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海
2008年底的一天,中國海軍艦艇編隊從海南三亞起航,赴亞丁灣、索馬里海域執(zhí)行護航任務。這時,一位黑人青年跪在遠離碼頭的一個貨廂上,雙手合十放于胸前,心中默念著祝福的詞語,目光凝重地望著威武的戰(zhàn)艦徐徐啟航。這位黑人青年是怎么來到中國的?他為什么要來三亞跪立目送軍艦遠航?原來,他傳奇般的身世竟與海盜有關……
黑孩子跟著養(yǎng)父來到中國
10年前的一天,海南三亞港風和日麗。隨著汽笛聲的鳴響,一艘從東非亞丁灣駛來的中國客船抵達港口。在下船的旅客中,一位年過半百的商人戴著太陽帽走下弦梯,身后跟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外國小青年。商人名叫陳先瑞,54歲,是三亞市一家民營企業(yè)的老板。他身后跟著的黑孩子,是索馬里的黑人青年曼巴托,那年19歲。陳先瑞為何從索馬里帶回一個黑人孩子呢?說起來有一段悲壯的故事。
曼巴托出生在非洲索馬里的海邊小鎮(zhèn)姆塞丁,幼年時歷經(jīng)戰(zhàn)亂。父親為了養(yǎng)家糊口,加入了海盜組織,劫持商船,綁架人質(zhì),勒索贖金。曼巴托的母親辛姆森多次勸說丈夫放棄這種傷天害理的職業(yè),但丈夫不聽。
2年后,16歲的曼巴托被父親帶上海盜船,成為一名小海盜。在一次劫持一艘中國商船時,曼巴托目睹父親捆綁了商船上的一名中國少年。那少年手無寸鐵,毫無反抗之力,求生的眼神十分可憐。由于贖金數(shù)額問題談判不成,瘋狂的海盜開始每隔一小時槍殺一名人質(zhì)。父親為了讓兒子“練膽”,把槍交給曼巴托,讓他斃掉這名少年。曼巴托死活不肯,哀求道:“爸,他還這么小,又沒有反抗,我下不了手!”父親氣憤地罵了一句“廢物”,從他手中奪過槍,對著少年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脆響,無辜少年的腦袋就開了花,血濺弦艙。這殘忍的一幕,在曼巴托幼小的心靈深處烙下了恐懼和痛苦的印記,久久難忘。從此,他再也不肯當海盜了,任憑父親怎樣懲罰毆打,他死活不上船,并對父親埋下了怨恨的種子。
1年后,曼巴托的父親在率海盜劫持一艘印度商船時,遭到船員的奮力抵抗,被船員用高壓水龍頭沖下海,一干海盜頓時成了鯊魚的美餐。曼巴托得知后,沒有流一滴眼淚,相反,他對悲痛欲絕的母親說:“你不要哭,他這是報應,他該死……”
此后,曼巴托一家就靠母親給有錢人家喂養(yǎng)駱駝,勉強維持生計。懂事的曼巴托開始學著種甘蔗和土豆,以補貼家用。
曼巴托18歲那年,索馬里遭遇大災荒,甘蔗土豆顆粒無收,母親也被雇主辭退。就在全家陷入極度困境之時,在索馬里收購香料和藥材的中國商人陳先瑞救助了他們,曼巴托和母親及妹妹,才免于饑餓至死。
過了1年后,陳先瑞要離開索馬里回國。即將改嫁的母親辛姆森跪在陳先瑞面前,求他把兒子曼巴托帶到中國去。陳先瑞念在辛姆森以前照料過他的情份上,同意了。曼巴托當即跪在陳先瑞面前,流著眼淚說:“從今天起,我就是您的兒子!”
曼巴托跟著陳先瑞來到海南三亞,被安排在陳先瑞的工廠里做事。陳先瑞自己沒有兒子,就干脆將曼巴托作為“繼子”收養(yǎng),隨自己的戶口落下,并給他取了個中文名字“陳愛華”。隨后,他把陳愛華送進學校學習漢語,后來又送他到三亞城市職業(yè)學院讀文秘專業(yè)。陳愛華學習認真刻苦,加上跟隨陳先瑞多年,有很好的中文基礎,進步非常快,成績優(yōu)秀。
誰料天有不測風云,陳愛華剛剛大學畢業(yè),陳先瑞就因患肝癌臥床不起。在養(yǎng)父病入膏盲的晚期,陳愛華天天守在他身邊,用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沒藥精油不停地給他擦拭按摩肝部,減輕疼痛。3個多月后,陳先瑞去世了,陳愛華哭得死去活來。
自立成人救助流浪少年
養(yǎng)父去世后,陳愛華離開三亞,到湛江一家韓國企業(yè)打工。不久,有種族歧視情結的韓國老板借故解雇了他。陳愛華便北上長沙,在河西一家電子公司做倉儲管理員。雖然月薪只有1200元,但他覺得很滿足。人高馬大的他干起活來毫不吝嗇力氣,一個人能完成兩個人的活。公司老板陳總對他十分滿意,安排他單獨住一間宿舍,這讓陳愛華非常感激和愜意。
生活儉樸的陳愛華花錢買了一臺電腦,每天晚上在電腦上學習鞏固中文,看國內(nèi)外新聞。他性格開朗活潑,為人彬彬有禮,結交了不少朋友,生活充滿樂趣。他感嘆中國的偉大,社會的和諧安寧。可是,深藏于他心底的那個痛苦印記,一直讓他惴惴不安。多少次在夢里,夢見6年前那個中國少年跪在他們父子倆面前,眼神憂郁,驚恐萬狀,渾身顫抖,然后“轟”的一聲槍響,將他的惡夢驚醒……自己的父親殺害了中國少年,中國養(yǎng)父卻賜給了他生命和幸福!假若商船不遇上海盜,假若父親不開那一槍,那少年現(xiàn)在一定多么幸福和快樂!這樣想著,一種深深的負罪感油然而生。他想為不幸少年的祖國做點什么,以此來感恩和贖罪,否則這輩子對不起養(yǎng)父,對不起那死去的少年。
這種報恩和贖罪的念頭,一直在陳愛華的心里流淌。因此,除了工作賣力外,他對身邊的同事、朋友或者偶爾遇見的人,都以禮相待,熱心幫助。外出時遇到乞討的人,他總是慷慨解囊。有時同事們笑著勸他說:“你不要總是這么大方,有很多乞討人員是騙子,或者是不勞而獲的懶漢?!彼Φ?“不管他們是什么人,我這樣做心里頭充滿了快樂。”
那年夏日的一天,陳愛華在逛街時,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在撿破爛,衣不蔽體,蓬頭垢面。他頓起同情之心,經(jīng)過一番盤問,得知男孩名叫謝小文,才13歲,是湘陰鄉(xiāng)下的孤兒,父親去世后母親改了嫁,是奶奶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前不久奶奶病逝了,他就出來靠撿垃圾甚至偷盜為生。望著這個可憐的孩子,陳愛華又想起9年前那個不幸的少年,心想終于可以贖一回罪了??僧斔岢鲆x小文跟他走時,男孩恐懼地望著他這個人高馬大的黑人不肯走,以為他是壞人。在他的悉心勸說下,男孩終于解除了疑慮,跟著陳愛華來到他的房間。陳愛華讓男孩洗了澡,換上自己的干凈衣服。當男孩穿上他的衣服后,陳愛華不禁哈哈大笑,衣服太大了,連褲子都不用穿了。陳愛華趕緊到商場給他買來合身的衣服換上。謝小文不明白這個老外為什么會對他這樣好,更奇怪他為什么會講中國話。充滿好奇的他不停地問這問那。陳愛華就耐心地給他講自己的身世和故事。
此后,陳愛華除了供養(yǎng)小文的吃穿用住外,還教他學文化,上電腦學打字。漸漸地混熟了,小文把陳愛華當成大哥哥,生活過得十分快樂。
公司老總得知此事后,非常支持陳愛華的義舉,囑咐他一定要把謝小文帶好教育好,為社會消除一個不安定的隱患,也為小文今后的生活鋪一條出路。
1年后一個下午,在陳愛華工作的公司門口的街頭,一群人正在毆打一個小青年。當時陳愛華正在大門口卸貨,發(fā)現(xiàn)這一幕后,趕緊過去阻止。人們告訴他,這是一個扒手,剛偷了一個女士的錢包和手機。得知錢包和手機交還給失主后,陳愛華出面求情:“他年齡還小,你們就別再打他了,由我來負責教育他好了。”打人的人說:“他是慣偷,我們要把他送派出所?!标悙廴A說:“他這么小,送派出所也判不了刑,放出來還是會偷,不如交給我來管教?!边@時對方竟對陳愛華產(chǎn)生了懷疑,以為他是小偷的后臺,圍攏過來要打他。這時,公司的好幾個同事紛紛跑了過來,才給他解了圍。
陳愛華和同事們把少年帶到住的地方,并給他買來方便面。少年一整天沒進食了,狼吞虎咽般將方便面一掃而光。經(jīng)了解,少年叫李悅明,16歲,老家湘北平江,正讀初二,2個月前與繼母吵了一架后離家出走,從此混跡長沙街頭當起了小偷。陳愛華對他好一頓教育,然后準備送他去汽車站乘班車回家??衫類偯魉阑畈豢匣厝?說繼母太惡毒,經(jīng)常用燒紅的鐵鉗子燙他的手。陳愛華細看他的手時,驚愕不已,他的雙手布滿燒燙過的疤痕。陳愛華問他:“那么你的父親呢?”李悅明說:“我爸到上海打工去了,2年都沒回家,我去找過他,卻不知道他在哪里,根本找不到人?!?/p>
陳愛華沒法,只得又將這個小家伙收留下來,讓他和謝小文一起學習文化,每天完成100個漢字的默寫。不久,他通過老板的同意,讓兩個孩子在公司做清潔工,進行勞動鍛煉,管吃管住,還每月給他們一百元零花錢。
陳愛華對他倆管得嚴,看得緊,李悅明覺得很不自由。有一次,他悄悄跟謝小文商量離開陳愛華。小謝說:“我覺得陳大哥好,又是外國人,你知道嗎?外國人都有錢,只要我們表現(xiàn)好,跟定他,以后他可能會把我們帶到國外去賺大錢的。”李悅明不相信:“既然在外國能賺大錢,他跑到中國來干什么?我看他靠不住?!?/p>
“你胡說,他是這里的劉老板從國外請來的,工資高得嚇人,不然他怎么能收留咱們管吃管住。你沒看到劉老板見到他都客客氣氣的,不敢得罪他的。”聽小謝這一說,李悅明很相信,不再提走的事。
一天,公司陳總問陳愛華:“對這兩個小家伙你打算怎么辦?總不能長期這樣養(yǎng)著吧?我又不能給你增加工資?!标悙廴A說:“老板,我不需要增加工資。謝小文太小,沒爹沒娘的,沒地方去,我還是要帶著他的。李悅明畢竟大些,有個繼母,我想送他回老家繼續(xù)讀書,他繼母的工作由我去做通?!标惪傉f:“這樣也好,我陪你去一趟平江,把這件事情辦妥當?!?/p>
于是,陳總和陳愛華帶著李悅明來到平江縣城郊的李悅明家,對李悅明的繼母王金秀進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陳愛華嚴肅地說:“你要做到兩點,一是不能再打罵虐待孩子,二是要繼續(xù)送他上學讀書?!睘榱俗尷^母改過,陳總想了個點子,悄悄對王金秀說:“這位陳先生是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的官員,他認為李悅明很有發(fā)展前途,如果你送他讀書,一直讀到大學畢業(yè),以后他會想辦法幫助他就業(yè)發(fā)展,到那時他就前途無量,你會跟著享福?!蓖踅鹦阋宦?又見這個老外為人彬彬有禮,說話嚴肅認真,哪有不信的,當即受寵若驚地應承下來,連說:“好好好,我一定送他讀書,就是他爸不回來了,我也要送,有貴人相助,我們就有盼頭了?!?/p>
臨走時陳愛華和陳總又反復囑咐李悅明要好好讀書,將來可以幫他找工作。李悅明連連點頭。
目送遠征護航的艦隊
辦妥李悅明的事情后,陳愛華又將謝小文送到公司附近的小學讀書。但陳愛華畢竟是非洲人的后裔,在中國人眼里,他的血管里流動的是異族人的血液,他既非慈善家,更不是富翁,一個非洲裔的打工仔為什么對中國少年如此關心愛護,不惜花光辛苦賺來的微薄工資?這讓公司的人難以理解。陳總雖然也是一個富有愛心善舉的老板,但對陳愛華的舉動也頗費思量。他多次問陳愛華,陳愛華總是沉默良久后說:“我有義務不讓自己所見到的流浪孩子走入歧途!”
陳愛華自己也清楚,這樣的回答沒有多少說服力。因為即使是親戚朋友,在自己的生活都難以保障的情形下,也是很難做出如此善舉的,何況他是一個黑人血統(tǒng)的非洲人。可他真不敢將自己那段海盜經(jīng)歷和負罪的內(nèi)心世界講出來公之于眾。他擔心老板和同事們對他產(chǎn)生誤解,本來良好的印象遭到破壞。
陳愛華的業(yè)余愛好是上網(wǎng),跟朋友聊天,看新聞。2008年8月以來,他只要在百度的搜索引擎上打上“索馬里”3個字,鋪天蓋地的新聞全都是有關海盜猖獗劫持各國商船。他的心被深深地剌痛著,為自己故鄉(xiāng)的那些海盜感到羞愧和負罪。隨后,中國漁船“天裕8號”在肯尼亞海域被索馬里海盜劫持,包括17名中國船員在內(nèi)的25人被扣為人質(zhì);緊接著,中國香港貨輪又在亞丁灣被索馬里海盜劫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2008年,索馬里海盜已經(jīng)劫持了世界各國的船只97艘。這些新聞就像一枚枚鋼釘扎在陳愛華的心上,使他無法安心工作,吃不好睡不香,整夜失眠。他想為此做點什么,可是自己太渺小了,似乎什么也不能做。那些天他的情緒十分低落,走路都無精打采,也懶得跟人說話。同事和陳總都以為他生病了,要他休息,他搖搖頭,眼里頓時涌出淚水……
年底時,中國國防部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正式宣布中國海軍派出兩艘驅(qū)逐艦和一艘補給艦遠赴索馬里亞丁灣護航,并定于12月26日從三亞港啟航。陳愛華欣喜若狂,心情異常激動地跑到陳總的辦公室,推開門就囔了起來:“陳總,我要請假去三亞,去給咱們的護航軍艦送行!”陳總一下愣住了,不知陳愛華發(fā)的哪門子神經(jīng)。陳愛華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弄得老板都莫明其妙,于是一吐為快,將自己的身世和那段當過海盜的恥辱經(jīng)歷講了出來。陳總聽得目瞪口呆。
陳總終于理解了這位異國青年的心思,破例批準了他7天假期。臨行前,記者問他:“你有沒有回故鄉(xiāng)探望母親和妹妹的打算?”他說:“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海盜這樣猖獗,我不想回去。哪一天海盜絕跡了,我一定會回去的?!标悙廴A說著,臉上充滿了異常復雜的表情。
陳愛華乘飛機來到三亞,先祭拜了養(yǎng)父的靈位,看望了養(yǎng)父的弟弟及其家人。第二天,他早早來到碼頭。叔叔家離碼頭并不遠,騎摩托車只要10多分鐘。他進入民用碼頭后,發(fā)現(xiàn)軍用碼頭和民用碼頭是分開的,而且相隔較遠,他只能站在民用碼頭上遠遠地觀望戰(zhàn)艦。下午1時,眼看戰(zhàn)艦就要啟航了,他心急如焚地趕緊給叔叔的兒子小海生打電話,要他過來幫助他。當小海生趕到他身邊時,軍用碼頭上戰(zhàn)艦啟航的儀式快要結束,軍艦馬上就要出發(fā)了。陳愛華反復問小海生說:“你以前不是經(jīng)常跑到海邊來玩耍嗎,應該知道哪兒離軍用碼頭最近呀。”小海生摸著小腦袋想了想,說:“我知道哪兒最近了,你跟我來。”陳愛華跟著小海生在民用碼頭內(nèi)左轉(zhuǎn)右拐,進入一個堆放大量貨箱的地方,兩人又從貨箱中間的狹縫中鉆進去。他們的奔跑的身影引起了碼頭工人的懷疑,一名漢子跑過來攔住他們的去路,問他們干什么?陳愛華解釋了一通。漢子望著陳愛華笑了笑,說:“沒想到你的中文講得這樣流利?!标悙廴A說:“我也是中國人呀。”
在漢子的帶領下,陳愛華和小海生通過一個長長的貨場,終于來到離軍用碼頭最近的圍墻邊,他們站在墻邊的貨箱上,舉目望去,軍艦離他們只有百余米遠,軍艦上海軍戰(zhàn)士們列隊的身影看得一清二夢。這時,戰(zhàn)艦啟航,徐徐駛離碼頭,向南中國海進發(fā)。陳愛華雙腿跪在貨箱上,雙手合十舉于胸前,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心里涌起一個祝愿:衷心祝福遠征的戰(zhàn)艦所向披靡,英勇護航,平安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