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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之家

      2009-12-29 00:00:00姚鄂梅
      上海文學 2009年1期


        “我沒想自殺,也沒有得上抑郁癥,像我這種既沒理想也沒欲望的小人物,怎么會得上那么了不起的病呢?不要找我,我想去崗子村你姑媽那里待幾天?!?br/>  朱子美留下這張紙條,就從醫(yī)院里逃了出來,也沒來得及回家,直接坐上了通往崗子村的長途汽車。他有個姐姐在那里。
        昨天早上,兒子朱郁突然提出要給他做個全面體檢,他本來不想去的,去年退休的時候已經(jīng)搞過一次體檢了,可想想又實在無事可干,便依了他。躺在病床上等了很久,也不見一個醫(yī)生進來,只來過一個護士,給了他一根體溫計。他決定去值班室問問,彎腰穿鞋的時候,猛地瞥見床尾掛著張小卡片,上面竟然寫著抑郁癥三個字!
        他知道事情因何而起。他家住在四樓,陽臺欄桿上有個五六寸寬的水泥平臺,老伴在上面擱了四只破瓷盆,里面種著蔥蒜之類的東西,就在前天,他突發(fā)奇想,爬到上面去曬了曬太陽,沒想到他們就大驚小怪起來,以為他要跳樓自殺,甚至還打了110,好多人趕來看熱鬧,臊得他整整一天不敢下樓。
        朱子美到達崗子村的時候,一輛警車正停在村中央的道路上。再一看,不遠處一戶人家門口,黑壓壓站著一堆人。似乎有點不同尋常的氣氛。
        朱子美有點猶豫,要不要先去那邊看看熱鬧再去姐姐家呢?正這樣想,突然看見姐姐從人堆里鉆出來,笑嘻嘻地向他招手。
        姐姐壓低聲說:“老劉家要出事了,警察要抓人了。”
        兩個警察坐在桌子兩邊,桌上放著兩只茶杯。一個孩子兩手抱頭,面朝下蹲在他們腳邊,那是一雙少年的手,皮膚細膩,但沾滿污跡,每個指甲縫里都填滿了黑黑的東西。
        “劉雨生,你自己說,這是第幾次了?”方臉警察嚴厲地問。
        叫劉雨生的孩子不吱聲,天氣涼爽,他卻滿頭汗水。
        姐姐指指點點告訴朱子美,雨生的父母都不在家,家里就一個爺爺,一個弟弟。朱子美想,這大概就是報上說過的“留守族”。
        爺爺臉上沒有表情,反來覆去地說:“不能怪我,一輩只管一輩,他爸爸可沒有這些壞習慣,他爸爸小時候,別說什么桃子李子,就是山珍海味擺在面前,不請他吃他絕對不吃?!?br/>  蹲在爺爺腿邊的那個小男孩,雨生的弟弟,七八歲的樣子,小臉又黃又尖,兩只大眼睛死死盯著警察手中的電警棍。
        姐姐低聲對朱子美說著事情的原委。“雨生帶著一幫小家伙們偷武漢人的桃子,武漢人報了案,幾顆桃子本來不算什么大事,可那個武漢人使了錢,警察就來了。聽說要把他抓去拘留起來,再通知學校來領(lǐng)人,目的就是要學校把他開除?!?br/>  朱子美抬眼去看西邊山上那片桃園,他早在姐姐的電話里聽說過這件事,一個武漢人租賃了這片荒山,開發(fā)成了桃園,不是夏天吃的桃子,而是冬天吃的桃子,兩件事都讓崗子村的人感到稀奇:武漢人大老遠來到崗子村;冬天結(jié)桃子。
        朱子美問:“學校真的會為了幾顆桃子開除他?”
        “去年就鬧過一次了,也是偷桃子,武漢人告到學校,給了他一個留校察看,這一次不同,公安局都出面了,還不開除么?”
        警察真的拽著雨生走了。爺爺這才哭了起來:“我早就說過,你們要出去可以,把他也帶走,這么大的兒子,就跟野馬一樣,我哪里管得住……”
        老人話沒說完,突然一聲鈍響,伴著慘叫,朱子美回頭一看,雨生的弟弟正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憋成紫色的小臉扭成一團。旁邊一個小孩嚇得結(jié)巴起來:“他爬……爬到樹上,往下一跳……”
        老人慌忙去拉他,被他一腳蹬開了。“我要哥哥!我要哥哥!你賠我哥哥!”
        朱子美望著賴在地上哭號的孩子,有點出神。
        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件事,他騙得了所有人,但他騙不了自己,他那天根本不是要去陽臺上曬太陽,他沒那么蠢,他真的是想眼睛一閉,跳下去算了,他給自己做了一次總結(jié),從十九歲到五十五歲,整整三十五年,他連個科長都沒混上,他這一生的歷史,就是一部失敗的歷史,即便是退休以后回到家里,也一樣的失敗,沒有人需要他,有他沒他無所謂,除了吃飯時給他一副碗筷,其他時間幾乎想不起來有這個人,何況還有那條狗,他感覺那狗把他的老伴奪走了,以前她對他噓寒問暖,現(xiàn)在卻像個移情別戀的負心人,對他視而不見,那狗似乎看出了朱子美的沮喪,更加得意洋洋,老伴走路,它搖著尾巴蹭她的腿,老伴坐下,它抬起頭來蹭她的臉,老伴睡覺,它忠心耿耿地守在床邊,生怕他欺負她似的??偨Y(jié)到最后,結(jié)論是他這一生,連條狗都不如。這個結(jié)論讓他渾身冰涼。他閉著眼睛想像自己從四樓落下去的樣子,他承認他有點怕。他想他還不如這個孩子勇敢,那根樹枝怎么說也有兩米來高吧,他竟然說跳就跳……
        朱子美一路跟姐姐閑聊著往回走。“這個武漢人也太小氣了,在人家的地盤上種桃子,孩子們偷吃幾顆,也值得報警?”
        “雨生不光是偷吃,聽說還背到鎮(zhèn)上去賣,兩三塊錢一斤呢?!?br/>  “那也不至于要報警,這會影響孩子一生的。”
        “就怕今天這個偷幾斤,明天那個偷幾斤,時間一長誰也背不住?!?br/>  “總之,有點過分?!?br/>  “這回可以在我這里多住些日子了,看你多好啊,不上班,每月還那么多錢?!?br/>  “唉,是啊?!笨吹浇憬懔w慕的神情,朱子美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
        姐姐很利索地殺了一只雞,不一會,香味就飄得滿院子都是,朱子美手捧茶杯站在院子里,風把那孩子的哭聲一陣一陣送過來。也不知他剛才摔壞了沒有,朱子美很想回去看看他,可想來想去,他沒有理由。
        直到飯菜都擺上了桌子,朱子美還能聽見那孩子的哭聲,想了想,他對姐姐說:“要不,我去給那孩子送點藥?我這里有正紅花油……”姐姐連連擺手:“這種人最好不要沾,沾上就甩不脫了?!?br/>  朱子美就不再往下說了。砂鍋里,草雞燒板栗很香,農(nóng)家自釀的酒味道也不錯,朱子美呷口酒,咂咂嘴,還是提不起拉家常的興趣。
        “人家的閑事管不得,再說,人家自己都懶得管,他爸爸一年到頭在外面做事,春節(jié)好不容易回趟家,頭天半夜才到,第二天中午就坐到麻將桌上去了,從初一到初五,就沒下過桌子,不是麻將桌,就是飯桌,不光是男人,女人也一樣,他媽一手拈麻將一手抽煙,跟男人差不多。這家人都愛賭,連他快七十歲的爺爺都好賭馬,一天到晚研究什么《馬報》,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
        朱子美嘆了一口氣:“父母跟孩子長期分開不好?!?br/>  “沒辦法,現(xiàn)在都這樣,去北京的,去武漢的,去深圳的,五湖四海都敢去,就是孩子帶不走,帶走了也沒地方安頓,還容易出事,前年有個人把孩子帶出去了,結(jié)果弄丟了,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br/>  “真的?那……現(xiàn)在還在找嗎?”
        “一點線索都沒有,上哪里去找?只好趕緊又生了一個。”
        晚飯后,朱子美借口散步,慢慢踱到那孩子家附近,大門關(guān)著,一扇窗口亮著昏黃的光,朱子美站在外面聽了一會,不見碗筷響,也不見說話聲,就想,難道這么早就睡下了?
        
        到崗子村的第二天就下起了雨。朱子美歪在躺椅上,望望外面泥濘的道路,又望望一旁剁豬草的姐姐,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要不,你去釣魚吧?”姐姐殷勤地站起來,要去給他找雨衣。朱子美連連擺手,他寧肯無所事事地躺著。
        “那就去看電視吧。”
        朱子美還是搖頭,他本來就不大喜歡看電視,何況外甥女丹丹一早起來就霸住了電視,據(jù)姐姐說,一到周末,丹丹就不分白天黑夜地看電視,他可不想跟那孩子一起分享她喜歡的韓國電視連續(xù)劇。朱子美又打了個呵欠?!斑@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一時半會我可能走不了了?!?br/>  “一輩子不走才好呢。”姐姐大聲喊丹丹,“去把舅爺爺?shù)陌仄饋?,免得他偷偷走掉了?!?br/>  丹丹還真聽話,真的去藏起了他的包。也不知是電視劇完了,還是終于看厭了,丹丹關(guān)掉電視,走了過來,問朱子美:“你包里咋那么多毛筆?”朱子美這才想起自己帶來的家伙什,隨口說:“丹丹,舅爺爺來教你寫毛筆字好不好?”沒想到丹丹竟答應(yīng)了。
        
        說干就干。把飯桌拖到大門口,那里光線最好,三下五除二擺開了架勢,不一會,墨香就在這簡陋雜亂的小屋里彌漫開來。
        朱子美握著丹丹的小手,手把手地教,丹丹很聰明,寫了一會,很快就琢磨出點門道來了。“我知道了,寫毛筆字不能快,手上要忍著一股勁,一點一點慢慢地放?!敝熳用来笮χ渌憬阋才呐膬墒?,走過來看熱鬧??戳艘粫腿チ藦N房,朱子美說:“午飯還早呢,感覺剛起床沒多久?!苯憬阈Σ[瞇地說:“你們寫字,我去給你們焙幾個餅子,磨磨牙。”
        下雨天焙餅子吃,這還是小時候的記憶,朱子美記得,母親最愛在下雨天焙咸菜餅子,用文火慢慢焙,直到焙成黃里透紅的顏色,吃起來咸咸的,香香的,再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湯,湯里飄幾片青翠的菜葉,那感覺,從里到外都暖乎乎的。他還記得,母親做那種餅,每次總是不夠吃,所以母親就不吃,笑瞇瞇地望著孩子們吃。后來朱子美才知道,做那種餅,是很費料的,面,咸菜,油,還有各種調(diào)料,哪一樣都不能少擱,少了就不好吃。
        姐姐焙的餅子,當然趕不上母親做的好味道,但朱子美還是吃得百感交集,原來一個人一輩子都走不出他的童年。他問丹丹:“奶奶做的餅子好吃嗎?”丹丹想了想說:“沒有面包好吃?!?br/>  丹丹到底是個孩子,才寫了個把小時,就沒有耐心了,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溜了出去。姐姐說:“準是去同學家看錄像去了?!苯憬愀嬖V他,村里有好幾戶人家有影碟機,經(jīng)常從鎮(zhèn)上租碟子回來看。
        朱子美感慨地向姐姐講自己的孫子?!八艣]這么閑呢,從他懂事起,就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過過星期天,學鋼琴,學英語,奧數(shù)班,作文班,我看他星期天比平時還忙?!?br/>  “城里的孩子嘛,鄉(xiāng)里當然沒法比,要不都往城里跑呢?!?br/>  正聊著,忽見一個小孩靠在門邊,定定地盯著自己,他的頭發(fā)被雨淋得精濕,螞蟥似地一條條貼在額頭上,朱子美覺得眼熟,仔細一看,正是雨生的弟弟,昨天爬到樹上往下跳的那個小男孩。朱子美趕緊抓起一塊餅子,朝他招手:“來,快過來吃塊餅?!?br/>  小男孩非常爽氣地走了過來,朱子美懷疑他就是順著餅子的香味尋過來的,手掌那么大一塊餅,沒幾下就咬得差不多了,朱子美又遞給他一塊,姐姐在背后輕輕抵了他一下,朱子美想拿第三塊的手,不由得停了下來。朱子美深深地注視著這個瘦瘦的小男孩,心里充滿了說不清的感情。
        小男孩嚼著餅,打量著鋪在桌上的書法,右手食指不自覺地照著描畫起來。朱子美把毛筆遞到他手里,說:“寫幾個字我看看?!?br/>  小男孩也不推辭,放下手中的餅,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就寫我的名字吧?!?br/>  原來他叫劉霧生??磥硭职窒矚g用天氣給孩子命名,大的叫雨生,小的叫霧生。
        居然能把霧生的霧字寫得四平八穩(wěn)、正正當當,朱子美大吃一驚,他沒想到小家伙雞爪般的小手,竟然很有定力,起筆落筆都很有勢,居然還有筆鋒。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qū)戇^,我是我們班寫得最好的。”
        朱子美手把手教他又寫了個霧字,寫完了,霧生呀地叫了起來?!皩懙谜婧冒??!彼尤欢檬裁唇泻?,朱子美興奮起來。
        “以后放了學就來跟我學寫毛筆字如何?”朱子美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說出這句話來,他從沒收過學生,也從沒動過這個念頭。
        霧生一笑,撒腿就跑,連吃了一半的餅都忘掉了。朱子美撿起他的餅,對姐姐說:“這孩子很好學,你看,他一寫字,連吃餅的事都忘了?!?br/>  姐姐不以為然:“你教誰不好,偏要教他,到時候謝都沒人謝你一聲?!?br/>  “謝什么呀,我教的東西又不值錢,好玩而已?!?br/>  第二天下午五點多,朱子美正在簌簌的風雨聲中打瞌睡,霧生滿腿泥點子站在門口,他就在本村上小學,現(xiàn)在放學了。看見朱子美,也沒個稱呼,直通通地說:“我來寫毛筆字?!敝熳用酪惑@,他還以為孩子玩性大,早把這事給忘了呢。
        雨很大,霧生身上腳上都是濕的,小臉凍得慘白,一雙腳在濕鞋子里發(fā)出嘰咕嘰咕的聲音,朱子美說:“換雙鞋吧,別把腳泡壞了?!膘F生一聽,兩只腳各蹬了一下,光腳就脫了出來,很自在地踩在地上。果然都泡得白生生的了。
        這天朱子美教了他四個字,霧生坐在桌前,每個字寫了十遍,一共四十個字,交給朱子美,朱子美煞有介事地用紅墨水在幾個字上劃了紅圈圈,表揚了他。臨走時,霧生問可不可以拿走今天的作業(yè),朱子美說:“當然可以拿走。”霧生趕緊折折好,喜滋滋地拿走了。
        第二天,霧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來了另外兩個同學?!八麄円惨獙懨P字。”他跟朱子美說話的語氣,完全是一副老熟人的腔調(diào)。朱子美答應(yīng)了,他心里有個想法,他要是拒絕那兩個,那就是不給霧生面子。第三天,三個學生變成了四個,第四天,四個又變成了五個。他們告訴朱子美,還有人想來。朱子美問他們?yōu)槭裁聪胍獙W這個,他們的答案不一致,一個說好玩,一個說反正沒事干,只有一個孩子說:“寫好毛筆字,春節(jié)的時候可以寫對聯(lián)賣錢。”
        孩子們走后,姐姐說:“既然他們都想學,你不妨在這里辦一個班,每個孩子收點錢,找點事做你就住得下來了,不會總惦記著要回去了?!?br/>  朱子美一笑:“辦什么班哪,雨一停我就走了。”
        就像是為了配合姐姐的心意似的,這雨還真的沒完沒了了,明明看著天色開了,以為第二天要晴了,哪知到了半夜,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朱子美在雨聲中翻身、嘆氣,雖然打定主意要來這里多住些日子,可沒過幾天他還是感到焦急,他意識到自己也許不該來崗子村,除了偶爾一兩聲雞鳴提醒他時間正在流逝以外,這里的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呆在這樣的地方,人會產(chǎn)生與世隔絕之感,他本來就已經(jīng)被踢到節(jié)奏之外了,現(xiàn)在還要與人世隔絕,這跟死了有何區(qū)別?他想馬上回去,又覺得大雨天不適合上路,其實,反正是坐汽車,天晴和下雨又有什么分別呢?呆在這里嫌悶,想回去又不夠斬釘截鐵,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雨下了近半個月,到處都是泥濘和水洼,孩子們無處可去,漸漸都聚到朱子美身邊來,練完字,朱子美給他們畫一些四不像的山水畫,無非是崗子村的山和樹,田和水,以及豬貓雞狗之類,他還專門給他們畫過一張?zhí)覉@,孩子們都說畫得真像。有一天,朱子美抽空點了一下人數(shù),他的學生已經(jīng)從霧生一個,發(fā)展到了七個,心里不禁涌起一陣奇怪的感覺,他這輩子,從沒想過會給人當老師,當然也沒什么教學經(jīng)驗,孩子們來了,他就在他們的作業(yè)本上寫下三四個樣范,讓他們在后面接著練,練得好的,他就用紅毛筆劃圈圈。完全是想當然的做法,沒想到孩子們竟然很喜歡,尤其喜歡他當場給他們劃紅圈圈,就像運動員比賽完了,當場就發(fā)給獎牌一樣。
        雨終于停了。姐姐無論如何留不住,朱子美收拾好東西,準備坐車回去。正要出門,霧生跑了過來,他照例把昨天的作業(yè)打開,等著朱子美在上面劃圈圈。
        “起碼百分之八十的字可以劃紅圈,對吧?”霧生現(xiàn)在很自信了,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這幾個學生當中最優(yōu)秀的。
        朱子美的家伙什已經(jīng)收進了包里,不想再打開了,但他還是煞有介事地接了過來?!办F生真有出息,你的字越寫越好了?!?br/>  “你要走了?你為什么要走呢?你一走,我們就寫不成字了?!?br/>  “為什么?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就一定能成為大書法家?!敝熳用啦回撠熑蔚卣f。
        “沒意思?!毙〖一锝z毫不為大書法家的前景所動,低下頭去,對著地上冒出來的半塊石頭,一下接一下不停地踢。
        踢了一會,才想起正事來,原來霧生的爺爺想求朱子美給他寫個大大的壽字,他馬上就要過七十大壽了,孩子們都不在家,沒人給他辦生日宴,他決定自己弄個壽字掛在墻上,好歹也算是給自己做壽了。朱子美想了想,放下已經(jīng)收拾好的東西,他不能拒絕一個七十歲老人的請求。
        
        他決定去一趟霧生家,他要實地考察一下,看看那個壽字到底要掛在哪里,掛的地方不同,對字的要求也不一樣。
        一進霧生家,朱子美就怔住了,迎著大門的一面墻,一半是霧生在學校得的獎狀,一半是霧生的書法作業(yè),上面劃滿了朱子美給他的紅圈圈,紅紅黑黑的,煞是怪異。
        朱子美突然有了個主意,他想讓霧生給爺爺寫這個壽字,他拿出自己的宣紙,寫下一個樣范,讓霧生照著練。
        霧生沒信心?!疤罅耍也粫戇@么大的字,一橫過去,還沒到底,就轉(zhuǎn)了彎?!?br/>  “沒關(guān)系,你可以練出來的,等你練好了這個字,我介紹你加入書法家協(xié)會,你肯定是所有會員中年齡最小的會員。”
        霧生搖頭?!皩懙貌缓玫脑?,爺爺會生氣的,他一生氣,就拿拐棍敲我的頭?!?br/>  朱子美在霧生耳邊小聲說:“他又不知道哪好哪不好,外行最好蒙?!?br/>  霧生還是搖頭。朱子美說:“你非寫不可,就算是送給你爺爺?shù)纳斩Y物,你也該寫好它?!?br/>  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我來監(jiān)督你練,什么時候我對你這個壽字滿意了,我就什么時候回去,好嗎?”
        朱子美真的改變主意,決定過幾天再回去了,正如姐姐說的,城里到底有什么大事在等著他呢?在那個地方,他的名字已經(jīng)被人從花名冊上抹去了,他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在這里,至少霧生是需要他的,霧生的爺爺也是需要他的。
        一回到姐姐家就忙著打開行李,找他的家伙什,姐姐在一旁笑他?!拔以趺戳舳剂舨蛔∧?,吹火棍差不多長的霧生倒把你留住了。”
        
        一向悟性很高的霧生,在這個壽字面前卻難住了,練了一個多星期,一點進展都沒有,問起來還嬉皮笑臉的。
        朱子美有點惱了:“明天再給你最后一天時間,寫得好寫不好我都得走了?!?br/>  霧生也急起來:“你說過的,我寫好了你才能走,你說話不算話?!?br/>  但朱子美非回去不可,他告訴霧生,他一定得走了,要過元旦了,單位要給文化系統(tǒng)的退休職工辦一個新年慰問會,工會的人打電話找到他,請他回去寫幾個字。
        “那你什么時候再來?”
        “很快,辦完事馬上就來?!?br/>  “你撒謊,你肯定不會再來了。我媽也說中秋節(jié)回來,可她直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你們大人說話都不算話。”說完就跑,朱子美反應(yīng)過來去追時,已經(jīng)沒了影子。
        吃過晚飯,朱子美出去散步,在池塘邊碰上牽牛喝水的霧生爺爺,老人眼神不太好,老遠就盯著他看,待走近了,確信是朱子美,才張開缺牙的嘴,笑著打招呼。
        “朱老師,多虧了你,我家霧生會寫壽字了,在我這個外行看來,霧生寫的壽字快趕上你的了?!崩先税l(fā)自內(nèi)心地笑著。
        “那好啊。”想到自己馬上要走了,就說:“這樣吧,我再去給你寫一張,到時候是用我的還是用霧生的隨你挑?!?br/>  老人倒也不客氣,一手牽著牛,一手拉著朱子美,笑呵呵地往家里走。
        霧生到同學家寫作業(yè)去了,老人把朱子美拉進里屋,一個破柜子上面,平平整整放著一張紅紙,上面是一個鋪得滿滿的壽字,端端正正,骨肉豐勻,四周的留白也很對稱,雖然筆法還有點幼稚,但對一個初學書法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可他今天給我看的是這張啊。”朱子美疑惑地拿起另外一張有明顯缺陷的壽字。
        老人告訴他,這是霧生頭幾天寫的?!斑@孩子機靈得很呢,他不想讓你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會寫壽字了,他說他要是會寫了,你就要走了,他不想放你走?!?br/>  從霧生家出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朱子美獨自走在小路上,心里起伏難平,這個霧生,跟自己似乎有一種解釋不清的緣分呢,從第一眼看到他開始,他就對這孩子有了點牽掛,而霧生對他,也有點毫無來由的信賴,這感覺,他跟丹丹都沒有產(chǎn)生過?!霸趺磿@樣呢?”他想來想去,想不出個眉目。
        朱子美散步回來,還沒進門,就看到兒子朱郁正坐在姐姐家里喝茶。
        兒子是來接他回去的?!澳阋蛔呔褪莻€把月,音不通訊不聞,我還以為你要離家出走呢?!?br/>  很快,朱子美就知道,兒子并不是來接他的,兒子最近很不順心,想出來透透氣。“誰讓你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朱郁!你不如干脆叫我朱郁悶好了?!?br/>  朱郁近年來確實走背運,從縣政府辦公室到信訪辦,又到政協(xié),又到人大,現(xiàn)在更背,給安排到統(tǒng)計局去了,雖然好歹弄了個副局長的頭銜,但在那么個冷清清的鬼地方,就算是局長,又有什么意思?
        “等你到了我這地步,你就知道,最讓人郁悶的不是官大官小,冷門熱門,而是一早起來,不知道這一天該怎么消磨,你有手有腳有腦子,也沒人限制你的自由,可你就是感覺像在關(guān)禁閉一樣,玻璃墻的禁閉室,你什么都看得到,但什么都跟你無關(guān)。”
        兩人正躺在院子里悶悶不樂地閑聊,一條小黑影閃了進來。姐姐大聲說:“霧生,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
        朱子美一挺身站了起來。“霧生,是不是找我?”
        霧生喘著氣說:“我爺爺在騙你,那個壽字不是我寫的,是我照著你的字臨出來的。”
        朱子美笑起來,難道他還看不出是自己寫的還是臨的?他就著月光打量霧生模糊而焦急的臉,那種說不清楚的感情又來了,他很想把霧生抱在懷里,可兒子坐在一旁,他做不出來這個動作。
        “好了霧生,你回去吧,我暫時不會回去了?!?br/>  “可你跟我爺爺說,你明天就走了。”
        朱子美想了想,進屋去了一趟,一會兒,他拿著自己的硯臺走了出來,他抓起霧生的手,把硯臺往他小手里一放?!斑@個交給你替我保管,你扣著它,我就走不成啦。”
        “真的?”小家伙捧在手里站了一會,突然拔腿就跑。朱子美喊道:“小心點,別給我摔壞了。”小家伙馬上止住了奔跑,換成了小心翼翼的步伐。
        霧生走后,朱子美慢慢向兒子說起他這段時間在崗子村的生活,說到這個叫霧生的小男孩。朱郁聽了,好半天沒反應(yīng),朱子美就有點悶悶不樂:不管怎么說,他還在熱火朝天地生活,或者說,在熱火朝天的氛圍中生活,怎么可能對一個退休老頭的芝麻小事感興趣呢?
        冷不丁,朱郁猛地坐了起來?!澳銢]意識到嗎?這事其實很有意思,我們不妨來好好設(shè)計一下?!敝煊裟菑埪唤?jīng)心的淡漠的臉突然生動起來,在極暗的光線中,兩只眼睛灼灼發(fā)亮。朱子美感到莫名其妙:“設(shè)計?設(shè)計什么?”
        “剛才這個霧生不是留守兒童么?現(xiàn)在留守兒童是個很熱門的話題,不過,就他一個太少了,你不妨盡量擴大范圍,對了,你不妨在這里辦個少兒書法班,至于費用就免了,我估計在這個地方你想收也收不了多少錢,再說你也不缺那幾個小錢,你不是覺得無事可做嗎?書法又是你的愛好,正好,一舉兩得,怎么樣?說不定這些孩子能讓你火一把呢?!?br/>  “我看你是想入非非!你老爸要是這塊料,怎么也不至于混成今天這模樣?!?br/>  “所以呢,你不得不佩服那些混出頭的人,人家的腦子一直醒著,一直在轉(zhuǎn),和人家相比,我們都是懶漢,只會發(fā)牢騷的懶漢?!?br/>  “你改呀,現(xiàn)在改還來得及,我是不想改了,也改不了?!?br/>  “我改也沒用,我進入不了話題?!背蛄艘谎壑熳用?,又說,“也許你不一樣,試試看吧?!?br/>  
        姐姐總嫌那些來交書法作業(yè)的孩子們吵鬧,朱子美想了想,就跟她提了個要求,干脆把她的磨房交給他算了。
        說是磨房,其實不過是放石磨的房間,現(xiàn)在早就不用石磨了,村里有人買了電磨,花上幾毛錢,要磨多細有多細。朱子美和姐姐一起,花了小半天時間,就把磨房騰空了,姐姐又把那張大飯桌也給他搬了進來,家里現(xiàn)在人口少,用不著大飯桌了。又給他搬進來幾把椅子,擺在大桌子前面。朱子美去把自己那套家伙什拿來,一樣一樣擺上桌,再把自己寫的兩副字拿出來,掛在墻上。姐姐說:“真是人靠衣裝啊,我的磨房馬上就變樣了?!敝熳用劳说椒块T口,偏著腦袋看了看,說:“是不錯,有點像過去的私塾?!?br/>  
        孩子們也很喜歡這個房間,一來就樂得“嗷嗷”直叫。朱子美拍了拍桌子:“安靜!”
        他端坐桌邊,板著臉指點孩子們一溜兒在椅子上坐好,他叫到哪個,哪個就帶著作業(yè)本站到他前面來。
        這是搬進磨房的第一天,作為慶賀,朱子美推出了一項新政策,凡是作業(yè)本上得到五個以上紅圈的,可以獎勵五顆糖炒板栗。這是他昨天去鎮(zhèn)上辦事,順便給姐姐買回來的小禮物,當時他就想,要給這些孩子們留一些。當然,到最后,沒有得到五個紅圈的孩子也有糖炒板栗吃。
        不知是因為有了專門的房間,還是因為糖炒板栗,要求練書法的孩子們越來越多了,在磨房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些孩子竟把家庭作業(yè)也帶到這里來寫。姐姐有點意見?!俺乘廊?,吵得我的雞都不肯回籠了?!庇终f,“大白天的,不要給他們開燈,要寫作業(yè)回自己家寫。”朱子美想了想說:“干脆這樣吧,你把這間房租給我,電費也算在房租費里面,每月兩百,好不好?”姐姐開始堅決不同意,“哪能要你的錢呢?”朱子美就說:“我早就想貼補貼補你,但你得給我一個由頭,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由頭。”姐姐慢慢就同意了。
        磨房有扇單開小門。有一天,朱子美望著門楣琢磨起來,他不想再讓孩子們說“到朱子美那里去了”,他想給這個地方取個名字,取個什么名字好呢?琢磨來琢磨去,最后還是受了城里青少年宮的啟發(fā),彎腰撿起一塊薄木板,在上面寫下了“少年之家”四個字。
        這四個字一寫,朱子美心里豁啷啷一亮,原來這才是他最好的歸宿,在這里,他不僅可以專心研習自己最最喜歡的書法,還可以順便教教孩子們,他跟這些孩子在一起,真的是各取所需,相得益彰,今后,他就跟這些孩子們混在一起好了,他就呆在他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的“少年之家”好了。
        姐姐聽了他的打算,半晌才說:“我當然希望你在這里長住,就是覺得你太吃虧了,你真的愿意白替人家做事?”
        朱子美點頭。他還有話沒敢對姐姐說,他豈止是愿意,他是喜歡啊,他就喜歡在孩子們的作業(yè)本上劃紅圈圈,喜歡看著孩子們緊張地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望著他手中的紅毛筆,他感到他從來沒有做過這么有權(quán)威的事情,也從來沒有掌握過這么大的權(quán)力。
        可惜椅子有點少,朱子美不想再麻煩姐姐了,他要自己去想辦法,又一想,不如索性再添幾張桌子,光有椅子孩子們怎么寫作業(yè)呢?一打聽,才知道即便是在農(nóng)村,做一張雜木的小課桌也不便宜,何況還找不到木匠,木匠們都進城搞家庭裝修去了,看來只能去買。朱子美打通了兒子的電話。
        兒子在那頭問了些情況,笑嘻嘻地說:“很好嘛,到底還是按我的想法做了嘛。”
        “你千萬別誤會,跟你想的是兩碼事,我這完全是自娛自樂?!?br/>  朱郁最后答應(yīng),桌椅什么的,就包在他身上好了?!斑@些破玩藝兒也要買?我隨便撿一撿,你就用不完?!?br/>  不出一個星期,桌椅就送過來了,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塊黑板,幾副乒乓球和羽毛球,一只籃球,以及可以計數(shù)的跳繩。馬上有孩子過來圍觀,朱郁和善地對他們說:“還要什么要求直接跟朱老師講,我來做你們的大后方,保證隨時滿足你們的需要?!?br/>  “電腦也可以要嗎?”一個孩子突然問。
        朱郁一愣,馬上笑起來:“當然可以,你們等著,過不了多久,我就把電腦給你們送過來。”
        過后,朱子美責怪朱郁,不該給他們許下這種難以實現(xiàn)的諾言,朱郁說:“這一點都不難,回去以后,我馬上去找?guī)着_人家淘汰下來的電腦,現(xiàn)在這東西多得是,當垃圾賣都沒人要。”
        “淘汰下來的有什么用,我們又不搞形式,也不應(yīng)付檢查?!?br/>  朱郁又笑起來?!澳阒酪慌_新電腦多少錢?我的工資不吃不喝起碼也得兩個月。再說,就算是淘汰下來的,拿到這個地方來,給這些孩子用,仍然是綽綽有余的?!?br/>  說到錢,朱子美就不吱聲了,他的工資存折一直被老伴掌控著,他的衣食住行也都由她負責,他身上只有一點不多的零花錢,如果要買新電腦的話,他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理由找老伴要錢。
        
        有一天,雨生到“少年之家”來了,自從他被學校開除后,整個人竟真的完全褪去了學生氣。他刮了個光頭,一進來就直直地盯著朱子美,一副壞孩子的模樣?!澳阍诮天F生練字?有什么用呢?我看你不如教他擦皮子。”
        “擦皮子?”
        雨生并起兩根手指,像剪刀那樣在朱子美褲兜口那里張了張?!笆忠簧?,錢夾子什么的就來了?!?br/>  朱子美臉一變,“我沒那本事,教不了?!边^了一會又說:“好好的為什么要去學它?難道那也是值得學的一門技術(shù)?”
        “比練字劃算,練字能練來錢么?”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哪天霧生就能靠自己的一手字賺錢了。”
        “是嗎?寫寫字也能賺錢?有這么好的事?”
        雨生不經(jīng)他允許,就去拿他的毛筆,顛來倒去地看?!澳愕拿P字幫你賺了多少錢?”說完就瞇起眼睛問他。
        朱子美瞟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哎,說真的,我來給你幫忙吧,不要工資,白給你幫忙?!?br/>  “我這里沒什么忙的,再說,你能幫我什么?”
        “起碼可以幫你跑腿。”
        朱子美不吱聲,他本想一口回絕他的,又一想,說不定哪天真有用得著他的時候呢,就換了個語氣說:“你看你,為了幾個桃子,就被學校趕了出來,值么?”
        “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再過一年,我初中就畢業(yè)了,就算再多讀一年,拿到初中文憑又有什么用?大學畢業(yè)還找不到工作呢?!?br/>  “照你這么說,反正人活到一百歲也是死,為什么不在五十歲的時候就死了算了呢?”
        雨生看了他一眼,嘿嘿嘿地笑起來。雨生很快就找到了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拿起抹布擦起了桌椅,一舉一動,竟然相當熟練老到。
        “不要以為我只會偷桃子,我一直都是個好勞力,五歲放牛,六歲會炒雞蛋飯,七歲能挑起一擔八十斤的谷子,十歲的時候,我奶奶發(fā)哮喘死了,我一個人在她尸體旁邊坐了三個多小時?!?br/>  “看不出來你跟你奶奶感情還挺深?!?br/>  “談不上。她拽著我的小腿拚命咳,咳著咳著就死了,我拚命扳都扳不開,家里人又都在田里干活?!?br/>  朱子美呆呆地看他擦桌椅,奇怪,這時再看他圓圓的光頭,竟不像個壞孩子,反而有點聰明一休的風采了。
        “雨生,那桃子真有那么好吃?代價未免太大了?!?br/>  “說實話,桃子的味道一般,關(guān)鍵是那個武漢人做的事太氣人了,他做了個牌子,上面寫著:偷摘桃子可恥!吃幾顆桃子有什么可恥的,在我們崗子村,哪家房前屋后沒有幾顆桃子樹李子樹?隨便從哪棵樹下過,伸手就摘,想吃幾顆摘幾顆,照他這么說,我們崗子村的人都是可恥的人?”
        朱子美無語,他站了一會,跟雨生一起擦起桌椅來。朱子美說:“你來給我?guī)兔梢裕覜]工資發(fā)給你?!?br/>  “我跟你開玩笑呢,我給你擦桌子擦椅子,那是因為你對我們家霧生好,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我馬上就要出去打工去了?!?br/>  “你還不到十六歲呢,去了人家也會把你趕回來的,不許用童工的?!?br/>  “瞎說,我比人家十八歲的個頭還高?!?br/>  “你能干什么呢?”
        “也許到建筑工地上去找我小舅,他在那邊蓋樓,他是瓦匠,他答應(yīng)帶我的。不過我還在猶豫,那活太累了。還有個人也想要我跟著他干,但我有點不愿意,他原來也是我們村的,后來自己到鎮(zhèn)上去混了?!?br/>  “為什么不愿意跟著他干?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干,也什么都不干,聽說已經(jīng)進過三次派出所了?!?br/>  “雨生啊,千萬不要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不用你說,我都知道,不過,一個人要生存下去,有時候難免要做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br/>  沒等朱子美開口,雨生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把他嚇了一跳?!案胰€地方,我請你喝酒。”
        出于好奇,朱子美跟著雨生來到村子北邊的山上,山坡上有個小洞口,雨生貓腰鉆了進去,回頭向朱子美招手,朱子美猶豫了一會,只好進去了。
        
        洞口很小,里面似乎挺大,也沒有異味,只是光線很暗,雨生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摸出手電筒,洞里頓時明亮起來。雨生的手電筒指向一個地方?!澳憧矗 敝熳用捞ь^看去,洞壁中段一個凹坑處,擱著一只小木箱,從欄板處可以看出,里面裝著一瓶瓶啤酒。雨生讓朱子美替他拿著手電筒,他順著洞壁上的小坑,爬上去把箱子搬了下來。啤酒,還有花生米,牛肉干。
        “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朱子美開始懷疑這小子是個小偷,不光偷桃子,還偷其他東西,他帶他到這里來,說不定是在設(shè)下一個什么圈套。
        “不錯,這些都是我偷來的?!庇晟拖窨吹剿睦锶チ艘粯?,他熟練地撬開一瓶啤酒,對著瓶口喝了起來?!拔以谖錆h人的房間里偷的,他害得我被學校開除,我才喝他點啤酒,我太吃虧了?!?br/>  “是你有錯在先嘛,干嘛要去偷人家的桃子,不管怎么說,那是人家的勞動成果。”
        “那也叫偷?我就一個肚子,我能吃多少,為什么人家的桃子可以盡我們吃,吃他幾個就不行,就是偷,如果這種行為也算偷,那我們崗子村祖祖輩輩都是小偷?!?br/>  “可我聽說你還背到鎮(zhèn)上去賣過。”
        “誰告訴你的?”雨生馬上跳了起來,“誰?我去扯爛他的嘴?!?br/>  朱子美當然不會把姐姐給出賣出去,他不說話,也不吃東西,靜靜地看著雨生大口大口氣呼呼地吃喝。半瓶酒一會兒就喝下去了,雨生說:“不錯,我是賣過一次桃子,那也是有原因的,學校催交書費,我父母又都不在家,雖然他們給了我爺爺錢,可我爺爺把錢看得比命還重,學校不逼到一個程度,他是絕不會拿出錢來的,他說我爸媽靠不住,他要把錢留起來自己養(yǎng)老。家里拿不到錢,當然只好自己想辦法。我還從家里捉過一只雞去鎮(zhèn)上賣呢?!?br/>  雨生斜斜地瞟了朱子美一眼,說:“我明白了,你不吃這些東西,就是想待會出去告訴武漢人對不對?我差點忘了,你也是城里人,你們城里人總是站在城里人一方,去吧去吧,現(xiàn)在就去,馬上就去,大不了你們聯(lián)合起來,把我送到牢里去。”他扔下酒瓶,大聲說:“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怕他,他要是再敢惹我,我就讓他放點血,殘手跛腳地回武漢。我誰都不怕,以后,只要誰敢惹我,我就讓誰放點血,反正現(xiàn)在誰也管不著我,我什么都不怕?!?br/>  朱子美站起來,“我不知道誰是武漢人,我也不想說我到這個賊窩里來過,我甚至可以說,我和一個叫雨生的家伙根本不認識。”說完就往外走。
        雨生沒有跟著他出來。他在洞口處停留了一會,便下了山。
        
        三臺半舊的電腦拖進崗子村時,正是傍晚,家家戶戶都在準備晚飯,朱郁跟車一起來的,同行的還有一個電腦技師,他負責把這三臺電腦一一裝好,調(diào)試好。朱子美不得不佩服兒子想得真周到,別說他不會安裝電腦,就連兒子自己,也是一竅不通,在單位,凡事都有專門人員給他弄得好好的,連茶都不用自己泡,茶杯都不用自己洗,其實,上班真好,尤其是男人,尤其是混出了點小名堂的男人,一天到晚都像老爺一樣被人服侍著。
        電腦技師在簡陋的房間里忙忙碌碌,不時搖頭嘆氣:“這里又上不了網(wǎng),裝上電腦也只能當個擺設(shè)。撥號上網(wǎng)倒是可以考慮,但費用太貴了,而且不穩(wěn)定。依我看,這幾塊主板早就該扔了。光驅(qū)也不行了。只有鍵盤還勉強可用……”
        朱郁打斷他說:“別說那么多,你的任務(wù)就是把它們裝好,激活。什么叫只能當個擺設(shè)?這么好的電腦,全都是486,我們單位剛開始還連486都沒有呢?!?br/>  “朱局長您別生氣,我們這些人說直話說慣了,這些的確是486……可能是我們搞這一行的見好電腦見得多了……說實話,在這種地方,這樣的電腦……”
        朱郁沒等聽完就抽身走到一邊去。電腦技師再也不敢說什么,一門心思搗鼓起來。朱子美有點過意不去,想過去跟他聊聊,朱郁叫住了他。
        “別跟這些人客氣?!敝煊舨粷M地看了朱子美一眼,過后又問:“孩子們的書法練得怎樣了?”
        朱子美想了想說:“個別人還可以,其他都還不行?!?br/>  朱郁說:“加把勁,機會說來就來了,至于什么樣的機會,我現(xiàn)在也說不清楚。還有,你得想想辦法,把屋里弄出一點氣氛來,為什么不把孩子們的作品掛幾幅在墻上呢?”
        “你行了!好像我急著靠這個出名似的?!?br/>  “出名怎么啦?出名不好么?”
        “你這么喜歡出名你來呀,你把工作扔掉了來?!?br/>  “好好好,隨你,隨你,你喜歡就行?!?br/>  一陣響動,回頭一看,門邊擠著五六個小家伙的腦袋,朱郁朝他們笑,他們就開始輕手輕腳地往電腦邊湊,這里摸摸,那里摸摸,稍大一點的小孩突然問:“這電腦能上網(wǎng)嗎?”
        朱子美沒想到崗子村的孩子居然提出這么內(nèi)行的問題,正要說不能,朱郁說:“快了快了,先把電腦拖過來,下一步就是接通網(wǎng)線,你們馬上就可以上網(wǎng)了,通過網(wǎng)絡(luò),你們可以跟城里的小學生交朋友,聊天,甚至可以看看他們看過的書,做做他們做過的考卷,看看到底誰強過誰?!?br/>  “也可以打游戲嗎?”
        “當然可以,什么樣的游戲都有。碰上不會做的作業(yè),還可以上網(wǎng)查。”
        一個女孩小聲說:“我聽人講,上網(wǎng)還可以看著對方的臉聊天,那我可不可以看見我媽?”
        朱郁馬上說:“當然可以,只要裝個視頻,你就可以看著你媽媽的臉跟她對話。”
        朱郁的話激起一片驚呼,孩子們紛紛嚷道:“我要跟我爸說話?!薄拔乙灿性捀覌屨f。”“我都兩年沒看見我爸爸了。”
        朱子美扯扯朱郁的衣服,悄聲問:“這里真的能裝上視頻?”朱郁似乎沒聽見,繼續(xù)對孩子們說:“只要你們聽話,好好練習書法,我一定盡快給你們裝上視頻,讓你們天天都能跟爸爸媽媽見上一面?!?br/>  一個赤著腳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問:“我沒有參加書法班,能不能見我爸媽?”
        朱郁看了他一陣,突然丟下這個滿眼期盼的小男孩,轉(zhuǎn)向其他孩子們?!斑@樣,我們來定個規(guī)矩,誰的書法練得最好,我們就讓誰先見上父母,好不好?”
        孩子們突然安靜下來,張大嘴望著朱郁。朱郁看看朱子美,繼續(xù)說:“我們還可以建立一套獎勵機制,誰要是在書法比賽中獲了獎,我們就獎給誰一臺電腦?!彼坪跏窃谡髑笾熳用赖囊庖?,卻又不給朱子美說話的機會。
        朱郁走過去拍了拍電腦?!澳銈兛?,就是這樣的電腦,好幾千塊錢才能買到,你們誰要是在書法比賽中獲了獎,這臺電腦就歸誰。你們說,好不好?”
        沒有一個孩子回答,他們的注意力都在朱郁手下的那臺電腦上,剛才,他們還敢摸摸它,現(xiàn)在,當他們有可能得到它時,反而朝后退了一步,有點不敢摸了。
        “好了好了,都回去睡覺去吧,明天還要上學呢?!敝熳用罁]舞兩手,把孩子們往外趕。
        孩子們剛一走,朱子美就拉下臉來訓朱郁?!按蹬4档胶⒆觽冾^上來了!這些孩子可不敢隨便惹,他們會把你的話當真的?!?br/>  “我一點都沒有吹牛,只要他們有出息,我就把這些電腦獎給他們,你以為我還會把這堆破爛帶回去?所有我拉到這里來的東西,都可以白送給他們,不過,既然有人喜歡,也用得著,我們就不能白送了,我們得開出條件來?!?br/>  “還有獲獎什么的,你讓這些孩子到哪里去獲獎?他們能獲獎嗎?”
        “什么都有可能?!?br/>  “我警告你,你可別弄得到時候讓我下不來臺?!?br/>  “我能弄什么呀,你這兒有什么好弄的呀?!敝煊糇叩揭贿吶?,心想,真要弄成些什么,到時候你喜歡還來不及呢。
        一家人晚飯還沒吃完,霧生氣喘吁吁跑了過來。他聽說了書法獲獎可以獎電腦的事,興奮得臉都紅了?!爸炖蠋?,什么時候有書法比賽?”
        朱郁搶著說:“馬上就會有的,你抓緊時間好好練習,我聽說你的書法練得很不錯,很有希望獲獎啊?!?br/>  霧生的小臉更紅了,他望著朱郁,激動得結(jié)巴起來?!翱墒?,我們家,還沒有插座。”
        
        “放心,到時候肯定有專門的電腦技師幫你弄得好好的,保證你一坐上去就可以用?!?br/>  霧生望望朱子美,又望望朱郁,小鼻子翕動著,兩只眼睛亮晶晶的。朱子美有點不忍心,就嚴肅地說:“霧生,我們練習書法,首先是因為愛好,而不是獲獎,當然,能獲獎更好,但目的不是為了獲獎,對不對?”
        “不,朱老師,我一定要獲獎,因為我要在電腦上見我爸媽,我聽人說,他們正在鬧離婚,我要在電腦上勸他們,千萬不要離婚?!?br/>  朱子美看了朱郁一眼,悶悶地嘆了口氣。
        霧生走后,朱郁說:“爸,我覺得這個霧生很有可能成為‘少年之家’的明星。”
        朱子美扭頭去看越走越遠的霧生,小家伙在細細的小路上走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在拐角的樹下消失了。
        朱郁還在說,“‘少年之家’真的需要培養(yǎng)一個明星,就像一所好中學一定要有人考上清華北大一樣?!?br/>  
        電腦的事把孩子們刺激得勤奮起來,朱子美沒想到這些孩子目的性這么強,原來那些不愛練毛筆字的小家伙也參加了進來。交來的作業(yè)一天比一天多,朱子美握著毛筆,習慣性地想要在那些還算順眼的字上劃紅圈,剛要落筆,又停住了,他問自己,這樣做會不會誤導(dǎo)了孩子們呢?他要把他們帶到什么地方去呢?
        直到晚上九點多鐘,孩子們才完全散去,朱子美坐在用書法作品裝飾起來的小房間里,正要端上茶杯,到外面去吹吹風,丹丹頭上頂著一只超大的粉紅色蝴蝶結(jié)走了進來。丹丹是這些孩子們當中最漂亮的一個,也是打扮得最好的一個,因為她媽媽每個月都有衣服之類的東西寄回來。說起來,丹丹倒是這些孩子當中最沒有企圖心的,她也喜歡電腦,但她并不想強迫自己去練毛筆字,她說墨汁很臭,而且學了沒什么用,現(xiàn)在外面早就不興寫毛筆字了,連鋼筆都不用了,都用一次性水性筆芯,還有圓珠筆,寫完了就扔。朱子美喜歡這孩子,覺得她肯說真話,墨汁可不就是臭的么。
        丹丹很鄭重地提出一個要求,她要舅爺爺教她學打字,說是學會了打字,初中畢業(yè)后就可以出去打工。這下難住了朱子美,他自己還不會打字呢,退休前,辦公室雖然配了一臺電腦,但他還是喜歡把漂亮的手稿往打字員面前一放,他工作了一輩子,老了老了干嘛還要去做打字員的事?這跟領(lǐng)導(dǎo)們都會開車,單位卻還是配有專職司機是一個道理。
        丹丹向朱子美亮出自己手中的東西,她居然有一本五筆字型輸入法的教材?!澳棠探形野嵋慌_電腦到我的房間去練打字?!敝熳用雷屗驮谒@邊練,不過一墻之隔而已,沒必要搬來搬去。丹丹卻說:“奶奶叫我來搬過去,搬到自己屋里去?!?br/>  無論朱子美怎么做工作,丹丹都只說這一句話,朱子美要去找姐姐,丹丹攔住他?!拔夷棠桃呀?jīng)睡覺了,她說你一定會同意的,她說,既然外人都能給,自己人還有什么話說?”
        朱子美只好另找理由,說他不會安裝,得等下次朱郁來了之后再給她弄。丹丹將信將疑地走了。過了一會,朱子美就聽見姐姐在大聲訓斥丹丹。
        “你頭上這東西哪來的?又偷了我的雞蛋是不是?沒良心的東西,枉費我對你這么好。下次要偷就去偷別人家的,你以為我喂幾只雞容易?”
        朱子美懷疑姐姐是在指桑罵槐,想一想又覺得不可能,他都六十出頭的人了,姐姐怎么可能還這樣罵他呢?他站在外間喊她,問她要不要出來坐一坐,姐姐在里面回答,已經(jīng)睡下了,可朱子美分明聽見姐姐在里面走動的腳步聲。
        自從來到崗子村,朱子美每天早上都能吃到姐姐給他專做的兩只荷包蛋,他決定從明天起,戒掉這兩只蛋,他突然醒悟過來,雖然姐姐家喂有十多只雞,每天兩只雞蛋仍然是一筆醒目的開支,而且是個巨大的人情。再一想,又覺得姐姐未免太人心不足,“少年之家”占用了她一間房,他不是每月都給她付房租嗎?在崗子村,有哪戶人家能收得上房租?那房租別說買雞蛋,雞都可以買好幾只了。
        第二天早上,朱子美果真提出不吃荷包蛋了,姐姐卻不答應(yīng)?!澳阕孕∩眢w底子就差,現(xiàn)在年紀大了,更要當心,姐姐我買不起什么營養(yǎng)品,吃幾個雞蛋還是不成問題的,我這雞蛋你在城里想吃還吃不到呢?!?br/>  朱子美聽了這話,越發(fā)覺得昨天晚上是自己多心了,姐姐到底還是原來那個姐姐,跟自己過世的母親一樣,把他當幺兒子一樣疼著。吃完雞蛋,想了一會,朱子美踱到姐姐身邊說:“丹丹說她想要一臺電腦,我昨天沒跟她細說,她到底是個孩子,我怕她嘴巴不牢,我今天告訴你的話,你也不要說出去,這三臺電腦,都是人家淘汰下來的,是朱郁不花錢弄來的,要了也沒用,你告訴她,過段時間我會想法給她弄一臺新的,我這個當舅爺爺?shù)?,送她一臺電腦還不是應(yīng)該么。”
        姐姐聽得眉開眼笑?!捌鋵嵥膊皇欠且娔X不可,這孩子,個性也不知像誰,太強了,誰也休想拿走她的東西?!?br/>  朱子美心里竟咯噔了一下,敢情丹丹把整個“少年之家”看成她的東西了。
        姐姐接著說:“都說丹丹注定是崗子村里命最好的孩子,舅爺爺舅舅都在城里,將來肯定能在城里幫她找份好工作,找個好人家。不是我夸自己的孩子,我也覺得丹丹跟村里那些孩子不太一樣,她打小就漂漂亮亮,文文靜靜,輕易不跟他們瘋趕打鬧,我在電視上看過那些城里的小孩子,說實話,我覺得丹丹一點都不比她們差?!?br/>  朱子美支吾著,不敢輕易應(yīng)承了,他已經(jīng)退了休,元氣盡失,朱郁也漸漸過氣,能力有限,丹丹還這么小,等她長大了,他不知道他們父子還能幫姐姐家做點什么??蛇@些,朱子美無法講給姐姐聽,她不會懂得。
        “子美呀,丹丹的爸爸我沒找你幫忙,因為那時你還年輕,還沒得勢,我不給你添麻煩,丹丹我可是要托付給你了,我不找你還能找誰呢?滿世界轉(zhuǎn)一圈,我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個個都是直眉瞪眼的五家百姓……”姐姐說著竟哽咽起來,朱子美有點慌,越是慌越是不敢輕易應(yīng)承下來,姐姐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她經(jīng)受不起空頭支票的傷害,尤其是來自他的。再說,給自己的親人開這樣的空頭支票,他的良心也受不了。
        “子美呀,我常常想,我前輩子肯定做了惡人,這輩子才這么命苦,出嫁前沒享過爹媽的福,嫁了個男人,沒幾天也死了,留下我一個人拖兒帶女,昨天有人對我說,別看我才大你兩歲,看上去竟不像你姐,倒像你媽?!?br/>  也許是姐姐絮絮的訴說打動了他的心,也許是早上的涼風讓朱子美有點憂郁,要不就是香甜的荷包蛋讓他心懷愧疚,他猛然意識到,不管他有沒有能力,他對姐姐都是有責任的,血緣關(guān)系就意味著責任,互相攙扶互相幫助的責任,不負責任的親情,只會越來越寡淡,最終走向斷裂。
        朱子美一動不動地坐在院子里,梧桐樹開始掉葉子了,有幾片掉落在他身上,他拾起來,看了一陣,陡然一陣傷感:像這葉子一樣,他也不會很長久了,他不能再這樣自私自利地活下去了,他想起朱郁說過的話,既然“少年之家”一定要培養(yǎng)出一個明星,這個明星為什么不能是丹丹呢?如果丹丹成了“少年之家”的明星,也算是他替姐姐家做了一件好事了。當然,霧生也不錯,也值得他憐愛,但比起姐姐來,他畢竟不欠他家什么。
        一直想到頭晌,姐姐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朱子美終于決定下來,他要重點培養(yǎng)丹丹和霧生,套用朱郁的話來說就是,他要造出兩個明星,而不是一個。
        說服丹丹練習書法費了不少勁,朱子美沒想到丹丹這么有主見?!熬藸敔?,書法在生活中沒有用,為什么要花時間去學沒有用的東西呢?”朱子美不知該如何回答,想了一陣,咬牙說:“丹丹,你要是把書法練好了,舅爺爺送你一臺嶄新的筆記本電腦?!?br/>  丹丹總算被他許諾的電腦收伏了。當天晚上,朱子美打開自己的文房四寶,從里面取出兩支上好的狼毫,他打算一支給霧生,一支給丹丹。這是他悉心收藏的寶貝。
        第二天一早,朱郁打了電話來,說是有個很重要的客人要到崗子村來,想請老爸幫他接待一下。
        
        電話掛了沒多久,那客人就到了,原來是個扎著馬尾辮背著帆布包的年輕女孩,自我介紹說是剛到報社的大學畢業(yè)生,聽了朱局長的介紹,想來實地采寫一篇新聞報道。
        朱子美連連擺手,女孩就懇切地求他:“伯伯你一定要幫幫我,我還在見習期,還沒有轉(zhuǎn)正,要是不能寫出一兩篇像樣的稿子,我就得不到這份工作。”
        朱郁那邊就像有監(jiān)視器似的,及時打了電話過來。“老爸,她是我好朋友的女兒,也是我干女兒,你就幫幫她吧?!?br/>  朱子美沒辦法,只好任她拍照,任她采訪,一直忙活到下午,才送她去坐那趟回城的長途汽車。臨上車前,朱子美說:“能不能不用我的真名,隨便用個化名?”
        女孩一笑:“哎喲伯伯,這文章還不知道能不能用呢?!?br/>  
        一個多月后,朱郁再次來到崗子村。一見朱子美,就掏出兩份報紙,一份是縣里的報紙,一份是省里的報紙,上面登著同一篇文章,就是上次那個女孩寫的那篇,題為: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記朱子美和他的“少年之家”。
        朱子美怔怔地看著朱郁,朱郁兩手一攤:“這可不能怪我,人家有水平,文章寫得好,縣報發(fā)了,又被省報轉(zhuǎn)載了?!?br/>  朱子美仔細看起文章來,還好,基本上沒有夸大其辭的地方,就是把他批改作業(yè)的量夸大了些,另外,她在電腦這件事上寫得有點模糊,好像朱子美同時也在教孩子們電腦一樣。文章還配了一張照片,朱子美手擎毛筆坐在那張大桌子前,桌上碼著一大堆孩子們的作業(yè)本,一本作業(yè)正攤開著,上面劃著兩三個紅圈圈。
        憑心而論,文章本身寫得不錯,照片也拍得不錯,活了這么大把年紀,朱子美還沒拍出過這么滿意的照片。他把報紙折疊起來,小心地掖進懷里,說:“沒想到那個小丫頭年紀不大,筆頭子倒還不錯?!?br/>  朱郁就笑:“你不是不喜歡出名么?”
        朱子美正色說:“這也叫出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br/>  朱郁說:“也許這次真要出名了,被省報轉(zhuǎn)載的文章,縣里多半都會重視的?!?br/>  朱郁說得沒錯,十多天過后,一輛吉普車駛進了崗子村,車上下來一個人,這人朱子美以前見過,就是報社社長。
        “朱老師,看到你的事跡,非常感動,非常欽佩,早就想來現(xiàn)場看看,受受教育?!?br/>  朱子美感到腦子里嗡了一下,訥訥地說不出話來。社長的手伸過來,重重地往朱子美肩上一搭?!爸炖蠋煟裁匆矂e說了,大行無言?!?br/>  朱子美還是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想來想去,憋出了這么一句話:“你這是……搞突然襲擊呀?!?br/>  “什么呀,又不是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我只是想做一件新聞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朱老師,憑心而論,現(xiàn)在還有誰在真正關(guān)心農(nóng)村小孩的處境呢?”
        社長拿出了大炮一般長的照相機,卡嚓卡嚓拍了起來?!吧倌曛摇钡呢遗剖撬翘祀S手撿起來的一塊木板,也沒經(jīng)過打磨,粗粗糙糙的,濃墨深深地吃進木紋,墨渣浮在木頭表面,看上去像是有了些年代的樣子,社長似乎很喜歡這個牌子,對著它拍了一張又一張。又要朱子美站到牌子底下,他要把他這個“家長”也拍進去。
        “我就算了,你拍拍孩子們就可以了。”
        社長問:“學生什么時候來?現(xiàn)在能把他們叫過來嗎?”
        朱子美搖頭:“他們沒有固定的時間,誰有空了誰就來,放了學,還要做點家務(wù),然后才有時間到我這里來?!?br/>  社長放下相機,四處望了望,瞇著眼睛感嘆:“風景真美,真安靜,朱老師,我退了休,到你這里來打工好嗎?”
        朱子美呵呵笑?!澳阏鏁_玩笑,我自己都還不知道能干幾天呢,我干這個,也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哪天這股潮退了,我也就回去了?!敝熳用佬睦锵胝f,如果不是霧生,他根本不會動這個念頭,但他不想把話說得太長了,再說,人家也沒有認真追問的意思。
        社長拿出一個筆記本,一邊寫著什么一邊說:“朱老師,以后要是有人采訪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學習面對媒體的藝術(shù),你就說……就說……要不就這樣說,總會后繼有人的,對,就這樣說?!?br/>  社長又叫朱子美找出孩子們的作業(yè)本,一本一本打開,攤在桌上,仔仔細細拍了起來。恰在這時,霧生來了,還在門口就大聲喊:“交作業(yè)交作業(yè)!”
        社長不動聲色地把鏡頭對準了霧生,在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嘶嘶嘶地拍了三四下。拍完了,拉過霧生,對朱子美說:“朱老師,我想單獨采訪一下你的學生。”
        霧生似乎對采訪兩個字嚇壞了,紅著臉掙扎著要跑,朱子美趕緊安慰他:“不要緊,這個叔叔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他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答不出就說不知道?!闭f完來到院子里,姐姐正在院子里擇菜,社長剛一進來,姐姐就開始準備客飯了,不大一會兒功夫,已經(jīng)殺好了雞,臘肉也從房梁上取了下來,泡在淘米水里。姐姐壓低聲對朱子美說:“我會好好招待這個人的?!敝熳用啦唤獾赝?br/>  “姐姐沒文化,嘴上說不出,但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總之,招待好他準沒錯?!?br/>  朱子美扭頭去看“少年之家”的窗戶,大白天的,屋里卻開著燈,看來社長又在拍照。
        約摸半個小時之后,霧生臉紅紅地走了出來,他飛快地瞟了朱子美一眼,跑開了。
        社長關(guān)了相機,大步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朱子美給他預(yù)備好的椅子上,呷了口茶說:
        “朱老師,你知道你這個學生剛才說什么了嗎?天哪,我都被他感動死了,他說,朱老師是上天派來的,專門收留他們這些被拋棄的孩子。我說你們沒有被拋棄呀,你們住在自己家里,吃著自己家里的飯菜,還能上學讀書,怎么能算拋棄呢?你猜他說什么,他說,我們的心被拋棄了!這話聽上去不太準確,但仔細一想,簡直太準確了?!?br/>  明知霧生已經(jīng)跑得不知蹤影了,朱子美還是朝他剛才走掉的方向看了一會?!斑@孩子!他平時很少說話,也不擅表達,這里的孩子都不擅表達,沒想到他還能說出這種話來?!?br/>  “他不光是說,他還哭了。他說他擔心朱老師哪一天會走掉,因為這里畢竟不是朱老師的家。他說你要是走了,他們肯定又會變回原來的樣子,無聊,沒意思,放學回家,看到自己的家門就走不動路,因為不想回去,那里死氣沉沉,一點意思都沒有。如果大家都不想回家,就會聚在一起胡作非為,惹事生非,還說他哥哥就是這么變壞的?!?br/>  朱子美聽了,好一陣說不出話來,姐姐在一旁補充:“霧生說的也是,村里這些孩子,成天瘋得跟野馬似的,丹丹帶到學校去的中飯,經(jīng)常會被他們搶,在家里吃不好唄,老頭子們能做啥好吃的,一個個熬得看見好吃的眼睛都綠了。
        社長問丹丹在哪里,姐姐指指不遠處的池塘,說是在洗毛筆,朱子美給她的高級毛筆,她看得可貴重了,每次用完,都要洗得清清爽爽地掛起來。
        社長一聽,趕緊打開相機,小跑幾步,對著池塘邊的丹丹嘶嘶嘶地拍了起來。
        
        朱子美不知道社長的文章寫得怎么樣了,也不知道他的文章發(fā)表在哪一級的報紙上,朱郁肯定知道,打個電話就一清二楚了,可不知為什么,他不想打這個電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靦腆起來了。有些夜晚,他睡不著,一個人從床上爬起來,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散步,仰望頭頂那些閃閃爍爍的星星,心想,此時此刻,應(yīng)該正是那些報紙在機器上一行行顯影的時候吧,報紙上又在說些什么呢?不管怎么說,社長的文章跟那個扎馬尾辮女孩的文章肯定有所不同,畢竟是社長嘛。
        他對孩子們的要求也比以前嚴了,以前他從不給他們布置任務(wù),他們想寫多少就寫多少,不寫也無所謂,現(xiàn)在他要求他們,必須每天寫,每次至少要寫滿兩頁紙。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或者說,他想做給誰看。
        兩個星期以后,三輛吉普車同時開進了崗子村,為首的就是報社社長,跟在后面的人,除了扛攝像機的,還有幾個官員模樣的人。社長指著其中一個對朱子美:“這是宣傳部長?!庇謱π麄鞑块L說:“他就是朱子美?!?br/>  
        幸虧宣傳部長已經(jīng)換人了,否則朱子美多少會感到一點不自在。宣傳部是文化局的主管單位,退休以前,他幾次去部里送文件,有一次,他為局里的人事安排問題在部長那里告過局長一狀,被部長不客氣地訓了幾句。
        部長年紀很輕,好像是外地人,一口普通話在朱子美聽來十分標準。部長握著他的手說:“朱老師,辛苦你了,你做了那么多工作,而我們現(xiàn)在才知道,我們應(yīng)該向你道歉?!?br/>  社長悄悄把一張折好的報紙塞給朱子美,朱子美一眼就看到了標題:丹青育苗壯。文章很長,幾乎占了整整一版,還配了幾副照片,朱子美看來看去,覺得那天隨手寫下的“少年之家”幾個字,可以說是自己最為出色的書法作品之一,除此之外,霧生的照片也很搶眼,不知那天社長是否用心設(shè)計過,霧生站在土磚墻邊,營養(yǎng)不良的小臉,張皇的大眼睛,饑渴地望著鏡頭,十足一副留守兒童的樣子,相比之下,原本長得不錯的丹丹倒顯得平常了,馬尾辮上扎著兩只塑料草莓,毛衣上綴著小熊圖案,如果不是手中的毛筆,讓人難以把她跟這篇文章掛起鉤來。
        社長壓低聲,盡量不動嘴唇地對朱子美說:“朱老師,好好表現(xiàn),你的機會來了。”說完就站到那些人的隊伍當中去。朱子美心里頓時亂哄哄的。
        沒等朱子美想清楚該如何表現(xiàn),一場近似于庭審的集體采訪開始了。應(yīng)該說,他們問的問題,沒有超出朱子美可以回答的范疇,但他仍然無端地感到緊張,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經(jīng)歷這陣勢,嘴唇都有點哆嗦起來,他老老實實卻顛三倒四地講述了自己開辦“少年之家”的全過程,他如何在城里無所事事,如何來到鄉(xiāng)下姐姐家,遇到霧生兩兄弟,以及更多長年跟高齡老人相伴的孩子,如何閑來無事在農(nóng)家小院里靠研習書法打發(fā)時光,結(jié)識了一個很有書法天分的孩子,惜才之心讓他留了下來,又如何從帶一個孩子發(fā)展成帶全村的孩子,直到現(xiàn)在,他試圖把城里的青少年宮往鄉(xiāng)村搬遷。他一再聲明,剛開始他并沒想辦成一個什么機構(gòu),他只想把孩子們收攏來,給他們弄一個好玩的地方。他說他同情這一代鄉(xiāng)村孩子,他們的父母無一例外都進城淘金去了,家中老人有的幾乎喪失了生活能力,稍微健康一點的,又忙于地里的活計,在他們成長最為關(guān)鍵的時期,父母的缺位很可能給他們的一生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當然,他并不能代替孩子們的父母,但他可以通過這種形式給他們施加一點好的影響,可能的話,也讓他們能夠多學一點東西。至于名字,他起過不少,百草園,墨吧,兒童公園,都覺得不合適,后來突然一下想到了少年之家四個字,覺得這名字很好,他們不就是需要一個這樣的家么?
        部長頻頻點頭,其他人馬上猛烈鼓掌。突然爆發(fā)的陌生的聲音,嚇得正在院子里啄食的雞一陣騷動,跟著咯咯咯叫成一片。
        至于另一個重要的問題,也就是“少年之家”的經(jīng)費來源問題,朱子美正要脫口說出朱郁的名字,郁字還沒說出口,突然閉上了嘴,他畢竟工作了大半輩子,懂得一些事故,他很清楚,那些東西都是朱郁不花錢弄來的,說穿了就是沾了朱郁職位的光,揩了國家的油,要是被人深挖起來,他擔心不但沒給兒子長臉,反倒給他惹來麻煩,便故作輕飄地說:
        “也沒花多少錢,這不是一件靠花錢才辦得起來的事情,話又說回來,在崗子村這些孩子們面前,我可能算得上是富翁,這點錢還是出得起的?!?br/>  “就是說,‘少年之家’所有的開支,都是你自掏腰包?”一個記者問。
        “呃?!敝熳用啦桓依碇睔鈮训刂貜?fù)自己的答案。
        “到底掏了多少錢,你有沒有計算過?”
        “沒有,因為都是一點一點添置起來的,平時我也沒有記賬的習慣?!?br/>  “這些孩子的父母你都熟悉嗎?他們委托過你嗎?”
        “開辦之初,我跟他們素不相識,后來,他們當中有人回家,可能聽孩子說起過這么個地方,有個別家長進來看過,多數(shù)家長沒有來。”
        “孩子們喜歡這個地方嗎?”
        “是的,他們很喜歡,一放學就往這里跑,住得近一點的,還端著飯碗到這里來玩,經(jīng)常忘記把碗帶回去?!?br/>  “請問你每個月退休工資有多少?你家里不需要你承擔家庭義務(wù)嗎?”
        “當然需要,我也為人夫,為人父,也有自己的家庭責任,幸虧這里花費不多,所以我還應(yīng)付得來?!?br/>  “你家里對你這種行為支持嗎?”
        “支持,畢竟,我并不是在做壞事,而且是我力所能及的?!?br/>  可能因為是“少年之家”房東的關(guān)系,記者們還抓住了不停地穿進穿出,為客人添水倒茶的姐姐。朱子美沒想到姐姐這么能干,居然對著記者侃侃而談?!啊乙宦牐s緊把房子騰出來給他用,他說要給我付房租,我沒要,我說你這干的是正事,是善事,我們不僅不應(yīng)該要你錢,還應(yīng)該支持你。要說我這個弟弟,從小就是個善良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說他好,長這么大,我就沒聽人說過他壞話。”
        朱子美看著姐姐,心里一陣一陣打鼓,這是他的姐姐?六十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他不知道她哪來的這種反應(yīng)能力,更不知道她當眾撒謊時心里是什么感覺,看她那神情,就像她當真從來沒有收過他房租一樣。
        采訪結(jié)束時,宣傳部長竟往朱子美手里塞了五百元錢?!白屛乙瞾頌槟愕摹倌曛摇鲆环萘Π??!敝熳用赖哪橋v地紅了,死活不要。部長說:“不是給你的,是給這些孩子們的,你拿去給他們買些學習用具,他們用得著的?!鄙玳L也走了過來,搡了搡朱子美,小聲說:“收下吧,再推下去就不合適了。”
        部長的錢每一張都很新,幾乎能聞見油墨香味。朱子美拿在手上,心里亂哄哄的,但有一個聲音很清晰:千萬不要當著這些人的面,把錢裝進自己口袋里。稍一猶豫,更多的錢往朱子美面前伸過來,那些粉紅色的鈔票像送給英雄的鮮花一樣,簇擁著朱子美,朱子美呆住了,他不知該不該接,更不知先接誰的好。
        一個人不由分說,把錢往桌上一放,轉(zhuǎn)身就走,瞬間,其他人紛紛效仿起來。粉紅色的鈔票頓時蓋滿了半張桌面,朱子美的心狂跳起來,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
        記者們開始往外走,朱子美想到自己的主人身份,趕緊跟出去??绯鲩T檻那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站滿了村子里的人,他們呆站在那里,目光直直地望著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城里人。
        吉普車就停在院子里。記者們排在部長后面,挨個上來跟朱子美握手,朱子美微微躬著腰,謝謝兩個字說得舌頭都要抽筋了。
        直到車隊消失在村道上,朱子美才回過身來,眼前的情景讓他的腦子再次嗡地一聲旋轉(zhuǎn)起來,剛才還在院子里圍觀的人,此時全都涌進了“少年之家”的教室里,團團圍住那張桌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堆錢。場面很安靜,仿佛狂風突然止息,樹葉紋絲不動。
        朱子美輕輕擠過去。姐姐大聲說:“子美,快把你的錢收起來?!?br/>  朱子美擠過人群,站在桌邊,卻不知該如何收拾這些錢。姐姐見他愣著不動,只好撲上去,像洗牌那樣攏起錢來。
        鈔票的摩擦聲打破了靜默的氣氛。圍觀的人開始說話。
        “都是新票子啊。”
        “那些人出手真大方啊,不像我們,送個人情頂多五十塊?!?br/>  “這里面就沒有五十塊的?!?br/>  “這下朱老師發(fā)了?!?br/>  最后一句話刺疼了朱子美,他趕緊說:“這可不是給我的,是人家給孩子們的,我會把它一分不留地用到每個孩子頭上,我會建一本賬,捐款人隨時可以過來查賬?!?br/>  姐姐說:“話不能這樣說,沒有你,人家哪會想到給孩子們錢。”姐姐這話一出,人群再一次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不知是誰慢條斯理地說:“是啊,沒有這些孩子們,人家也不會想到給朱老師送錢來?!?br/>  這話真厲害,連姐姐都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了,她匆匆忙忙將錢收起來,往朱子美懷里一塞,開玩笑說:“都回去吧,人太多了,我可沒這么大鍋給你們燒飯。”
        那些人也開玩笑:“那就到鎮(zhèn)上去訂一桌啊,反正今天進賬了,該請客了?!?br/>  
        朱子美笑著說:“改天吧,改天我用自己的錢辦一桌,請大伙賞臉?!?br/>  等人都走光了,姐姐才生氣地說:“憑什么請他們?你是欠了他們,還是虧了他們?你沒見他們一個個眼里都伸出鉤子來了,要不是我在這里護著,這錢肯定被他們搶光了?!?br/>  朱子美還是有點云里霧里,半天才說:“我沒想到他們還會給這么多錢,不收都不行,一個個丟下就走?!?br/>  “本來就是該你得的,你盡心盡力幫了人家,謝都沒人謝你一聲,總得有人出面來領(lǐng)你這個情吧?!?br/>  “天地良心,我當初可不是沖著這些來的。”
        “所以才有好人有好報這句話呀?!?br/>  “誰知道呢?”朱子美想起社長臨走前說的話,他讓朱子美有個思想準備,這事還沒完,因為領(lǐng)導(dǎo)們都很重視這事。他不知道領(lǐng)導(dǎo)重視意味著什么,以他大半輩子的工作經(jīng)驗來看,領(lǐng)導(dǎo)重視有好處,但說不定也有壞處,誰都知道樹大招風的道理。
        
        誰知過后竟一直沒有動靜。
        朱子美慢慢養(yǎng)成了個說不出口的習慣,一有空就往大路上瞅,看看路上有沒有陌生人往村里走。
        通往村外的路由青轉(zhuǎn)黃,又由黃轉(zhuǎn)白,還是沒有動靜,更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陌生人。
        連報社社長都再沒消息。有一陣子,社長儼然成了朱子美的貼心人,他總說,是他的長篇報道發(fā)掘了朱子美,讓外界認識了朱子美,可不知為什么,朱子美并不覺得外界有多少人認識他,部長率領(lǐng)的采訪團來過之后,他回過一次家,全程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
        最冷的那幾天里,朱郁來過一次,很匆忙,晚上才到,一早就走了,他是給朱子美送寒衣來的,朱子美說:“沒必要送衣服,我準備過幾天就回去,這里太冷了,屋里外頭一樣冷,連被窩里都是冰冷的?!?br/>  朱郁說:“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事的,你千萬要在這里再挺一陣子,上面要開始申報本年度感動中國人物,有人提了你的名,我覺得,就算不能感動全中國,咱們至少可以感動全省,感動不了全省,也可以感動全縣,總之,既然提了你的名,終歸會給你一個說法,絕對不會不了了之,所以你一定不能離開崗子村,再冷再苦也要堅持住,不要等人家來采訪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躲進城里去了?!?br/>  朱子美沒想到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心里說不清是喜是憂?!拔覔挠幸惶鞎米约合虏粊砼_,你知道我是個什么人,一輩子連先進都沒當過,老了老了竟變成了這種角色。”
        “沒什么下不來臺的,好好跟人家配合就行了,好多人想有這把運氣還想不到呢,天上掉餡餅,砸到誰就是誰,不會再有第二回了,你就好好享受吧?!?br/>  “莫明其妙,你倒是跟我說說,我享受了什么啊,村里人還以為我靠這個‘少年之家’賺錢養(yǎng)老呢,城里不知有什么說法,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愿他們還不知道這事。”
        “不可能不知道,報紙一登,誰都看得到。”
        “別鬧得太大了,趕緊收手吧,我感到頭暈?!?br/>  朱郁一笑:“由不得你了?!彼蜷_帶來的衣服說:“對不起,帶來的全是舊衣服,你不能在這種地方打扮得像個有錢人,更不能在一群抖抖縮縮的孩子們中間穿上你最暖和的衣服,不然,人家在電視上一看,就知道你在耍假把式?!?br/>  不愧是自己的親兒子,舊衣服都拿出來后,朱郁還向他展示了一套十分貼身的紅外線保暖內(nèi)衣。
        “這個穿在最里面,可以當一件薄棉衣?!?br/>  還有一雙半舊的狗毛里襯勞保靴,朱子美記得他從沒穿過這種重得像鐵砣的東西,朱郁抖了抖靴子說:“借來的。”
        朱子美笑著嘆氣,嘆完了又笑?!跋裱輵蛞粯印!?br/>  “人活得越成功,演戲的機會越多,你打開電視隨便看一眼,就知道各行各業(yè)有多少人在演戲?!?br/>  “我可是個失敗者啊?!?br/>  “還難說,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有了些成功的兆頭么?”
        朱子美掂起勞保靴抖了抖。“就這?幸虧我是一張老臉皮,紅了人家也看不出來。”
        朱郁一笑,不再跟他爭論,他知道老爸就是這么個人,背地里使勁發(fā)牢騷,在人前卻控制得很好,至少不擔心他會大放厥詞。
        臨走前,朱郁告訴朱子美,一有消息,他會馬上告訴他,另外,那個安裝電腦的技師明天會帶幾個人過來,他們已經(jīng)接到任務(wù),不把這三臺電腦整得能夠上網(wǎng)不許回家過年。又說:“你看,你已經(jīng)跟以前不一樣了,要在以前,誰管你這些破事。這也是一種成功啊。”
        這次朱子美沒有反駁,電腦的事再也不能玩虛招子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除了盡快把虛的都弄成實的,沒有其他辦法。
        第二天,那個電腦技師果然帶著幾個人來了,這次,他什么也沒說,一來就做事,甚至還帶來了一些配件,說是可以提高速度,否則,還是上不了網(wǎng)。
        電腦給“少年之家”帶來了巨大的人氣,到了周末,一大早,孩子們衣服都還沒穿好,就敞著懷趕了過來,人越來越多,朱子美不得不給他們排隊編號,規(guī)定每個人的上機時間。
        雨生也來了。他的樣子讓朱子美大吃一驚,他染了頭發(fā),釘了耳釘,衣服也穿著亂七八糟,指甲長得像鷹爪,一問才知道,他到鎮(zhèn)上理發(fā)店當學徒去了,難怪這陣子總見不到他的影子。
        “告訴你,我的電腦玩得可好了,我可以同時跟三十幾個網(wǎng)友聊天,有一次,我創(chuàng)下了連續(xù)兩天兩夜不下電腦的紀錄?!庇晟h(huán)顧一下來“少年之家”的孩子們,對朱子美說:“我完全可以來這里給你當電腦管理員,順便當當他們的老師,怎么樣?歡迎么?”
        朱子美說:“可以啊,但理發(fā)店那邊怎么辦?”
        “不管了?!庇晟觳惨粨],“反正學徒期間又沒有工資。”
        “以后會有的呀,你不把手藝學會,將來永遠都沒有工資。”
        “有什么辦法,比較起來,我更喜歡電腦。”
        朱子美直覺不能讓他進來,但又一想,自己對電腦一竅不通,說不定在這方面雨生倒可以派上點用場,就默認下來。
        過后,霧生找了個機會對朱子美說:“你不該讓我哥到這里來,他會霸住電腦,不許別人用,因為他癮太大了,一天不碰電腦,就吃不下睡不香。”
        朱子美觀察了一兩天,覺得也不像霧生說的那樣,沒有學生時,雨生當然在電腦上忙得不亦樂乎,可一旦有學生進來,他還是很照顧他們的,給他們開機,一一指導(dǎo),就是語氣有點不太好,動不動就罵別人笨蛋、蠢豬、腦子進水。
        朱子美望著雨生的背影想,不都是這樣么,只要愛好跟工作對了路,一個人不但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自己的潛能,還有可能從此變了一個人。
        他甚至開始想入非非,如果他真能評上什么年度人物,免不了有人請他去現(xiàn)場領(lǐng)獎作報告什么的,反正現(xiàn)在都興這一套,到那時,他不能一再重復(fù)人家采訪時說過的話,過了這么長時間,他的“少年之家”得有新的動作,新的成績,新的看點,也許雨生就是個不錯的例子,以前是個什么樣的人,進了“少年之家”,現(xiàn)在成了個什么樣的人,他自己覺得這個事例還是蠻有說服力的。
        
        有一天,村里突然來了一群學生,為首的那個男生拿著一張報紙,見人就問“少年之家”在哪里,朱子美老師在哪里,終于站到朱子美面前時,小伙子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給他鞠了一躬,自我介紹說他們是城里職高的學生,看了報紙上的報道,深受感動,特地跑來助朱子美老師一臂之力,希望朱老師能收下他們這些志愿者,他們當中,有電腦班的,有農(nóng)林果木班的,還有護士班的,全都聽憑朱老師安排。
        朱子美樂得眉毛一顫一顫的,可還是保持理智,婉言謝絕了。見學生們還是不想走,靈機一動許了個大諾,等明年“少年之家”擴大規(guī)模后,再專門發(fā)函去把同學們請來指導(dǎo)??纯刺焐呀形?,朱子美吩咐姐姐給孩子們簡單地備了一頓飯,吃過飯,朱子美一直把他們送到回程的車上,又給他們一一買了票,這才出了口長氣??偹惆阉麄兌即虬l(fā)走了。回來一看,姐姐正在一邊打掃狼藉的餐桌,一邊不高興地抱怨:這些人吃飯怎么跟搶飯似的,地上椅子上到處都是飯粒子,調(diào)羹也打破了兩把,他們在家里也是這么吃飯的?
        
        朱子美連聲說:“我來賠我來賠,他們的飯錢也由我來付?!?br/>  姐姐說:“算了算了,哪里好意思要你的錢?!?br/>  “那不行,一碼歸一碼,說不定以后還有人來,都要你招待,你怎么出得起?”
        姐姐不吱聲了,朱子美掏出一張一百塊的,塞到姐姐手中,姐姐推了幾下,也就接下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朱子美居然收到一封外地來信,那人聲稱,他看到了關(guān)于“少年之家”的報道,非常激動,覺得朱子美老師做出了他一直想做的事,他想過完年帶幾個人過來參觀一下,回去也在當?shù)剞k一個“少年之家”。朱子美趕緊回了一封婉言謝絕的信,他想,人家那么遠過來,可不是一頓飯就能打發(fā)得了的,還是趁早拒絕的好。
        信寫好了,朱子美封好信口,坐下來想了想,又把信撕了,管他呢,來就來,交個朋友也可以嘛,這些人來,對“少年之家”的名聲只有好處。
        他起身來到村外,站在最高處往下望,馬上有一種蒸騰的感覺,他很少有這種感覺。因為書法的關(guān)系,他有點神神道道的,他自我分析,這種感覺其實就是一種氣勢,他現(xiàn)在之所以有這種氣勢,跟他目前所做的事有關(guān),也跟他所處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許崗子村才是他生命中的好風水,也許崗子村才能成就他,不然,為什么他活了大半輩子才找到這種感覺呢?
        
        轉(zhuǎn)眼就到年底了,電視上天天播送著各行各業(yè)的年度數(shù)字,今年好像年景不錯,國民生產(chǎn)總值比去年又上升了,朱子美被這樣的氣氛熏陶得一天天激動起來,年景越好,其他的事情就越跟著沾光,最起碼,有些事情不至于中途流產(chǎn)。
        然而,朱郁一直沒有新消息傳來。到了臘月二十七,朱子美忍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是沒有什么事情的話,他就準備回來過年了。朱郁在那頭沉默了一會,說:“那事……沒弄成,難度太大了,我們這里一個都沒上。”見朱子美好長時間沒有反應(yīng),又說:“過完年再看吧,說不定省內(nèi)的一些評比活動要拖到開年以后才有結(jié)果,年前太忙了?!?br/>  雖然朱子美早就有思想準備,可他還是稍稍體會到一點打擊,與其說他為“少年之家”感到沮喪,76717ebd3b64ff2d212017bbe772ba44不如說是為朱郁感到沮喪,因為自始至終朱郁都在插手這件事,從這個角度講,與其說是他朱子美失敗,不如說是朱郁的失敗,或者說,他們父子兩代人都失敗了,再一次失敗了。
        過年前一天,朱子美辭別了姐姐,踏上了回程的汽車?!吧倌曛摇钡拈T鑰匙,雨生好說歹說要去了一把,說是過年期間,正是孩子們無聊的日子,大人們可以打麻將,可以串門,可以喝酒,他們干什么去呢?電視又不好看,只好上上網(wǎng),打打游戲。他保證,他一定會好好替他看家,他走時這里是什么樣,回來時還是什么樣。
        正月初三那天,朱郁提出跟朱子美一起到宣傳部長家拜個年,他早就把部長的家打聽清楚了。朱子美說:“不好吧,別弄得人家以為咱們真有什么想法似的?!?br/>  “你不去人家才有想法呢,人家會想,好歹我也去那里看過你,還捐過錢,過后卻像不認識似的。去給他拜個年,一來二去,跟他把關(guān)系搞好了,后續(xù)報道肯定只會更多,今年不行明年還不行?明年不行后年還不行?”
        沒想到部長非常熱情,一再檢討他們的工作力度不夠,再說時間也太倉促,沒把朱老師的事跡組織好,還說人家上送的典型不光有文字材料,還有影像資料,明年他們一定吸取教訓,過完年就著手辦這件事,總之,一定要讓朱老師的“少年之家”叫響全國。不過,他也給朱子美提了個建議,能不能在書法上多動些腦筋,爭取讓孩子們的書法作品遍布全村,滲透到村民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去,形成一個“書法村”,這樣可能更具震撼效果。
        朱子美連連點頭,稱部長眼光獨到,點子新,他回去后一定照辦。
        回家路上,朱子美還是激動未消?!澳氵€別說,他們到底見多識廣,手段就是比我們這些百姓高明?!?br/>  朱郁說:“你還真準備回去搞‘書法村’?”
        朱子美說:“這也不難,未嘗不可?!?br/>  “還是先按自己的想法走吧,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別到時候弄得自己受不了。”
        “你怎么時冷時熱的?”
        朱郁埋頭走了一陣才說:“我剛才去他的衛(wèi)生間,聽到他家里人在說什么明年春節(jié)就不在這里過了,就要到市里去了,看來他有可能調(diào)走,我應(yīng)該想到這一點的,今年他副市長沒提成,他還呆在這里做什么呢?肯定要走的嘛。他一走,下一任對你的事怎么看就難說了?!?br/>  朱子美好一陣沒吭聲,朱郁勸他:“也沒什么,你做這事本來就沒什么企圖,就當沒發(fā)生后來那些事咯?!?br/>  “本來也是,一把年紀了,早把名利看淡了,年輕時就沒撈到過什么,難道老了反而有撿得到金元寶?我這輩子就這樣,不癡不傻,無奈天不助我?!?br/>  朱子美又問朱郁單位那邊怎樣,朱郁嘆了一口氣?!盎靻h,四十五歲以上的人,再努力也就維持現(xiàn)狀,沒戲了。”
        “沒戲就沒戲,把孩子的戲唱好就行了?!?br/>  “孩子的戲也好不到哪里去,進了高中,成績就掉下來了,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是不上大學也沒什么,自己創(chuàng)業(yè)一樣可以成功,人家現(xiàn)在就想著網(wǎng)上開店的事呢。電腦真害人,什么烏七八糟的事都有,你不覺得被電腦養(yǎng)大的孩子們比我們那時淺薄狂妄得多?”
        朱子美突然想到“少年之家”的幾臺電腦,那些孩子可能不分白天黑夜地趴在上面吧,管他呢,反正也用不壞,就算壞了也有人去修。
        
        年假結(jié)束,開始上班的時候,朱子美突然感冒了,去崗子村的日子不得不延遲了幾天。
        還沒完全好,朱子美就出發(fā)了。他背了一個大背包,里面全是過年期間收集來的舊報紙,另外又買了些筆墨。不管怎么說,部長那個“書法村”的點子還是挺吸引他的,這事容易做到,也不花什么錢,稍微用點心就行,他想今年重點試試這件事。
        路過新華書店,又讓營業(yè)員推薦了一本電腦使用方面的書,插進背包,這才興沖沖上了車。
        還沒到家,姐姐就從田里迎了出來。
        “出大事了,你的電腦不見了,雨生也不見了,霧生也跟著不見了?!?br/>  其實,大年三十那天,電腦就不見了,也可能是白天不見的,姐姐一家忙著整年飯,沒怎么在意,到了晚上,孩子們不等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結(jié)束,就涌向“少年之家”,左等右等,不見雨生來開門,姐姐只好給他們開了,進去一看,三臺電腦早就不在了,桌上只有三個空蕩蕩的印子,趕緊去雨生家,家里只有雨生的爺爺,兩兄弟都不在,爺爺說:“可能是去找他們的爹媽了。”
        姐姐估計,電腦肯定是雨生搬到鎮(zhèn)上去賣了,不然,兄弟倆出門,哪來的路費呢?
        一直等到正月十五,兄弟倆還是沒有回來。朱子美再次來到霧生家,問老人要他兒子的電話,老人說沒有,他們家沒裝電話,兒子也極少打電話回來,要打也是打到隔壁人家。朱子美又去隔壁人家電話上查,好不容易查出一個可能是雨生爸爸的電話,打過去一問,卻是公用電話。
        “難道霧生不回來上學了嗎?”朱子美頭上冒出一層細汗來。
        “我也不知道,他們什么都不跟我說,不過雨生說過,頂多讀到個中學畢業(yè),也不管用,還不如早點下學。還說霧生書法這么好,完全可以靠寫字掙錢了?!?br/>  “胡說。你也不攔著他們,他們說走,你就讓他們走?”
        “我哪里攔得住,雨生連他爸爸的話都不聽?!?br/>  老人說完,又去看膝頭上那份攤著的《馬報》,看了兩眼又說:“不過我敢肯定,霧生是被他哥強行帶走的,有天晚上,雨生打了霧生,把他打哭了,書包也丟到火里燒了。”
        這天晚上,朱子美躺在床上流淚了,不知為什么,他一想到霧生那張營養(yǎng)不良的臉,心里就一陣一陣地疼,如果他不跟著自己學什么書法呢?如果他沒有這點本事,也許雨生就不會打那個歪主意,他沒想到他喜歡他,反而害了他。
        村里往外開的班車每天只有兩趟,司機是本地人,應(yīng)該知道這兄弟倆是哪天坐車走的。朱子美過去一問,司機說整個春節(jié)期間根本就沒見雨生霧生坐過他的車。
        
        一天晚上,一輛雙排座小卡車丁零哐啷從外面開了進來,朱子美認識它,那是桃園主人的車,是那個武漢人的。朱子美心里一動,快步朝桃園方向走去。
        武漢人房間里亂七八糟,一股嗆人的香煙味。朱子美直接問他,雨生霧生兄弟有沒有坐過他的便車。
        “坐過,大年初一那天,雨生求我把他們帶到縣城去,代價是他保證今年不偷我一顆桃子,偷一顆砍一根手指。那個壞種,我本來不想帶他去的,又一想,過年嘛,也該做做好事。再說,他走了我才有安全感,他一天呆在村里,我一天睡不成安穩(wěn)覺?!?br/>  沒有了電腦,孩子們也不大到“少年之家”來了,看到朱子美也不打個招呼,頭一低就竄了過去,似乎一個年過完了,孩子們心里全都發(fā)生了看不見的變化。連丹丹也公開說,她再也不想練書法了?!胺凑簿毑怀鰝€什么名堂。”一雙大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朱子美,朱子美讀懂了她的表情,她大概看出了舅爺爺許諾給她的電腦根本就無法兌現(xiàn)。
        朱子美想營造氣氛慢慢把孩子們拉回來,就故意把桌子擺到院子門口,當著過往行人磨墨,懸腕寫字,沒想到連無所事事的看客都沒有一個,只有姐姐家的狗,長長地趴在桌子底下,偶爾爬起來跟幾只雞追著玩玩。
        有一天,朱子美突然發(fā)奇想,他想把姐姐家的西墻弄成一面書法墻,那里經(jīng)常有些老人靠著曬太陽,他覺得靠著整面墻的書法可能比靠著一面黃泥墻要好看些,誰知姐姐一口回絕了?!斑€是不要把干干凈凈的墻弄花了?!?br/>  春暖花開的時候,上十個外地人突然出現(xiàn)在村口,他們是來參觀“少年之家”的,朱子美面紅耳赤地迎接了他們。
        “孩子們正在上學,‘少年之家’里現(xiàn)在一個人也沒有。”
        “那我們就等他們放學吧,我們是專程過來取取經(jīng)的?!?br/>  “其實,他們的功課現(xiàn)在很緊,要很晚才放學,除非是周末,平時不一定會來的?!?br/>  “正好,明天就是星期六,我們能不能在村里借宿一晚,明天看看再走?”
        “那個……很不巧,他們明天也不一定會來,聽說學校要開春季運動會?!闭娴氖羌敝猩牵熳用琅宸约夯艁y中竟想到了春季運動會這回事。
        于是就參觀現(xiàn)有的東西,朱子美拿出孩子們過去的作業(yè)本,一一遞給他們傳看,有個人心細,看到了墻邊的網(wǎng)線插口,就問:“電腦呢?”
        “拖去修理去了,孩子們莽撞得很,沒幾天就把電腦搞壞了。”
        那些人就笑?!澳馨央娔X用壞,這說明他們電腦水平不低。”說完就莫名其妙地笑。
        總算把那些人打發(fā)走了。朱子美站在院子門口,看到他們上了車,卷著煙塵開走了,才懊惱地回過身來。這一天,他的臉色再也沒有好過,他真真切切感覺到了那些人眼中的失望,還有懷疑,他聽到有個人悄悄對同伴說,怎么跟報紙上講的不一樣呢?他們走的時候,除了那個領(lǐng)隊,其他的人連告別的話都沒說一句,說不定他們這時正在車上七嘴八舌地鄙視他呢,在他們看來,他說不定就是個十足的欺世盜名之徒。他從沒領(lǐng)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陰沉沉過了兩天,朱子美決定給報社社長打個電話,他想在報上登個啟事:崗子村“少年之家”謝絕外來參觀。電話通了,朱子美一下子就聽出了社長的聲音,社長卻記不得他了。他只好說:“我是老朱啊?!鄙玳L還是迷糊著。“不好意思,哪個老朱啊?”等他終于說清自己的意圖時,社長笑了?!袄现?,你高明,我看各單位搞宣傳的都應(yīng)該向你學習?!敝熳用辣凰么贿^氣來,解釋了半天,社長還是笑嘻嘻的?!安皇切麄魇鞘裁茨??本來,你要是不提,人家早就把那事忘了?!?br/>  放下電話,朱子美滿肚子憤懣,卻又找不到發(fā)泄口,一個人在村里轉(zhuǎn)了半天,決定明天就回去算了,其實,就在那撥外地人到來之前,他還在想,沒有了電腦,他一樣可以把“少年之家”辦下去,他當初就沒想利用電腦來招攬人氣,沒有了霧生,他還可以培養(yǎng)別的孩子。但現(xiàn)在,他什么念頭都沒有了。
        然而,朱郁又來電話了,是好消息,電視臺要搞一場少兒才藝大比拚,特別點名要“少年之家”出個節(jié)目。朱子美苦笑:“我們的孩子又不會唱歌跳舞,拿什么比拚?”
        “人家知道,所以人家破格允許你們用現(xiàn)場書寫來參賽?!?br/>  “哪有人呢?霧生要是還在,當然沒的說?!?br/>  朱子美想起不知下落的霧生,連連嘆氣,要是霧生還在家,他們又該忙活起來了。
        朱郁早就聽說了霧生兄弟還有電腦的事,電話中聽出老爸還是一蹶不振的樣子,就響亮地說:“你還在為幾臺破電腦的事傷心?大可不必,那東西反正不值錢,霧生走了怕什么,死了張屠戶,不吃帶毛豬,我們不是還有丹丹么?你不是一直想幫姑媽一把么?機會來了,丹丹不僅書法好,形象也好,說不定這次參賽還有意外收獲呢。”
        朱子美打斷他:“機會機會!在你眼里,到處都是機會,怎沒見你撿一個起來呢?”
        朱郁被嗆得愣了一會,接著說:“要是每個機會都能抓住,也就不叫機會了。”
        朱子美正要說什么,冷不防話筒呼地一下被奪走,回頭一看,卻是姐姐,姐姐對朱郁說:“朱郁,你給我們丹丹報名吧,她參加,一定參加。”
        電話講完了,姐姐對朱子美說:“只要你肯教她,我們丹丹一點都不比霧生差?!?br/>  朱子美只得留下來,每天輔導(dǎo)丹丹練字。丹丹的書法實在一般,她本人也沒什么興趣,如果不是考慮到要上電視,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苦著臉坐在舅爺爺面前練字的。
        朱子美托腮坐著,為防備打瞌睡,他用兩根手指慢慢捻起了耳朵,捻著捻著,他碰到了耳后一個東西,圓圓的,有點硬度,還可以滑動,差不多有小棗那么大。朱子美想,真是馬虎,活了大半輩子,連自己身上還有這么個東西都不知道。
        比賽那天,朱子美的家人和姐姐全都坐在臺下,看丹丹氣定神閑地在臺上揮毫。作為一個農(nóng)村女孩,丹丹的確相當不錯,雖沒見過什么世面,卻一點都不怯場。朱子美聽到主持人這樣介紹:“瀟灑自信的鄉(xiāng)村美少女!”臺下掌聲雷動,丹丹絲毫不受影響,埋頭寫完,當?shù)匕压P一擱,還真有種淋漓盡致一氣呵成的味道,完了還知道給觀眾鞠上一躬。
        朱郁鼓著掌說:“沒想到這丫頭現(xiàn)場感覺這么好。”朱子美卻在如癡如醉地揉著耳朵后面那個包,從發(fā)現(xiàn)那天開始,他就養(yǎng)成了習慣,沒事就喜歡去揉它。
        朱郁也發(fā)現(xiàn)了那個包,問了幾句,就拿出電話來,給他的醫(yī)生朋友打電話。
        打完電話,朱郁說:“今天就不要回崗子村了,在家住一陣子,順便去醫(yī)院查查這個東西?!?br/>  
        朱子美果真再沒去過崗子村了,就因為他耳后那個小包,一查之下,全家大驚,竟然是淋巴癌,而且已是晚期。很快就手術(shù)了。但朱子美拒絕化療,任何人勸說都沒有用。
        朱子美躺在病床上,對前來看望他的朱郁說:“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躺下了?!?br/>  朱郁說:“你猜我剛才看到誰了?丹丹,她在一家理發(fā)店里等著做頭發(fā),那家理發(fā)店是電視臺的老關(guān)系,丹丹就是來電視臺錄制節(jié)目的?!?br/>  “什么節(jié)目?她一個人來的?”
        “怎么可能呢?是報社社長帶著專車去把她接過來的,據(jù)說社長還要帶她去省電視臺錄制節(jié)目,社長現(xiàn)在就像她的經(jīng)紀人一樣?!?br/>  “她們也不跟我們聯(lián)系一下?!敝熳用垒p聲咕噥了一句,朱郁明白,這個她們指的是姑媽和丹丹,就說:“也不怪她們,我打過電話給姑媽,她說社長交代過,節(jié)目播出之前,不要跟任何人透露丹丹的行蹤,我看他有壟斷的意思呢?!?br/>  “隨他去吧,如果他真能把丹丹推出去,倒也是丹丹的福氣。”朱子美閉著眼睛嘆氣:“霧生可惜呀,他要是不走,這個機會就是他的。”
        朱郁替他掖掖被角:“那也不一定,人各有命。算了,不要操心別人的事了,多想些愉快的事情,告訴你個好消息,媽媽那條狗不見了,你不是一直討厭它么?這回你再也看不到它了。”
        “這是好消息?它可是你媽的半條命呢,快去找啊,到報上登個啟事,要不就到網(wǎng)上試試,據(jù)說在網(wǎng)上發(fā)個帖子效果也不錯?!?br/>  朱郁笑了起來?!八懔税桑切と说膯⑹露紱]有下落,別說是尋狗。就算找到了,也是一條臟狗,病狗,你還肯要?”
        朱子美沒等聽完,就把臉一別。朱郁的腔調(diào)讓他直生悶氣,當初他想去把霧生找回來,他也是這種腔調(diào)?!八懔税?,人家的親爺爺都不急,萬一他沒去他爸爸那里,你就不怕他爸爸反而賴上你?”
        三個月后,朱子美進入回光返照的時刻,他兩眼亮晶晶地對朱郁說:“霧生回來了,他哥哥沒回來,他一個人回來的?!?br/>  朱郁順著他的話說:“好,我去叫他來見你?!?br/>  喪事當中,朱郁對姑媽提起這事,姑媽眼睛瞪得老大:“他怎么知道的?霧生的確回來了?!?br/>  
        插圖/萬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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