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濟威
父親程滌,字浚德,1904年出生在距湖南長沙不遠的烏山地區(qū)黃花村,十來歲便隨父母遷居到安鄉(xiāng)縣沙嘴鎮(zhèn)。祖父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小雜貨鋪,字號程萬泰。父親在家排行第二,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三個弟弟,那時女孩仍舊裹腳,弟弟們又小,父親大約14歲就成了家里指望的勞力,經(jīng)常步行幾十里地去安鄉(xiāng)城販貨。他參加過湖南農(nóng)運,直至北伐時上了軍校后才徹底離開沙嘴鎮(zhèn)。
父親戎馬一生,從黃埔軍校畢業(yè)后一直服役于五十二軍,參加過臺兒莊血戰(zhàn)。我年幼時,父親曾悄悄地向我講起臺兒莊惡戰(zhàn),講同伴怎樣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故事。那時,我居然不相信,還反駁父親:抗戰(zhàn)不是八路軍、新四軍打的嗎?怎么還有國民黨的事!父親聽了好一陣沉默,從此很少再跟我講他的經(jīng)歷。然而,父親是一員福將,抗戰(zhàn)八年打過若干戰(zhàn)役,身上沒有一塊傷疤,這可是真的。一次在洛陽戰(zhàn)前的行軍途中,看到一位老人在草堆旁痛哭,父親趕緊叫警衛(wèi)員去問個究竟。老婦人說,她的兒子去打鬼子了,兒媳婦剛剛生養(yǎng),家中連粒熬粥的米都沒有,不得已只得將正在下蛋的雞拎到鎮(zhèn)上換了兩塊大洋,可用錢買米時,米店老板卻說大洋是假的,老婆婆怎能不悲痛欲絕。父親聽后很是同情,將兩塊假大洋留下,并順手裝入上衣口袋中,然后叫警衛(wèi)員重新給了幾塊大洋給老婆婆,叮囑她趕緊去買米熬粥,照應坐月子的兒媳婦。接下來,在與日軍的遭遇戰(zhàn)中,一顆流彈正好擊中父親的胸口,隨從人員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父親卻自己站了起來。原來,這顆子彈擊中的地方恰好被那兩塊大洋擋住了,只是在上衣口袋處留下了一個圓洞。后來,這件軍上衣一直保存在我們家中,直至文革被毀。
滇南戰(zhàn)役中,父親正在五十二軍軍部工作,由于放走了一個正遭緝捕的中共地下黨員而被軍統(tǒng)逮捕。想到我母親孤身一人生養(yǎng)我大哥,被關押在云南燕山牢中的父親思緒萬千,曾口占一絕:“銀河東斗被云封,紫府群星頓改容。交趾城頭囚彩鳳,盤龍鎮(zhèn)上鎖蛟龍?!焙髞?由五十二軍軍長趙公武出面斡旋,父親才得以逃脫一難。
五十二軍收復越南海防后,稍事休整便開赴東北,父親所在的一九五師改編為國民黨新五軍,父親仍任參謀長。到東北以后,父親對剛結束抗戰(zhàn)又開始內(nèi)戰(zhàn)很是不滿,但也無可奈何。一日傍晚,父親的坐騎嘶叫不停,喂食也沒用,警衛(wèi)員勸父親騎出去遛一遛,哪知父親一騎上去,那馬便直奔而去。恰好此時,新五軍軍部遭到解放軍炮火轟擊,瞬間成為廢墟一片。數(shù)日后,母親在家看到南京出版的報紙上整版都是軍長陳林達、師長留光天等殉國被俘卻唯獨沒有我父親信息,不由焦慮萬分。后來才知道,父親恰好遇到五十二軍同仁,在他們幫助下回到揚州。
東北戰(zhàn)事結束后,國防部人員將父親叫到南京接受“逃離”戰(zhàn)場一事調(diào)查,聽完我父親的一番訴說,調(diào)查人員非但沒有給我父親軍法處置,反而委之以國防部少將視察官的重任。
在視察的過程中,父親感到國民黨大勢已去,經(jīng)常悄悄對母親講,國民黨很多部隊實際已控制在共產(chǎn)黨手中,隨時隨地會發(fā)生倒戈,所以自己明知一些部隊已經(jīng)有起義的跡象,不但沒有向上匯報,還暗中相助。
1948年底,揚州剛解放時,解放軍的一個團部機關就設在我家東邊的屋子里。臨時架設的電話線從屋脊穿過天井通向房間,電話鈴聲終日響個不停,穿著軍裝的干部戰(zhàn)士來來往往,神情嚴肅。身著棉大衣的解放軍首長對人很和藹,有時還與我母親拉家常。我大哥、二哥常常站在房間門口,好奇地看著他們忙里忙外,他們也不往外趕,開飯時還用部隊統(tǒng)一使用的洋瓷碗盛上一兩碗菜粥什么的給小哥倆。有兩只洋瓷碗一直保存在我家,我下放時還帶了一只。通常,母親并不準許我們拿別人的東西,但對戰(zhàn)士們給的飯粥卻沒有反對過。當哥倆端著小瓷碗遲疑地望著母親時,母親總是說:“吃吧,吃吧,謝謝叔叔。”
眼前這些情景,終于使母親打消了顧慮,向那位解放軍首長道出父親的真實身份。在首長的一再承諾下,我母親帶信讓父親回來,放棄了國防部給他準備的去臺灣的飛機票,回到揚州。當然,父親也是因為丟不下這個家回來的,因為那時我母親的身體里剛剛有了我。
不久,家里來了兩個揚州軍管會的干部,父親從房間里捧出一套疊得很整齊的國民黨將領制服和一柄指揮刀交到他們手中,其中一人雙手接過這些東西并轉(zhuǎn)交給另一位同志后,雙腳并立,舉手向父親行了一個軍禮,然后神色莊嚴地走了。
當過“大官”的父親常對我們說他兩袖清風,母親也曾對我們說過,憑父親的地位,撈錢是輕而易舉的事,特別是他當視察那陣子,每到一處,多少人主動要給他錢,可父親“死板”得很,就是不收。
父親最終選擇留在大陸,回到妻兒身邊,然而由于家庭沒有多少積蓄,生活很快便陷入窘境。父親投誠后,軍管會開始還定時發(fā)一些生活費,后來就什么也沒有了。為避免坐吃山空,剛回到揚州時,父親聽從一個鄰居的勸說,和他一道做布匹生意,誰料販運布匹的船只在長江沉沒,弄得血本無歸。再后來,父親在離家不遠的田家巷頭開了一爿米鋪,指望它維持生計,沒想到左鄰右舍常去賒米,賒了米往往又無力償還,以致米鋪最終不得不關門歇業(yè)。
父親工詩詞,善書法,但在那個年代這是不能當飯吃的。米鋪歇業(yè)后,生計自然沒了著落,于是開始變賣家產(chǎn),先是賣家具:堂屋里的條案、座椅、茶幾和八仙桌都賣了,皮箱也賣了,不長的時間便家徒四壁。
以后的日子里,淪為平民的父親飽嘗了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但他對子女如何做人的要求卻更為嚴格。一次,大哥小學高年級的同學來家玩,其中有一個同學叫裴根,有點弱智,說話時還有點木訥。大哥對其他同學熱情有加,對裴根不免冷落。父親看在眼里,等到同學全部離去后,就端坐在椅子上,非常嚴厲地指出大哥的不是,逼著大哥當晚即到裴根家向他道歉。那時的小巷七轉(zhuǎn)八拐,也沒有路燈,出了門便是黑咕隆咚一片,怪怕人的,我同二哥硬著頭皮陪著大哥趕到裴根家,當面向裴根道了歉。
“文革”開始后,六十好幾的父親實在受不住造反派一次次的批斗,整日里戴著沉重的鐵牌在陽光下暴曬,跪著從解放橋爬到渡江橋,他終于病倒了,渾身浮腫,被送到蘇北人民醫(yī)院治療。那年頭看病是憑成份的,原以為會遭到冷遇,可醫(yī)生知道父親的真實身份后,不但沒有歧視他,相反還給了他應有的尊重和醫(yī)治,使父親在臨走前得到了最好的安慰。
眼看快到1970年元旦,大哥即將舉行婚禮。父親特地從蘇北人民醫(yī)院回來,希望能喝上大兒子的喜酒?;丶业漠斕煜挛?父親理了發(fā),洗了澡,換了衣服,吃了好多飯。哪知,當天夜里非常冷,父親的病急轉(zhuǎn)直下,喉嚨里只能發(fā)出輕微的喘息聲,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咳嗽了。家人知道,父親所剩時日已不多了,可他還是努力睜開眼睛,嚅動著雙唇,有話要對家人說。小妹年小,嚇得躲進另一個房間,只是兩個哥哥和大妹留在面前。盡管文革中難以想象的厄運使子女與父親之間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但是守在父親面前的大哥、二哥與大妹仍然希望留住父親西去的腳步,希望將這盞曾經(jīng)讓我們?nèi)屹囈陨娴纳疅舻臒粜灸淼酶毟L些,盡可能燃燒得更久些。然而,父親嘴唇艱難地張合著,生命之燈已耗盡最后一滴油,他終于沒能熬到陽光普照的那一天,1969年底就走了。當時,空中突然響起了冬日少有的雷聲,接著下起了大雨。
當加急電報發(fā)到我下放的農(nóng)場時,農(nóng)場正在召開瘋狂的批斗大會。主持人讀著電報全文,用高音喇叭當著會場內(nèi)早已失去理智的群眾問我:“你劃清界限的機會來了,回不回,你看著辦吧!”就這樣,我失去了向父親最后道別的機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