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個中午,小唇在河邊撿到一雙嶄新的紅色塑料涼鞋,不知被誰擱在這塊栗色的洗衣石上,扣襻一只解開著另一只扣得好好的,望望四周,寂靜的河面空無一人,只有河中間隆起的一塊沙洲上立著幾只長腳鷺鷥。
洗衣石上的涼鞋,火炭一樣燙手,小唇把鞋子放到水里浸了浸。
誰的鞋呀──
小唇喊了幾聲,清脆的童音像翠鳥在空曠的河面四處飛翔。受到驚擾的長腳鷺鷥展開雪亮的翅膀,長唳一聲,掠著水面朝對岸飛去。
繞著蘇廟車站的是白露河。緩緩流淌的河水下,沉淀著厚厚的沙子和大大小小的卵石??空九_的岸邊是麻石筑起三十多米高的路基,塊塊石條在河上潮氣的浸洇下布滿了苔蘚。陡斜的石階伸向河邊,站上的人們到河邊取水、淘洗衣物、釣魚都是順這條石階下去。對岸是寬闊的河灘,長著柔韌的河柳和一叢叢、一片片的蘆葦。站臺北頭的扳道房附近架著一座石橋,三個橋墩都是用巨塊麻石壘砌而成,橋面上是白石欄桿。橋那邊是一條漫長的鄉(xiāng)間大路。
小唇猜測這雙鞋是站里某個洗衣服的女人丟在河邊的。但他沒去車站尋找失主,他掂著鞋爬上路基,往石橋那邊走去。
透過扳道房的窗戶,扳道員老曹遠遠望見爬上路基的小唇,以為小唇在河里逮了兩條紅鯉魚,他甚至望見了拚命甩來甩去的魚尾。到了跟前,老曹才看清楚小唇提著的兩只鞋。
小唇,你手里哪來的鞋?
河邊撿的。
老曹仔細看了看鞋子,認出是售票員姚小茹的鞋。
姚小茹有這么一雙紅塑料涼鞋,而且一個多小時前,老曹還在河邊看見過她。
這天早晨,老曹在河邊釣魚,位置在橋墩底下。后半晌天氣熱起來,幾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婦女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老曹也開始收竿。老曹收拾東西的時間也不過幾分鐘。轉(zhuǎn)身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河邊還有一個人,垂著濕漉漉的長發(fā)在那里洗頭,身邊擱著一個盛滿衣物的臉盆。當時老曹并沒在意是誰,只是想,都快晌午了,這么曬,怎么還有人在河里洗頭呢。老曹剛爬上路基,聽見河底下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曹師傅,釣到魚了嗎?
老曹聽出來是售票員姚小茹的聲音。他回頭往河下看去,蹲在水邊的果然就是姚小茹,清澈的水底倒映著她笑盈盈的臉。老曹說:
是小茹啊,我還當是誰吶。
小唇在河邊撿的一定是姚小茹的鞋。老曹就對小唇說:這是姚小茹的涼鞋,售票員姚小茹,你不認識嗎?
認識。
那你還把鞋往哪里亂掂?你去站臺問問肯定是她的。
不,我要交給小惠老師。
小唇頭也不回地上了石橋。
入夏以來,小惠老師經(jīng)常做夢。
這會兒小惠老師坐在講臺前面,學生們都趴在座位上午睡。前排的一個女生睡得非常香,嘴角掛著一絲熟睡中的口水。小惠老師的瞌睡也一陣陣襲來。后來實在撐不住了,靠著椅子睡著了。
夢開始很好,她跟誰在一棵剛抽芽的柳樹下面親熱……接著柳枝在風中劇烈地飛舞,舞著舞著,柳枝兒變成了血乎乎的小手。小惠老師心驚肉跳地醒了過來,燥燥地、愣愣地瞅門口那棵枝葉濃密的大柳樹。就在這時,小唇出現(xiàn)在熱浪滾滾的大路盡頭,讓正愣神兒的小惠老師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
小惠老師覺得這雙涼鞋是好友姚小茹的。她非常羨慕姚小茹有一雙如此漂亮的涼鞋。這雙鞋使姚小茹走起路來格外輕盈,身姿格外婉約,她在月臺上行走,拖曳著嬌柔的水紅色光焰,始終在小惠老師的眼中燃燒。
蘇廟這塊地方,車站、糧庫、學校、磚瓦廠,包括蘇廟集,沒有第二個女人擁有這么耀眼的紅涼鞋。也有女人穿紅顏色涼鞋,都是又厚又硬的生塑料鞋,沒一點光澤死死板板的只有姚小茹這雙塑料鞋質(zhì)地特別柔軟,透明、水潤,款式好看,鞋后跟高出好些。
小惠老師把紅涼鞋帶進辦公室,幾個女教師立刻圍了上來。高門大嗓的洪老師很快認出了鞋主:姚小茹的鞋吧。
我也看著像。小惠老師說。
洪老師說:準是她的,別人誰也沒有這么洋氣的鞋。
聽說是她愛人從部隊寄回來的。另一個女教師說。
在上海買的。小惠老師說。
她愛人不是在東北嗎?
小惠老師說:她愛人托人從上海買的。只有外匯商店才賣,專門賣給外國洋女人穿的。
這鞋子真小巧。姚小茹會是這么小的腳?
小惠老師說:她35碼鞋,跟我一個號。
小惠老師穿的是一雙淺黃色的涼鞋,前頭露腳趾頭、后頭包腳后跟的樣式,單獨看還可以,跟這雙紅涼鞋一比,笨頭笨腦、土里土氣。這還是上次流動售貨車來蘇廟時,姚小茹幫她搶購的。
洪老師說:小惠,你把鞋換上,讓我們觀賞觀賞!
小惠老師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拗不過她們,只好坐到椅子上,把淺黃色涼鞋脫下,換上紅涼鞋??蹤E圓形亮熠熠的金屬扣襻時,手指抑止不住地一陣陣顫抖。她在旁人的鼓動下走了兩趟,說什么也不肯走了,紅著臉把鞋換下,說:穿著真是拿捏人!
下午放學,小唇被叫進了辦公室。小惠老師從抽屜拿出那雙紅涼鞋,遞到小唇手里,告訴他,鞋是他拾來的,由他交給失主。失主就是售票員姚小茹。洪老師提醒:最好找張報紙,把鞋包著,別讓這孩子路上再掂丟了。
小唇說:不用包,我放書包里!
站臺上暑氣未消,熱氣蒸人。一盆水潑在水泥地上,咝咝地就干了。值班員老黑連續(xù)朝門口潑了四五盆水。
蘇廟站臺就一幢房子,紅瓦灰墻,跟沿線其他小車站一樣是幢仿俄式建筑。由南至北,分別是候車室、售票室、站長室、值班室、行包房。售票室又被一道夾墻隔成前后兩間,前一間是售票室,朝候車室那邊開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售票口。后一間就是姚小茹的住室,住室的門窗正對著白露河。
僅有的幾名旅客這時都在候車室的后門外躲避酷暑。遠處的河面,時不時地能吹過來一絲河風。這個京廣線上的末等小站,每天只有一對慢車??浚謩e是晚上十點多鐘往南的302次和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往北的303次,時常晚點。姚小茹的工作就是給乘這兩趟車的旅客售票。
姚姐──姚姐……
小唇的喊聲出現(xiàn)在站臺上,在熾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在售票室門前又喊又敲。里面沒有反應,穿過候車室的后門,一邊喊一邊拍門板,拍窗戶玻璃,里面仍然沒有動靜。他立起腳尖,勉強把腦袋送到窗臺上,發(fā)現(xiàn)玻璃后面嚴嚴實實被一塊淺綠色的窗簾遮住了,什么都看不見。
值班員老黑走了過來。
娘的腿,喊什么喊?
我找姚姐,我撿了她的鞋。
不是她的鞋。老黑皺著眉毛說,她不在家。
小唇不信,又去拍窗,說:她在家!老曹中午還在河邊見著她了。
老曹?老曹說明天過年!姚小茹昨天就上部隊探親去了,怎么還能在河邊?
天快黑的時候,小唇糊里糊涂把鞋掂回了家。
車站上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小唇撿回一雙非常時髦的涼鞋,跟姚小茹常穿的那雙一模一樣。
晚上乘涼時,扳道員老曹講到在河邊見過姚小茹,還跟她說過話。老黑就嘲笑說:老曹中午肯定是搭訕鬼了,人家姚小茹這會兒恐怕該過山海關(guān)了,你還能在河邊看見她洗頭!
老曹說:昨天姚小茹走,我怎么不曉得。
她昨天是乘302次去的信陽,然后轉(zhuǎn)車去牡丹江。不信問站長去。
老曹說:可能她在信陽誤了車,又乘303回來了。不然小唇怎么能撿到她的涼鞋。
根本不是她的鞋。她出門不穿鞋嗎?
老曹說:牡丹江多冷你知道嗎,那地方夏天零下幾度知道嗎?姚小茹穿著涼鞋不凍腳嗎?
車站貨運員秦素貞在一旁笑,她剛?cè)ヌK廟小學找了趟小惠老師,才洗過澡,坐在一張竹椅上撩撥著濕潤的頭發(fā),說:你倆爭得真笑人!曹師傅一定是看花眼了,小茹才走,曹師傅就惦念上了,見誰都像姚小茹!
老曹說:姚小茹的鞋子會飛?鞋子會自己飛到河邊?
秦素貞被老曹問住了。小唇在河邊撿到的紅涼鞋,像姚小茹的那雙。記得姚小茹從糧庫回來時,一只鞋幫兒被石棱子劃了道印痕,她用牙膏愛惜地擦拭了半天,污漬擦去了,印痕卻沒能去掉。若說小唇撿的不是她的涼鞋,有一模一樣的印痕,未免太巧合了。
可是,昨晚秦素貞親眼看著姚小茹上的火車。她突然要去東北,臨走把房門鑰匙讓秦素貞轉(zhuǎn)交小惠。秦素貞追問:
小茹!這么急急忙忙,遇了什么急事?
姚小茹在車門口轉(zhuǎn)過身,微笑著搖搖頭,舉起被燈火洇染得紅酥酥的小手,朝秦素貞輕輕地晃了幾下。
蘇廟車站有三排家屬房,對面就是蘇廟糧庫。高大的倉房在月光下聳立著像一座座山丘?;疖囋谶h處轟隆轟隆地響,一道粗粗的光柱子慢慢移過茫茫蒼蒼的野地,掃到白露河,河水霎時泛起霞霓般的光暈。
老曹不停地嗅著鼻孔。聞到隱隱的茉莉花氣息。他知道那氣息來自秦素貞身上。他悄聲地說:小秦,你肯定洗澡的時候抹了東西。
秦素貞坐的竹椅響了一下:你長的是狗鼻子。
不光是狗鼻子,還是狗眼睛!
老曹聽這甕聲甕氣的聲腔,把身體端正過來。
老曹女人說:你龜孫口口聲聲見著人家在河邊洗頭,還見著人家洗屁股了吧,那人呢?你龜孫藏起來啦?
乘涼的人都笑起來,秦素貞也悄悄跟著笑。
笑個屁!老曹的女人起身就走。
在小唇家,小唇母親坐在帳子里,把那雙塑料涼鞋往腳上套,她腳太厚,硬往里套,勒得直叫喚。小唇爹說:
別把人家姚小茹的鞋撐岔了。
她說:穿著試試就撐岔啦,瞧你心疼的。
小唇的爹騰一下子爬起來,把她掀倒在草席上。小唇的母親哼哧著,鞋還舉在腳上,說:提起姚小茹小妖精,就來勁頭,看你急的……小唇,小唇你睡著了沒有?
娘,我睡著了。小唇說。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身上微微沁著汗粒兒,小惠老師又做了個夢。
她夢見流動售貨車又到了蘇廟車站,停在車站邊道上。人們都向車站涌去,洪老師抱著一塊才從售貨車上搶購的燈心絨布闖進屋來:小惠,你怎么還睡,快去呀,售貨車上有姚小茹穿的紅涼鞋!
小惠奔跑起來。頭發(fā)在風中直直地飛舞,卻怎么也跑不快。車站的人群已經(jīng)散盡,售貨車如同遭到洗劫一樣貨架上只剩下一塊塊用來卷布匹的木板,地上狼藉地散落著一些空盒子。
姑娘,你來晚了。什么都沒有了。一個聲音說。
小惠失望地轉(zhuǎn)身要走,一個聲音又說:就剩最后一雙鞋了。
小惠打開盒子,里面裝的正是一雙高腳跟的、有著橢圓形扣襻的紅涼鞋。
小惠,穿上吧。這雙鞋歸你了,試試合不合腳。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小惠尋著聲音一看:小茹﹖怎么是你?
這雙鞋歸你了。我不在蘇廟做售票員了。流動售貨車上也挺好,可以去好多好多地方。我這就要走……
車門“轟”一聲關(guān)閉了眼前的音影全部消逝,變得一片漆黑。小惠想打開火車的鐵門,但沉重的門怎么也拉不動,她想喊叫,但喉嚨像被一雙手緊扼著怎么都發(fā)不出音……小惠老師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腳站在地上,一陣劇烈的轟鳴聲來到了耳畔。
是小唇最先發(fā)現(xiàn)那兩只腳的。
跟許多個早晨一樣,那天清晨白露河傳來陣陣鷺鷥高亢的叫聲。站上的人們都聽習慣了,他們每天早晨都是在鷺鷥長一聲短一聲的鳴叫中蘇醒過來。
小唇從家里出來。遠處的河灘是鷺鷥聚集活躍的地方,從河柳與蘆葦叢中成群結(jié)隊地起飛,又紛紛落在河邊、淺灘、水中突出的巨石及隆起的沙洲上。
走過姚小茹住室的窗戶時,發(fā)現(xiàn)跟昨天看到的情形不一樣,拉得嚴嚴實實的淺綠色窗簾,從邊沿閃出明顯的一條縫隙,露出室內(nèi)墻壁的顏色。他扒著窗臺,透過縫隙朝里邊張望,先是瞧見掛在墻上的黃色軍用挎包,接著是一條粉紅色紗巾,搭在床尾的木撐子上,然后看見了床上露著兩只白乎乎的腳。
小唇以為是姚小茹,“姚姐、姚姐”地喊,兩只腳沒有一點動靜,用力拍窗戶,兩只腳仍然一動不動,小唇有些害怕。
小唇緊緊拉住從河邊過來的老曹女人的衣襟,指著姚小茹的窗:有兩只腳!我看見了姚姐的腳……
老曹女人說:兩只腳?怎么可能。說著俯到窗前,順窗簾縫隙往里張望,讓她一下子慌了神。她退到路邊,對一起從河邊返回的養(yǎng)路工小齊的女人喊:快過去看看,小姚的床上!
小齊女人被老曹女人嚇得縮手縮腳,不敢看,哆嗦著聲音說:不可能吧……都講小茹探親了嘛?
這時,老曹扛著釣魚竿走過來,小齊女人慌張地說:快過去看看老曹,小姚床上到底怎么回事?老曹湊近姚小茹的窗戶,仔細一看,頭皮頓時一陣陣發(fā)麻。姚小茹床上,一動不動的確實是人的兩只腳,除了姚小茹,誰的腳能這么小巧白嫩?而且從兩腳分開的距離看,床上的兩條腿應該叉得很開,姚小茹正常睡著,兩腿怎么能叉這么開!
不好了,姚小茹出事啦!
嘭──,小齊女人的臉盆從手中滑落,震碎的白瓷四處飛濺,巨響在清晨寂靜的候車室內(nèi)激烈回蕩。
值班員老黑跑過來,以為是哪個搗蛋小孩弄碎了窗玻璃,看見滾在水泥地上的臉盆、散落的衣物和大驚失色的老曹他們,忙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小唇哭著說:屋里有兩只腳……
老黑大步邁到窗子跟前:兩只腳?哪有兩只腳,在哪……沒有啊。
老曹吼道:還說沒有!在床上!
老黑被吼聲震蒙了,他又仔細瞅瞅,還是沒有。
老曹狐疑著俯近窗縫,剛才還在床上的那兩只腳,這會兒真的不見了,正犯著嘀咕,窗簾恍惚一下,小惠老師困倦而又慍怒的面孔出現(xiàn)在玻璃后面……
這年秋天,蘇廟車站又調(diào)來一名女售票員。附近的村民買票的時候,總愛好奇地朝窗口里面多看幾眼,都想瞧瞧車站新來的這名女售票員長什么模樣,有沒有原先那售票員漂亮。
車站的月臺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姚小茹的身影,音信杳然。人們只能猜測她去了愛人那里,與蘇廟不辭而別了。
而小唇從河邊撿到的那雙紅色塑料涼鞋,也一直無人認領(lǐng)。
一天上午,小唇來到河邊,手里還是掂著那雙紅涼鞋。小唇在洗衣石附近把紅涼鞋扔進了河里。紅涼鞋在水面久久浮著,好幾次又漂回到岸邊。小唇撿起來奮力地往河中間扔。紅涼鞋終于像魚兒一樣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