方向,你怎么抓住枝節(jié)搞搗亂,告訴你,該處理的是你?!蓖踅樾耪f:“好,走,我們?nèi)ジ镂瘯u理去!”頭頭一拍胸脯,色厲內(nèi)荏地說:“我們是革命行動,怕你不成?”此時,王介正站了出來,對頭頭說:“頭兒,怎么不認(rèn)識我兄弟卷毛了?他年輕不懂事,別同他一般見識,忙你的階級斗爭大事吧。”說罷,拉著王介信說:“人家抓革命,我們促生產(chǎn),走,干活去!”

      頭頭原是莼蘆鎮(zhèn)有名的無賴,人稱“滾刀肉”,落難時常受王介正周濟,才趁勢下坡。

      這就是王介信和翁向洋文革前后的二次過節(jié)。

      現(xiàn)在,翁向洋竟然被調(diào)進(jìn)公檢法,王介信不禁悲憤填膺,把酒杯一擱,狠聲說:“惡人當(dāng)?shù)?,好人受氣,這是什么世道!”

      王介正正了正臉色,對兄弟說:“你又來了,監(jiān)獄中有兩句話,叫‘不到此地非好漢,再來這里不是人。意思是人應(yīng)該長記性,接受教訓(xùn)。人在矮檐下,怎不低頭過,你就忍著點吧。再說,翁向洋在公檢法,你得格外小心呢?!蓖踅檎齽窳诵值芤粫?,又說:“你先在家好好休養(yǎng)一陣,等體力恢復(fù),再去裝卸站上班?!?/p>

      王介信卻說:“我想馬上上班,但不去裝卸站。”

      王介正奇怪了:“不去裝卸站,你去哪兒?”

      “你同建筑社頭頭是哥們,幫我說說,去潘家大院看倉庫,我不嫌工資少?!?/p>

      王介正看看兄弟虛弱的身體,沉吟一會兒,說:“也好,你去那兒待一陣再說?!?/p>

      王介信到潘家大院上班,錢守春吃了一驚:莫不是單位里嫌他年紀(jì)老,或者他把斷鋼筋、水泥袋私自賣給收破爛的事被發(fā)覺了,弄個年輕人來接他的班?他用疑慮、忌妒的眼神瞪了王介信一眼,說:“卷毛,看倉庫是老弱病殘的份,賺一元一天的活命錢。裝卸工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得雨,百兒八十的工資你不要,卻上這兒趟這份苦差事!”王介信看出了錢守春的心思,笑道:“守春師傅,監(jiān)牢里的伙食你不是不知道,餓得我至今兩腿發(fā)軟,在家里養(yǎng)身子,我這性子,閑了會悶得慌,再說,年紀(jì)輕輕吃哥嫂的,我心里不安。我哥同你們單位的頭說了,先到這里調(diào)養(yǎng)一陣子,等體力恢復(fù)了,再回裝卸站?!?/p>

      王介信一番話,說得錢守春疑慮頓消,他張開了烏洞洞的嘴,笑道:“卷毛,大丈夫龍門要跳,狗洞要鉆,歡迎,歡迎。況且,搬水泥、掮鋼筋,我正少個搭檔呢。今晚豬頭肉、老白干,為你接風(fēng)!”

      筆者不說,看官也會明白,王介信到潘家大院看倉庫,是為冼步云的囑托而來。

      卻說潘家大院正廳里堆滿了水泥,左邊第二根柱子被水泥包圍著,無法看到下面的方磚,只有等水泥用完了,他才有機會動手??墒?,工地上水泥盡管用量很大,卻都是用拖拉機去水泥廠直接拉,倉庫里的水泥似乎忘記了。一晃,半個月過去,那些水泥還是一包未動,王介信很著急。一天,他無意間觸摸了幾包水泥,發(fā)覺硬邦邦的。他靈機一動,問錢守春:“守春師傅,這批水泥放的時間不短了吧?”錢守春說:“可不是,還是在梅雨前,怕水泥廠停產(chǎn),才運來備用的,已有三個多月了?!薄斑@可壞了,水泥存放過久,會結(jié)塊失效的?!蓖踅樾排呐乃啻终f“你看,硬得快成石頭了?!卞X守春也發(fā)了急,說:“糟了,我馬上去找頭頭,讓他們趕快拉走用掉?!?/p>

      沒幾天,堆放的水泥拉走了大半,王介信有意先出空冼步云埋金的那根柱子周邊的水泥,經(jīng)過清掃,方磚一塊塊清晰地露了出來。王介信仔細(xì)觀察了一番,覺得可以動手了。但是,要瞞過錢守春在夜間干。

      卻說這天下午,下了一場雷雨,建筑工地停工,沒人來提貨。傍晚,王介信早早買來了燒酒和鹵菜,請錢守春。這頓酒直吃到黃昏才罷休。錢守春躺在床上,兩腳一伸,就鼾聲大作。王介信見錢守春睡得濃濃的,就找了一把小鐵鏟和一根撬棒,到正廳在柱子周邊撬挖起來。也許因為年代久遠(yuǎn),土塊很結(jié)實,王介信挖得滿頭大汗,才從一米多深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鼓形陶罐。王介信一陣驚喜,捧出陶罐。陶罐的蓋被膠得死死的,無法旋開,王介信只得用鐵棒擊碎陶罐,里面果然露出了一個包得很厚的油紙包,他拿在手里,覺得沉甸甸的,激動得暗暗祝告:老冼,老冼,我終于找到了!

      王介信正想打開油紙包,忽然他的肩頭被人猛拍了一下,傳來一聲斥罵:“小子,你敢到這兒來挖地財!”

      王介信抬頭一看,原來是錢守春。

      錢守春滿臉怒氣,說:“卷毛,晚上喝酒時,你老殷勤勸我,我就覺得不對勁。告訴你,這兩小瓶貓尿醉不倒我,我是裝裝樣子的。后來,你摸出房間,才知道你小子有事瞞我。不過,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干這勾當(dāng),也太不仗義了!”

      王介信想,姜還是老的辣,事到如今,再瞞他,反而會鬧出事端來。他拍拍身上的泥土,捧了油紙包,對錢守春說:“守春師傅,咱到房間里說話?!?/p>

      兩人回到房間,王介信就把自己在監(jiān)獄遇到冼步云的經(jīng)過告訴了錢守春,并說:“老冼救我出獄,恩重如山。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他的囑托,守春師傅,你看著辦吧?!?/p>

      錢守春被感動了。他唏噓良久,說:“卷毛,我相信你。你吉人天相,命里注定,碰上冼步云,才免去一場牢獄之災(zāi)。我老錢活了60多歲,坎坎坷坷,風(fēng)風(fēng)雨雨,哪種事沒經(jīng)歷過?哪種滋味沒嘗過?難道會壞你的事?快打開紙包,看看里面像不像冼步云說的那樣?!?/p>

      油紙包包扎得很緊,王介信小心翼翼一層一層解開,最后,嘩啦啦一陣響,從紙包中滾出十多顆五彩繽紛的鵝卵石,哪來什么金條!王介信蒙了:難道老冼撒了個彌天大謊?但是,他覺得不可能,老冼不是那種人!

      王介信一臉迷惘地對錢守春說:“好端端的金子,怎么變成了石子呢?難道是潘惜梅,把黃金拿走了?”錢守春對鵝卵石看了一會兒,說:“解放初,一個出身不好的女子帶那么多金子,只會招來橫禍,何況潘惜梅根本不知道??磥恚鹱颖坏谌齻€人盜走了??墒?,他盜走了金子,為什么留下這么多石子,再看這些石子,光滑圓潤,五彩斑斕,不像是尋常人家的東西,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蹺?”

      王介信心里很亂,說:“能有什么蹊蹺?石子再漂亮也抵不上金子啊?,F(xiàn)在,叫我怎么去找潘惜梅?找到了潘惜梅,我又怎么向她說?!”

      錢守春明白王介信的難處,就開導(dǎo)他:“卷毛,受人之托,終人之事,你不能半途而廢。你沒有做虧心事,心中坦蕩,顧忌什么?再說,冼

      步云臨終還有一封信托你交給潘惜梅,你不能不了了之!”

      錢守春一席話,讓王介信心中釋然。他鎮(zhèn)定了情緒,對錢守春說:“守春師傅,我聽你的,人應(yīng)當(dāng)以誠信為本,我王介信不能畏首畏尾,但不知道潘惜梅如今在哪兒?”

      錢守春想了一陣,說:“她娘家在藕塘,聽說還有個舅父在,你可去那兒打聽。”王介信聽了,說:“好,我這就去藕塘?!闭f完就要走。錢守春佯作生氣道:“你怎么說走就走,等天亮來不及?挖的坑,留給我老錢填?”

      王介信不好意思地笑了,轉(zhuǎn)身去正廳填坑鋪磚。

      天色微明,王介信帶了油紙包,上了去藕塘的路。

      藕塘在莼蘆鎮(zhèn)北三里,是個小村落。王介信進(jìn)了村,向上了年紀(jì)的人打聽,找到了潘惜梅姥姥家??吹贸鰜恚@是一戶破落人家,蕭條慘淡,只有潘惜梅的舅父、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在家。王介信謊稱自己是潘家親戚,奉爺娘命,從外地來找姨媽潘惜梅和妹子若蓮。老頭很相信,他告訴王介信,那年春天,潘惜梅到藕塘,把若蓮寄養(yǎng)在這兒,她去報考速成師范班,學(xué)習(xí)半年后,在渭城城關(guān)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就把若蓮接走。每年寒暑假,她常帶了若蓮來藕塘探望姥姥,后來,姥姥病逝,文化大革命開始,就從沒來過。聽說,她被揪得好慘,日子也不好過。

      那時,莼蘆鎮(zhèn)到渭城沒有公交班車,往來大多靠步行。次日,王介信天未亮就起床,趕往渭城。他走到渭城電子元件廠門前,天剛蒙蒙亮。晨曦中,傳來“刷刷刷”的掃地聲,他循聲看去,發(fā)覺掃地的人身影很熟悉,走近一看,原來是吳家棟。他一陣驚喜,喊道:“吳家棟?!?/p>

      吳家棟見是王介信,也感到突兀:“卷毛,大清早的,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不是越獄吧?!”

      王介信笑道:“我還沒這本領(lǐng)呢,是他們把我放了。聽說你被判了三年,怎么在這里了?”

      吳家棟苦笑說:“我是被判了三年,不過,后面拖了一句‘交群眾監(jiān)督執(zhí)行,廠里專政組罰我每天一早清掃廠門前的街道。”說完,他掮了掃帚,拉了王介信說:“走,到屋里坐,趁現(xiàn)在沒人,我們泡了茶邊喝邊敘?!?/p>

      王介信跟著吳家棟走進(jìn)傳達(dá)室,煤爐上的水壺正冒著熱氣,水已經(jīng)開了。吳家棟一邊泡茶,一邊問王介信:“你小子神通廣大,怎么會無罪開釋?”

      王介信遞給他一支煙,說:“我哪來什么神通,都是老冼出的主意?!苯又?,就把冼步云教他的事說了一遍。

      吳家棟說:“看不出來老冼這人肚子里有點花露水,他回莼蘆鎮(zhèn)了嗎?”

      “不,他死在醫(yī)院里了。”

      “死了,他家里人知道么?”

      王介信感嘆一聲說:“他家里哪有什么人,他的后事還是我辦的呢。他臨終托我,一定要找到他妻子女兒?!蓖踅樾艣]敢說出“挖地財”的事。

      “找到了么?”

      “現(xiàn)在才打聽清楚他妻子潘惜梅在城關(guān)小學(xué)教書,我一早進(jìn)城就是要去找她?!?/p>

      “潘惜梅?是不是她還有個女兒叫潘若蓮?”

      “你怎么知道?”

      吳家棟頓足道:“這個冼步云,嘴巴真緊,要是他當(dāng)時就告訴我他妻子叫潘惜梅,就省得你奔波勞神了。她們就住在城關(guān)小學(xué)旁邊,我認(rèn)識她母女倆?!?/p>

      王介信說:“好,我這就去找她們?!?/p>

      吳家棟搖搖頭,說:“不過,潘惜梅不在學(xué)校里了?!?/p>

      “她又去了哪兒?”

      “她們一幫黑五類都去了紅星大隊菌肥廠勞動?!?/p>

      紅星大隊在渭城郊區(qū),是全縣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樣板,某首長在這兒種了一大片試驗田。所以,一些“有問題”的知識分子都被送往那兒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大隊菌肥廠坐落在一塊高地上,這兒原是古墓群亂墳岡,大躍進(jìn)時刨平了,蓋了副業(yè)棚,文化大革命中,“以糧為綱”,副業(yè)砍光,副業(yè)棚成了菌肥廠。所謂菌肥,是一種土法上馬的細(xì)菌肥料,他們把一些細(xì)菌發(fā)酵后,拌入泥土,稱“菌種”。菌種裝入藥水瓶中,送到試驗田,代替肥料。其實,藥水瓶中一點點菌種,投入一望無際的稻田里,無疑是杯水車薪。但是,上面說這是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用不用菌肥,是忠不忠看行動的頭等大事,所以,大家只得跟著瞎搗鼓。潘惜梅她們幾個女教師的任務(wù)是把拌好的菌種灌在瓶里。這天早上,帶領(lǐng)她們的貧宣隊長說,上午必須裝滿這幾百瓶菌種,下午送往試驗田,讓各地來取經(jīng)的人參觀。那是一批存放過久的空藥水瓶,鐵蓋上生滿了銹,與瓶口粘得很死,教師們左旋右旋都旋不開。貧宣隊長見他們旋不開瓶蓋,就譏笑說:“知道白米飯好吃稻難種了吧?”他搶過潘惜梅手中的藥水瓶說:“看好了!”可是,他旋了好一陣,也旋不開。他又換了幾只空瓶,還是旋不開。他眼珠一轉(zhuǎn),對大家說:“背語錄!”于是,大家在他帶領(lǐng)下,念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可是,決心歸決心,還是白搭,一只瓶蓋也未旋開。貧宣隊長急得哭喪著臉,老師們也面面相覷。

      正在大家一籌莫展時,王介信走進(jìn)了菌肥廠。

      王介信對女老師們逡巡了一眼,問:“哪位是潘惜梅老師?”

      潘惜梅應(yīng)聲道:“我是潘惜梅。”

      王介信對潘惜梅看了一眼,覺得她似曾相識,后立刻反應(yīng)過來,她就是當(dāng)年在游斗中被翁向洋侮辱的母女倆中的母親,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

      潘惜梅見有個陌生青年找她,感到突兀,看了他一頭烏絨似的卷發(fā)后,猛然想起兩年前她和若蓮被揪回莼蘆鎮(zhèn)游斗,遭到侮辱時,有個卷發(fā)青年見義勇為出手相救,應(yīng)該就是他!但是,他怎么會跑到這兒來找她?遲疑間,忽見王介信笑道:“潘老師,我從藕塘來,你舅父病得很重,叫我來找你回去見上一面?!?/p>

      潘惜梅從王介信的眼神中看出,他在撒謊,但是,這個青年極富正義感,他推說從藕塘來,莫非別有隱情?

      潘惜梅對隊長說:“隊長,我請一天假去藕塘探望舅父。”

      隊長聽了,眼珠一瞪,虎起臉:“你們這些臭老九就是看不出風(fēng)云氣色,現(xiàn)在九點鐘了,空瓶蓋一只也未旋開,還想請假,誤了首長的試驗田你負(fù)責(zé)?”

      王介信見潘惜梅嚇得不敢出聲,心中一陣惋嘆。他走近空瓶堆,拾起一個藥水瓶,細(xì)細(xì)端詳一會兒,估計這是鐵銹在作怪,得巧干,光用蠻力無濟于事。他心中有了底,對貧宣隊長說:“我有辦法旋開瓶蓋?!标犻L一愣,“你有啥辦法?”王介信笑道:“這你不用管。我把瓶蓋旋開,你要準(zhǔn)潘老師的假?!标犻L說:“只要你有辦法把瓶蓋旋開,我就準(zhǔn)潘惜梅的假!”王介信怕隊長出爾反爾,又說:“說話算數(shù)?”隊長有點生氣了:“我是貧宣隊長,毛主席最相信貧下中農(nóng),你敢不相信?”

      王介信說了一聲“好”,就去屋角找來一根小木棍,在瓶蓋周邊輕輕拍打,瓶蓋就輕而易舉地被旋開了。原來,鐵銹把鐵蓋和瓶頸粘死了,敲打后,受到震動,鐵銹松動,問題就迎刃而解。貧宣隊長如遇救星般地對王介信笑道:“想不到你這小子真行!這樣,干脆你幫大家把這些瓶蓋都敲開灌上菌種。下午送試驗田,潘

      老師就不要去了。我放她一天半假,明天也不要來,怎樣?”

      王介信應(yīng)了聲:“一言為定”,就幫助老師們干了起來。晌午時分,菌種灌裝完畢,他同潘惜梅走出了菌肥廠。

      潘惜梅對王介信睨視了一陣,覺得這小伙子聰明能干,幫助她們解決了大難題,同時也讓她破天荒地獲得了一天半的自由。不過,他為什么來找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就問:“這位小哥,你找我有什么事?真的是我舅父病了?”王介信詭秘一笑,說:“潘老師,我叫王介信,莼蘆鎮(zhèn)人,受人之托,去藕塘找你,經(jīng)你舅父指點,才找到這兒。不過,你舅父好好的,沒病?!?/p>

      潘惜梅松了一口氣,奇怪地問:“你受誰之托?”

      王介信輕聲說:“冼步云?!?/p>

      潘惜梅聽了“冼步云”三個字,心底涌起千層浪,她又驚又喜又悲又怨,一連串地問王介信:“小王,你見著他了?他回來了?他在哪兒?他身體可好?”

      王介信見潘惜梅急切的樣子,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他遏制了自己的感情,說:“潘老師,路上不便細(xì)說,請帶我去你家中?!?/p>

      不多時,潘惜梅帶領(lǐng)王介信進(jìn)城關(guān)鎮(zhèn),到了自己的家。潘惜梅的家,是一座三間一廂房的獨門小院。原是城關(guān)鎮(zhèn)小學(xué)校長岳父的房產(chǎn),后來,主人一家去了杭州,房屋空著。潘惜梅工作任勞任怨,很受師生們愛戴。但母女倆居無定處,校長出于同情,就把房屋租給了她。屋多人少,無什么飾物,顯得空曠幽靜。潘惜梅泡了茶,說:“小王,該告訴我,步云到底怎么啦?”

      王介信從懷中取出冼步云的信,交到潘惜梅手中。潘惜梅顫抖著手,拆開信封,看了以后,激動不已,淚流滿臉,良久,她問:“步云他到底怎樣了?”“冼叔交給我信的當(dāng)天,就離開了人間。”潘惜梅抽泣良久,才止住了哭,說:“步云的遺骸不知在哪里?”王介信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疊鈔票說:“潘老師,冼叔身后留下好多錢,他的后事是我自作主張給辦了,骨灰葬在潘家大院后面,這是余下的鈔票。”說罷,王介信把鈔票放到了桌子上。

      潘惜梅又對王介信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說:“步云說你誠實、善良,果然有眼力。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么會在監(jiān)牢里碰上步云呢?”

      王介信就把自己如何入獄,冼步云教自己如何辯脫罪名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又說:“冼叔幫助我逃過了一場牢獄之災(zāi),恩同再造,為他料理后事,找到你母女倆,了他心愿,是我應(yīng)該做的。”王介信說到這兒,又拿出一個油紙包,雙手捧給潘惜梅,說:“這也是冼叔臨終前囑我辦的事,我在你家正廳地下挖出了這包東西?!?/p>

      潘惜梅驚異地接過油紙包,放在桌上,一層層解開,見里面是一堆鵝卵石。她猛地想起:這是父親生前放在水仙盤子里的雨花石!這些雨花石渾圓斑斕,十分名貴,父親死后,家中亂糟糟的,就不翼而飛,難道是冼步云瞞了大家埋在地下的?

      這時,傳來王介信喃喃的話聲:“潘老師,冼叔說油紙包里是黃金??墒?,我挖出來時就是石子,我對天發(fā)誓,我沒有做對不起冼叔的事……”

      潘惜梅聽了如墜迷霧。丈夫說埋的是黃金,怎么變成雨花石了呢?她怔怔地看著王介信,暗忖:這個年輕人不會說謊,丈夫埋的是黃金也不會錯,但被人調(diào)包了??墒?,那調(diào)包的人是誰呢?她回顧了當(dāng)時的情況,才漸漸有了底……

      王介信見潘惜梅沉吟不語,沒有責(zé)怪他的意思,才如釋重負(fù),起身告辭道:“潘老師,我該走了,你什么時候去莼蘆鎮(zhèn),告知我一聲,我領(lǐng)你去冼叔墓前?!?/p>

      潘惜梅攔住了他,把冼步云給她的信交給王介信,說:“小王,你別走,看看步云的信。”

      冼步云信上寫道:

      惜梅:當(dāng)你讀到我這封信時,我也許已經(jīng)去了天堂。那年被捕后,被判無期,后減刑,服了二十年徒刑。今年三月,我刑滿釋放,不慎在渭城旅社被小偷竊走旅行包,無法證明身份,被查夜的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懷疑我越獄潛逃,又把我送到公安局。公安局也一時無法證明我是刑滿釋放,就把我羈押在監(jiān)。在監(jiān)中,我歸心如箭,日夜思念你母女倆。可是,鐵窗阻隔,無法逾越啊。后來,囚室來了個青年王介信,他是莼蘆鎮(zhèn)人。我希望在他口中得知你們的近況。可是,他說,潘家早已人去樓空。你母女倆下落不明。我憂急如焚,舊病復(fù)發(fā),沉疴纏身。幸虧王介信體貼照顧,及至警方弄清我真實身份,我已躺在醫(yī)院里奄奄待命,更不用說奔波跋涉尋找你們了!嗚呼,天命如此,我又有何話說?

      垂危間,王介信伴在我身邊,我托他去找你們,告知我的情況。我特別想念我們的小若蓮,今年她二十歲了,該是像你當(dāng)年一樣聰明美麗吧!未知她婚事定否?王介信是個誠實、善良、值得信賴的年輕人,若蓮倘使嫁他,會幸福一生。同時,也算報答他在病中對我照料之恩吧。

      惜梅,千句并一句,是我傷害了你,誤了你一生!這是我心靈深處的罪,至死不能原諒自己!

      冼步云

      一九七0年七月二十一日

      王介信看完信,百感交集,腦海中浮現(xiàn)了兩年前在游斗隊伍中被翁向洋刁難的楚楚可憐的若蓮,自己出于義憤才挺身而出。想不到后來在獄中會遇到她的父親,這莫非是冥冥之中鬼譴神差?現(xiàn)在,冼步云在遺書中要把女兒托付給自己,王介信更是感慨萬分。但是,想起翁向洋那雙惡狼似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他猶豫了,一旦他再遭不測,豈不重蹈冼步云和潘惜梅覆轍?因此,王介信一時無話可說。

      潘惜梅對王介信很有好感,見他面有難色,就說:“小王,我早認(rèn)出你就是當(dāng)年為我母女倆解圍的那個青年,若蓮至今銘記在心,她還打聽到你是莼蘆鎮(zhèn)的裝卸工人,叫卷毛。現(xiàn)在,步云有此遺愿,我也沒有二話,但不知你有女朋友沒有?”

      王介信遲疑說:“還沒有。不過,我剛從牢中出來,是個公檢法掛了號的人。只怕哪天橫禍飛來,豈不誤了若蓮終身?冼叔的恩情我至死不忘,潘老師的美意我心領(lǐng)了……”

      潘惜梅聽了,苦笑道:“小王,你千萬別這樣想,年輕人栽個跟斗喝口水,是常有的事,毛主席說,改了就是好同志。不像我和若蓮,這個反革命家屬的包袱,不知背到哪年哪月呢,你不會是嫌棄我們吧?”

      王介信聽潘惜梅這么說,忙雙手亂搖:“潘老師,我說的是真話,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潘惜梅說:“那就好,你今天別走了,若蓮在席廠上班,等她下班回來,你們見上一面?!?/p>

      王介信恭敬不如從命,說心里話,他也十分歡喜那個天生麗質(zhì)的美少女。

      日落西山,只見若蓮氣喘吁吁地跑回了家。

      渭城地處江南水鄉(xiāng),境內(nèi)湖泊密布,土地貧瘠,尤多低洼地。這些低洼地,不宜水稻生長,農(nóng)民都種席草,作為一項重要的副業(yè)收入。所以,城關(guān)鎮(zhèn)席廠很多,但生產(chǎn)工藝落后,全靠工人腳踏木機手工編織。卻說席草中寄生著一種比芥菜子還小的昆蟲,肉眼很難發(fā)現(xiàn),工人們經(jīng)常接觸席草,它們鉆進(jìn)人的頭發(fā)里,像虱子一樣叮人,當(dāng)?shù)厝私兴?。席虱叮得人頭皮發(fā)癢,人就用手搔,日子一長,頭發(fā)脫落,嚴(yán)

      重的會變成禿子。因此,渭城街頭頭發(fā)稀少禿頂?shù)娜藰O多。民間有句話:“城關(guān)席廠多,席廠禿子多。好女不織席,好男不鉆席草窩?!笨墒?,人們雖然怕席虱,卻又離不開席草。因為當(dāng)時就業(yè)閑難,席廠是勞動密集型企業(yè),為了有份工資,禿子就禿子吧,總比下鄉(xiāng)強。

      若蓮所在的席廠,是個街道辦的小廠,占地不大,環(huán)境陰暗,席虱的傳染更嚴(yán)重。若蓮剛進(jìn)廠時,很不習(xí)慣,也很苦惱,即使她每天回家洗頭,也擺脫不了頭皮的奇癢。若蓮是個遇事愛動腦筋的聰明女孩,她從農(nóng)民用農(nóng)藥樂果殺蟲中得到啟發(fā)。建議廠方在席草上噴灑樂果,消滅席虱。廠領(lǐng)導(dǎo)看著這個一頭烏發(fā)的美麗女孩道:“樂果是劇毒農(nóng)藥,灑在席草上,你們都不想活了?”原來,女工們織席時有個習(xí)慣,把席草銜在嘴里,便于添加。若蓮不死心,又琢磨出了個新辦法,在洗頭時,灑幾滴樂果在清水里,此法果然有效,她的頭皮就不再癢了。母親潘惜梅是個細(xì)心人,她對女兒說:“你用樂果滴在水里洗頭,萬一把水嗆到嘴里怎么辦?再說,姑娘家頭上老是留著農(nóng)藥味,讓人難過不難過?”潘惜梅拿出一方頭巾,說:“這頭巾我用稀釋的藥水浸泡過,你上機時包在頭上不就得了?”母親的除虱辦法更安全有效,廠里的小姐妹紛紛效仿,上機時都包了一塊頭巾。

      不久,全國在“以糧為綱”的口號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風(fēng)愈刮愈烈,出現(xiàn)了“向荒山要糧”、“向大湖要糧”的豪言壯語。渭城沒有山,低洼地就首當(dāng)其沖,農(nóng)民們在那兒種上了水稻,席草大大減收,導(dǎo)致城關(guān)鎮(zhèn)的席廠資源枯竭,各廠只得裁減工人以維持生計。若蓮的席廠因為是街道小廠,輔助工極少,被裁減的都是上機女工。那天,席廠的女廠長找了幾個平時生產(chǎn)效率不高、產(chǎn)品質(zhì)量低劣的女工談了話,明確表示要她們下崗。其中有一個叫小珍的女孩回家吃樂果自殺了。小珍的爹娘糾合了一幫鄉(xiāng)親把女兒的尸體抬到廠里,哭哭啼啼,向廠長興師問罪:為什么廠里那么多五類分子家屬不辭退,卻讓我工人階級的女兒回家?你長了哪個階級的威風(fēng)?不賠還我的女兒,誓不罷休,廠長被問得無言可答。小珍的爹娘砸爛了好幾架織機,全廠亂成一鍋粥。事情驚動了派出所、公安局,公安局派翁向洋到街道席廠處理這件事。

      按照常規(guī),公安局介入,責(zé)任是弄清死者是自殺或他殺,他殺的才立案偵查。可是,那時一個凡事都講階級斗爭的年代,翁向洋是個“階級斗爭狂”,他聽了小珍爹娘的訴說后,大大贊賞了小珍的爹娘。他說:“你們說得好,廠里為什么那么多五類分子子女不辭退,卻把我們的階級姐妹趕回家?這是階級立場大是大非問題。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廠領(lǐng)導(dǎo)的這種做法,說輕點,是思想右傾,犯了方向性錯誤。說嚴(yán)重點,他們的屁股坐歪了,坐到了階級敵人一邊,成了階級敵人的代理人,根據(jù)我的判斷,廠里有階級敵人趁在減員時興風(fēng)作浪,達(dá)到反攻復(fù)辟的目的,這是一種階級斗爭新動向!”接著,他又安慰小珍爹娘說:“我會讓廠里好好撫恤你們,也會認(rèn)真嚴(yán)肅處理這件事,為我們的階級姐妹討還公道!”

      小珍爹娘聽翁向洋說得慷慨激昂,滿懷階級情意,氣才漸漸平了,把女兒的尸體抬回了家。

      擠在人堆里看熱鬧的那些出身不好的女工,聽了翁向洋咄咄逼人的一通話,一個個噤若寒蟬,都躲避開了。女廠長也提心吊膽,生怕翁向洋動真格的,把火燒到自己頭上,見辦公室沒有閑人,就檢討道:“小翁同志今天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斗爭教育課,使我頭腦清醒了。我平時重生產(chǎn),爭效益,被金錢迷糊了眼睛,讓階級姐妹受了委屈,我一定好好撫慰小珍家屬。現(xiàn)在,農(nóng)村在講‘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我們席廠應(yīng)該向他們學(xué)習(xí),并且立竿見影:凡五類分子家屬,一律辭退!小翁同志,這么辦,你滿意了吧?”

      翁向洋想,剛才席廠還亂哄哄的,被自己一番話就整治得鴉雀無聲,毛主席說的“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果然管用,但是女廠長現(xiàn)在矯枉過正,要把五類分子家屬全部辭退,這與做好“可以教育好子女”工作的政策不符,被軍代表知道了,又會批評他極端,對自己轉(zhuǎn)入正式公安編制不利。于是,點燃一支煙,躊躇滿志道:“廠長同志,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天天講,才能鞏固我們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現(xiàn)在,你認(rèn)識了錯誤把屁股坐正了,這很好。不過,你一刀切,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律辭退,也不符合黨的給出路政策,你說呢?”

      女廠長為難了,覺得這個公安同志年紀(jì)輕輕,卻老到圓滑,很難伺候,只得請求道:“還是翁同志想得周到,我們這些平時不抓緊學(xué)習(xí)的人就是這樣,顧了這頭,又忘了那頭,對那些人到底怎么辦,請你指示,我照辦?!?/p>

      翁向洋得意地干笑一聲,說:“抓典型嘛!”他在辦公室里踱了一陣方步,忽然想起在了解小珍自殺經(jīng)過時,小珍爹娘說樂果是廠里一個反革命子女給的。覺得奇怪,這分明是劇毒農(nóng)藥,席廠女工要來派什么用場?于是問女廠長:“聽說那個自殺女工的樂果是廠里一個反屬給的,這是怎么回事?”

      女廠長告訴翁向洋,席草中滋生一種小蟲叫席虱,席虱鉆進(jìn)女工的頭發(fā)里,讓人癢得難受。經(jīng)常撓癢,頭發(fā)會脫落,嚴(yán)重的會變成禿頂。有個叫潘若蓮的女工想出了個辦法,她把頭巾放在稀釋的樂果藥水里浸泡后,包扎在頭上,就不再癢癢了。后來,廠里的女工都學(xué)她,小珍的樂果也是潘若蓮給的。

      “若蓮”兩字觸動了翁向洋的神經(jīng),他哦了一聲,問:“潘若蓮是哪兒人?”

      女廠長答道:“她是莼蘆鎮(zhèn)人,父親冼步云,是個服刑的歷史反革命。她從小隨母親到城關(guān)鎮(zhèn),本來叫冼若蓮。文化大革命后表示同父親劃清界限,從母姓潘。不過,這潘若蓮織的席光滑細(xì)膩,日用雜品公司驗貨時,都是甲等,質(zhì)量評比年年得獎狀?!迸畯S長說到這里,伸了伸舌頭,生怕翁向洋批評她表揚反革命子女,立場不穩(wěn)。

      此時,翁向洋已想入非非,無心計較這些。三年多來,他夢寐以求地思戀著這個若蓮啊,想不到在這兒發(fā)現(xiàn)了!翁向洋聽女廠長說完,克制了心頭的騷動,訓(xùn)斥道:“廠長同志,樂果是劇毒農(nóng)藥,人一不小心就會中毒,你這么掉以輕心,讓階級敵人鉆了空子?”

      女廠長慌了,“翁同志,我見她們一個個包了頭巾之后才知道的,當(dāng)時只曉得這辦法好?!?/p>

      翁向洋心中笑了,他胸有成竹地對女廠長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一個階級推翻了,但是他們?nèi)诉€在,心不死,會千方百計跳出來興風(fēng)作浪。若蓮姓冼也好,姓潘也好,但是萬變不離其宗,本質(zhì)還是反動的。她草席織得再好,是偽裝,教唆女工用樂果除虱,才是一種陰謀,沒有很高的階級覺悟,是難以察覺的。好了,現(xiàn)在真神已經(jīng)浮出水面,你快去把潘若蓮叫來吧?!?/p>

      翁向洋背靠椅子,大腿擱在二腿上,洋洋得意,暗自高興。

      等了好一會兒,女廠長回來稟報:“潘若蓮跑了!”

      女廠長說:“我找到了她,對她說公安局同

      志找你談話,她跟隨我走了。走過廁所,她折了進(jìn)去,我以為她要小便。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不見她出來,走進(jìn)廁所一看,已不見人影?!?/p>

      翁向洋跳了起來,罵道:“你他媽的真窩囊!”

      翁向洋點燃了一支煙,一計不成,頓生三策,對女廠長詭譎一笑,“這么著,你晚上去一趟她家,告訴她,明天在家里等著,我去找她了解一下可以教育好子女工作的落實情況,她在廠里不是表現(xiàn)得很出色么,我要把她樹為樣板呢?!迸畯S長糊涂了:這個公安同志,一會兒風(fēng),一會兒雨,葫蘆里到底賣啥藥?

      翁向洋走進(jìn)席廠時,潘若蓮就看見了他。她一眼認(rèn)出了這張狼臉就是當(dāng)年莼蘆鎮(zhèn)侮辱她的那個潑皮。這種人怎么搖身一變成了公安?她心頭“咯噔”了一下,心有余悸地避開了翁向洋的視線,鉆出人群,回到了工廠。后來,同她一樣出身的姐妹們都慌慌張張跑了回來,說那個姓翁的公安批評女廠長的屁股坐歪了,廠里有階級敵人在興妖作怪,他要揭開階級斗爭蓋子……潘若蓮聽了,心里很害怕,想起那年被揪回莼蘆鎮(zhèn)遭到凌辱的情況,那個翁向洋是一條可惡的色狼,游街過后,他把自己同母親分開,關(guān)在一個單間小屋里。午后,他借著酒意闖了進(jìn)來……她拼命叫喊掙扎,群專組的頭頭聞聲跑來,他拉開了姓翁的,卻對自己虎起臉,說:“真不要臉,你敢勾引我們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天啊,分明是人家在欺侮自己,反說是“勾引”,這天下還有沒有公道?幸虧來了一位鎮(zhèn)革委會領(lǐng)導(dǎo),下令把“家屬”全部放了,才算了事。真是冤家路窄,今天,又碰上了他。他穿了一身軍裝,在這兒一手遮天,萬一被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知會有什么樣的大禍落在自己頭上……

      潘若蓮正在忐忑不安時,女廠長叫她來了。她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就渾渾蒙蒙像木疙瘩似的跟在女廠長后面走。走了一會兒,她腦子里一激靈:跟隨女廠長走,豈不是送人狼口?

      于是,她一閃,進(jìn)了廁所,爬出后窗,逃走了,她沒有馬上回家,在僻靜處躲避到天黑,才一口氣跑回家。

      潘若蓮走進(jìn)屋里,驀地發(fā)現(xiàn)“卷毛”坐在家中,不禁感慨萬千:他怎么會在這兒?潘惜梅見女兒瞅著王介信發(fā)呆,笑道:“若蓮,他就是莼蘆鎮(zhèn)的卷毛,你忘啦?”潘若蓮才靦腆得輕喚一聲:“卷毛哥?!?/p>

      王介信見潘若蓮幾年不見,已長得亭亭玉立,清麗動人,不禁百感交集,拘謹(jǐn)?shù)貞?yīng)了一聲:“若蓮妹子,你好?!?/p>

      潘惜梅把王介信的來意告訴了女兒,又流著淚說,你父親好不容易熬到回家,卻死在醫(yī)院里了,幸虧小王為他料理了后事。母女倆傷心一陣,潘惜梅發(fā)現(xiàn)女兒神色惶恐,問:“這么晚回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啊?”

      潘若蓮“哇”的一聲,撲在母親懷里,咽咽噎噎地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潘惜梅抱著女兒哭道:“真叫不是冤家不碰頭,怎么偏偏遇上了這個姓翁的無賴!”

      王介信聽說翁向洋在席廠又盯上了潘若蓮,義憤填膺,對潘惜梅說道:“潘老師,這個翁向洋從小就不是人,是畜生,是禽獸!咱惹不起他,還躲不起?”

      潘惜梅說:“小王,若蓮年紀(jì)輕輕一個姑娘家,去哪兒躲?再說,吃飯要糧票,住夜要證明,叫她怎么躲?”

      王介信想說“躲到莼蘆鎮(zhèn)他家去”,可是,話到嘴邊卻改成了“可以到親戚家躲一陣啊”。

      潘惜梅慘笑道:“親戚,哪來親戚?即使我娘家有幾個,他們的成分都不好,準(zhǔn)敢留若蓮?”

      王介信躊躇再三,終于說出了口:“讓若蓮躲我家去!”

      潘惜梅眼睛一亮,想,這倒是個良策,反正他倆結(jié)成夫妻是遲早的事,若蓮躲到他家,也順理成章。于是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傳來了女廠長叫門聲。

      女廠長進(jìn)了門,就埋怨潘若蓮道:“你怎么溜跑了?害我挨了批評,要是興師動眾把你揪回廠,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潘惜梅忙賠不是道:“廠長,我正批評她呢,女孩子家不能這么不懂事。”

      女廠長說:“還好,那個翁同志像個仁義地道的人,說我把若蓮嚇跑了。他叫我來通知一聲,明天若蓮不要上班了,在家里待著,翁同志親自來找她,了解可以教育子女工作情況,說要把若蓮樹為樣板呢?!闭f到這里,女廠長滿臉笑容地討好潘惜梅:“潘老師,我對翁同志說了,若蓮織的席,光滑細(xì)膩,質(zhì)量評比年年拿獎狀。也許,他是沖著我說的才來呢?!?/p>

      女廠長又嘮嘮叨叨叮囑潘若蓮,明天在翁同志面前盡往好處說,給廠里爭光之類的話,就起身走了。

      潘惜梅心里明白,翁向洋決不會安好心,明天他登門,是沖著女兒的人來的。剛才王介信說若蓮去他家躲一陣,現(xiàn)在看來不可能了。她想,反正明天自己也在家中,看你翁向洋敢拿出什么手段來,倒是若蓮的婚事,應(yīng)該向女兒攤牌,免得夜長夢多,但是,不能當(dāng)著王介信的面征詢女兒的意見。于是,她對王介信說:“小王,讓若蓮去你家躲一陣,看來去不成了,你的美意我娘兒倆心領(lǐng)了。時候已不早,今晚你也別走了,就睡若蓮房中,若蓮跟我睡?!?/p>

      三人草草吃過晚飯,潘惜梅帶女兒進(jìn)了房,打開油紙包,拿出鵝卵石,一顆一顆放在燈光下,給女兒介紹:“這一顆,野竹橫生,細(xì)雨漾漾,樓臺隱現(xiàn),叫‘瀟湘夜雨;這一顆,像幾只大雁垂翅飛落荒漠,叫‘平沙落雁;這一顆,殘月如鉤,星星如珠,叫‘曉星殘月……”

      潘若蓮看完這些晶瑩剔透,造型奇妙的鵝卵石,驚奇地問母親:“媽,你從哪兒弄來這么多稀奇的石子啊?”

      潘惜梅想起辛酸的往事,熱淚盈眶。她告訴女兒,這是潘家祖?zhèn)鞯挠昊ㄊ苊F。你外祖父說這些雨花石巧奪天工,是石中極品,還給它們一顆顆起了名字,放在養(yǎng)水仙的玻璃盤里供人觀賞。你外祖父去世,這些雨花石不翼而飛。想不到,有人用此換走了你父親埋在地下的黃金,今天終于出土了。

      潘若蓮很愛聽母親給她講上輩人的故事,可是從沒有聽她說過雨花石,母親又說父親在地下埋藏的黃金,卻讓人用雨花石換走了,這更使她摸不著邊際,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潘惜梅見女兒一臉疑問,就告訴她王介信在監(jiān)獄遇到冼步云,受冼步云囑托去地下挖黃金,可是黃金變成了雨花石。

      潘若蓮還是不明白:“媽,黃金怎么會變成了雨花石呢?”

      潘惜梅已猜到用雨花石換走黃金的人,但是她心中別有隱情,不便說,也不愿說,就搖了搖頭,說:“若蓮,活人難逃活人債,拿走黃金的人總有一天會露臉的。況且他也沒有全昧良心,這些雨花石,也許比黃金更珍貴呢?!闭f罷,她拿出冼步云的遺書,交到若蓮手里,又說:“看看你父親的信吧?!?/p>

      潘若蓮看了信,又淚涕滿面,沉首不語。

      潘惜梅說:“小王聰明能干,很有正義感,在世風(fēng)日下的今天,這樣的青年很難找,你父親沒有看錯人。”

      潘若蓮聽了,卻失聲哭道:“媽,你不要說了,卷毛哥早已是我心中的偶像??墒?,那年,在莼蘆鎮(zhèn)群專組單間,我被翁向洋玷污了!”

      潘惜梅聽說,如雷轟頂,想不到女兒花季

      年華,卻遭此創(chuàng)傷,不禁痛徹心扉,抱住女兒痛哭流涕。

      母女倆痛定思痛。潘惜梅開導(dǎo)女兒說:“若蓮,過去的讓它過去吧,就當(dāng)做了個噩夢。咱面對現(xiàn)實,今晚就把親事定下來,免得姓翁的再來糾纏,嗯?”

      潘若蓮說:“媽,這事不能含糊,要同卷毛哥講明白。否則,我情愿一世不嫁人!”

      母親說:“好,我去跟他說清楚?!?/p>

      女兒說:“不,讓我去面對!”

      王介信躺在潘若蓮床上,清潔的草席,溫柔的被單,洋溢著少女的體香,使他久久不能入睡。剛才,若蓮一聲羞澀的“卷毛哥”。讓他至今心馳神往。還有,她看自己時殷切期盼的眼神,暗示著一種難以啟齒的情愫。他做夢也想不到,監(jiān)獄中的一場巧遇,成全了他美滿的婚姻。冼步云說潘惜梅是世界上最懂得男人的好女人,看來,若蓮也不會差。但是,他想起翁向洋明天要上門找若蓮,這小子決不會做好事,他心頭交織著煩躁、憤恨,又覺得自己有點窩囊。他思慮良久,決定明天不走了,留在潘家,翁向洋若敢耍流氓,就跟他沒完。就是拼上一條命,也要保護(hù)好若蓮,他不信世界這么大,沒有講理的地方!

      想到這里,王介信安心了,才有點迷迷糊糊的感覺。忽然,朦朧中他聽見房門開了,燈亮了,一個俏麗的身影,隔著蚊帳在輕輕呼喚:“卷毛哥,卷毛哥?!?/p>

      王介信一激靈,掀開蚊帳,坐了起來,驚異地問:“若蓮妹子,什么事?”

      潘若蓮問:“我爸遺書上說的,你知道了?”

      王介信點點頭。

      “你肯娶我?”

      王介信又點了點頭。

      “可是,我不能!”

      王介信出乎意料,問:“為什么?!”

      潘若蓮不敢正視王介信,嘴巴嚅動了好一會,才說:“那年在莼蘆鎮(zhèn),我被翁向洋玷污了!”

      王介信猛吃一驚,心頭涌上了痛惻、酸楚、憤怒,他吼叫道:“我?guī)闳ス簿指嫠?”

      潘若蓮慘聲道:“告他?事情都過去二三年了,拿什么證據(jù)去告他?”她想起當(dāng)年群專組頭頭那句“勾引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話,又說:“如今哪兒有講公道的地方?弄不好,反而惹火燒身?!?/p>

      王介信咬牙切齒地說:“難道就這樣放過那惡棍?”

      “活人難逃活人債,他總有一天會遭報應(yīng)的!”

      “可是,明天他又要來糾纏你,怎么辦?”

      “所以,我現(xiàn)在來找你,討個準(zhǔn)信兒,你還娶不娶我?”

      王介信看著潘若蓮楚楚可憐的苗條身段,心中燃起愛憐的激情,上前抱起了她,說:“妹子,這不是你的錯,我娶你,我一定娶你!”潘若蓮渾身顫抖著……潘若蓮走后,王介信想,一個真正的男人,就要保護(hù)好自己的妻子,像雄獅一樣,站在山巔一聲吼,讓覬覦他情侶的另類望而卻步。翁向洋就是這樣的另類,王介信必須震懾他、制伏他,讓他不敢覬覦若蓮一步!若蓮的意思,他倆明天以夫妻的身份,堂而皇之面對翁向洋,讓這個孬種死心。當(dāng)然,這也是一種辦法,而且可以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把翁向洋氣走,但是,翁向洋是下三濫的卑鄙小人,他不會就此甘心,會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或明或暗地進(jìn)行報復(fù)。古人云:慶父不除,魯難未已。當(dāng)然,王介信明白,他這個除,是除掉翁向洋的一身警服,還他色狼面目。王介信想到了公安局軍代表,這個和祥的中年人,冼步云說他是個大青天,王介信也有同感,要不是他主持正義,也許自己至今還在獄中。他要去找軍代表告狀,揪出這個鉆進(jìn)公安隊伍的敗類??墒?,告狀得有證據(jù),若蓮說得對,事情都過去二三年了,口說無憑,弄不好會讓人倒打一耙。王介信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想出了找證據(jù)的辦法,不是明天翁向洋要來嗎?就讓他留下新的證據(jù)!他想起了電子元件廠的吳家棟……

      東窗吐出魚肚白,在電子元件廠傳達(dá)室,王介信對吳家棟說找到了潘惜梅并同她女兒潘若蓮結(jié)為夫妻的經(jīng)過。吳家棟見王介信容光煥發(fā),滿面春風(fēng),在他胸前擂了一拳,說:“好你個小子,艷福不淺,潘若蓮在城關(guān)鎮(zhèn)少女中算一只鼎啊!什么時候送喜糖來?”

      王介信說:“只要順利辦成喜事,不要說喜糖,還要送喜酒來呢?!?/p>

      吳家棟聽了不明白,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只要雙方自愿,有什么順利不順利的?況且,你們已經(jīng)那個了!”

      王介信就把翁向洋糾纏若蓮的事說了一遍,甚至連潘若蓮在莼蘆鎮(zhèn)被翁向洋強暴的事也和盤托出,又說:“今天他又要去潘家找若蓮?!?/p>

      吳家棟聽得火冒三丈,罵道:“這個畜生、禽獸,狗娘養(yǎng)的,你們怎么不去告他?!”

      王介信苦笑道:“告他?哪來證據(jù)?”

      吳家棟想想也是,氣餒了一半,說:“就這樣便宜他了?”

      王介信說:“不,今天來找你,請你幫忙,借個錄音機,翁向洋糾纏若蓮時,用來取證。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吳家棟遲疑一會兒,說:“行,為了鏟除這個害人蟲,我冒一次險!”

      原來,吳家棟在廠里,人緣極好,大家都知道他吃的是冤枉官司,所以除了每天清早讓他掃街外,平時不怎么難為他。因為吳家棟上班比別人早,下班又是全廠最后一個,做到以廠為家,老實改造,所以廠里管事的把大門、倉庫的鑰匙都交給了他。不一會兒,吳家棟取來了當(dāng)時市場上極少見的微型錄音盒,教會王介信使用方法。

      九點多,有人敲潘家的門。潘惜梅和王介信迅速隱蔽,讓潘若蓮去開門,

      門外果然是翁向洋,他一身軍裝,手拿公文包,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那兒,見潘若蓮比從前豐滿標(biāo)致多了,心頭蕩漾了一下,裝作不認(rèn)識地問:“你是潘若蓮?”

      潘若蓮見了這張狼臉就惡心,扭轉(zhuǎn)頭,應(yīng)了一聲“是”。

      翁向洋說:“我是公安局翁向洋,昨天你們廠長通知你了?”

      潘若蓮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屋里走。翁向洋跟了進(jìn)來,對屋里巡視了一遍,問:“家中就你一人?”

      潘若蓮反問:“這同你找我有關(guān)系嗎?”

      翁向洋語塞:幾年不見,這妮子嘴巴兇了。但是,他判斷:她母親不是假日不可能在家里,況且,屋里靜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樣子,他放心了。不過,要想得手,還得先在精神上整垮她。他點燃了一支煙,打開公文包,拿出一疊紙,執(zhí)著筆,說:“潘若蓮,今天我是奉命來調(diào)查你們廠里女工小珍自殺的前因后果,你要老實回答。”

      “小珍自殺關(guān)我什么事?”

      “我問你,小珍吃的樂果從哪兒來的?”

      “我給的?!?/p>

      “好。我再問你,樂果能毒死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p>

      “那你為什么送人?從階級根源上找原因!”

      “我送她是用來浸頭巾,包在頭上除虱的,同出身無關(guān)!”

      翁向洋一拍桌子,喝道:“胡說,你這是在宣揚階級斗爭熄火論!我告訴你,你用心險惡,蓄意搞階級報復(fù),陷害小珍!”

      潘若蓮氣得淚水在眼眶轉(zhuǎn),跺著腳說:“哪有你這樣上綱上線的,憑空冤枉人!”

      翁向洋得意地笑了:“怎么樣,害怕了嗎?當(dāng)然,我也可以把它說成自殺案件,與你無關(guān)。

      不過,有個條件?!?/p>

      潘若蓮心頭悸動了一下,問:“什么條件?”

      翁向洋湊上前說:“你再跟我搞_次!我可以把你樹為城關(guān)鎮(zhèn)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標(biāo)兵。”

      潘若蓮怒不可遏:“呸!誰跟你搞過?你這個流氓,那次在莼蘆鎮(zhèn)群專組是你強暴我!”

      翁向洋嬉皮笑臉說:“話別說得這么難聽,天下哪有強奸的事?我們舊夢重溫,有什么不好?我可以對天起誓,我是真心愛你!”

      潘若蓮罵了聲“色狼”,向房中逃去。

      翁向洋大步追了過去,只見房門口站著滿臉怒氣的潘惜梅。翁向洋見狀不妙,折回客廳,色厲內(nèi)荏地對潘惜梅說:“你兇什么?你女兒已臨滅頂之災(zāi),只有我能救她!”

      潘惜梅義憤填膺,說:“翁向洋,你這頭披著人皮的狼,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若要動我女兒一根汗毛,我跟你拼了!”翁向洋狼狽地挾起公文包,扔下一句:“好,走著瞧?!?/p>

      王介信找吳家棟整理了錄音,為避嫌疑,他讓潘惜梅母女倆帶了證據(jù)到公安局找軍代表。潘若蓮哭哭啼啼申訴了翁向洋那年在莼蘆鎮(zhèn)強暴她的經(jīng)過。軍代表聽了翁向洋和潘惜梅母女的對話錄音,臉色凝重,不久,翁向洋被清除出了公安局。

      翁向洋灰溜溜地回到莼蘆鎮(zhèn)。那天,正巧是王介信和潘若蓮喜結(jié)連理之日,一悲一喜,成了惡與善的鮮明反差。王介信沒有忘記吳家棟,結(jié)婚第三天,他和潘若蓮把喜酒送到了電子元件廠傳達(dá)室,吳家棟大喜,說王介信吃官司吃出了美滿婚姻,可以說是世上少有的“監(jiān)獄奇情”!

      行文將盡,交代一下黃金變成雨花石的蹊蹺。

      原來,當(dāng)年有個叫任子遠(yuǎn)的人,他是潘家出了五服的遠(yuǎn)親,因戰(zhàn)亂中家破人亡,只身投靠潘家。任子遠(yuǎn)初通文墨,為人機靈,深得潘老爺子歡心,曾萌生招他為女婿的念頭。任子遠(yuǎn)也苦苦暗戀潘惜梅??勺约菏莻€寄人籬下的游子,不敢造次。不久,冼步云闖入了潘惜梅的心靈,任子遠(yuǎn)自慚形穢,死了這個念頭。潘老爺子去世,盤中那些名貴的雨花石,被他偷偷收藏了。后來,風(fēng)云突變,冼步云鋃鐺入獄,任子遠(yuǎn)舊念復(fù)生,多次請求潘惜梅同他結(jié)成鴛鴦,南下港澳,但都遭到了潘惜梅嚴(yán)辭拒絕。眼看潘家的人分崩離析遠(yuǎn)走高飛,任子遠(yuǎn)囊中羞澀,滯留未定。他雖然知道這些雨花石很值錢,但紛紛亂世,賣給誰去?正在他欲走無錢時,猛然想起他曾發(fā)現(xiàn)冼步云被捕前在廳堂下埋下了東西,莫非是地財?于是,他偷偷地撬開方磚,果然挖出10個條子。他之所以換上雨花石,是不想把事情做絕,留下以后再相聚的余地。任子遠(yuǎn)帶了黃金到了香港,憑他的勤勞和智慧,三十多年后,成了小有名氣的港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潘惜梅已退休,在女兒家盡享天倫之樂。大陸已進(jìn)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任子遠(yuǎn)通過渭城外事辦打聽到潘惜梅近況,就給潘惜梅匯去10萬元人民幣和一封信,信上說,惜梅,當(dāng)年竊走黃金,實出無奈,故留下雨花石作暗示,至今想來慚愧。得知冼兄早作古人,余亦孑然一身,寂寞間常遙想司馬相如卓文君故事。倘能成就夕陽之戀,余朝得報,夕即至……

      任子遠(yuǎn)信中的意思,要同潘惜梅結(jié)成夕陽戀,潘惜梅有沒有答應(yīng),就不在這個故事里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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