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吉西道杰醒了。天還沒亮,從窗戶看出去,東邊黑暗的山頭上方只有一抹微微的亮色。他是凍醒的,已經(jīng)是五月中旬,但昨晚睡覺沒關(guān)窗戶,迭部溝① 清晨的濕空氣侵襲進(jìn)旅館的房間里,而他又喝醉了酒,只穿一件襯衫躺在床上,被子都沒拉開。
酒勁兒還沒過去,頭痛欲裂,他哼哼唧唧地穿上拖鞋進(jìn)了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就去桌上拿茶杯。一只腳滑了一下,且腳下有點(diǎn)黏糊,但他沒顧上看地下有什么東西,就把兩只茶杯的殘茶喝光了。他拿起暖瓶倒水,卻沒倒出水來,于是伸手到桌子下邊摸啤酒,卻沒摸出啤酒來,因?yàn)橐徽涠际强掌孔印R簿褪沁@時候,他看見一只打碎的啤酒瓶,玻璃片散落在瓷磚地上,帶著瓶口的半截啤酒瓶橫在靠近門口的地上。那里還有一大攤烏黑的東西,是血,凝固了的血,在柔和的黃色廊燈的燈光下看起來就像是一瓶墨汁倒在地上。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疼痛的頭,便觸到了前額上雞蛋大的腫塊,用手指頭摳了一下,摳下來一塊指甲大小的血痂。血痂一掉,一縷鮮血就流出來了,熱絲絲地淌到鼻梁上。他用手抹了一下,然后又進(jìn)衛(wèi)生間拿了條毛巾捂在前額上,在心里含含混混地罵了一聲:這個驢日下的把我的頭打破了,淌了這么多血……他捂著頭走回自己的床前,坐下,可是,當(dāng)他木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對面自己的連手② 空蕩蕩的床鋪之后,心里微微地覺到了不安。他扔下毛巾,穿上外衣出了門,向服務(wù)臺走去,用藏語喊,服務(wù)員!
僅僅喊了一聲,一位身著藏裙的服務(wù)員就像是早有準(zhǔn)備似的開門走了出來,身后還跟著旅館老板。旅館老板是岷縣漢民,前幾年在這里開飯館,生意發(fā)達(dá),今年新建了這座兩層樓的旅館。旅館老板說,酒醒了嗎?
吉西道杰的漢語很流利,他沒回答老板的問題,反問,你們看見我的連手了嗎?他啥時間出去了?
老板回答,你是說班代交嗎?班代交送到醫(yī)院去了。
吉西道杰一愣,啊么著③ 送到醫(yī)院了?
老板很驚奇的神情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說,你的酒還沒醒吧?
吉西道杰說,我的酒早醒了。你快說,啊么把他送到醫(yī)院了?
旅館老板說,我看你的酒還沒醒呢。啊么把他送醫(yī)院了你還不知道嗎?你把人殺下了!
你胡扯球個啥!我啊么把人殺下了?是他把我的頭打破了。你看,血還淌著呢。
頭打破了能淌多少血?你看見房子地下的血了嗎?!殺下一個羊能淌那么多血嗎?
吉西道杰臉色變了。老板又說,你一刀子戳在班代交的腔子上了,把人戳翻過了。你還不知道嗎?
吉西道杰黑黑的臉孔變得黃黃的,聲音也變了,說,戳到啊達(dá)了?
具體戳在啊達(dá)了我也沒看見,服務(wù)員半夜里打電話把我叫來,來的時間人已經(jīng)抬走了。服務(wù)員說是有個客人和你的連手是一個村的,尼欠溝申木朵村。那人也知道你是尼欠溝尕干果村的人。當(dāng)時有的人說,要把你捆上呢,怕你跑過了,那個人說,那跑不過,我認(rèn)得他。他叫上人把你的連手抬到醫(yī)院去了。
吉西道杰的嘴唇都變白了。你說的實(shí)話嗎?真是那么厲害嗎?我啊么不記得戳刀子的事。
你記得啥呢,人抬走了,我進(jìn)房子的時候你就像個死豬一樣睡得呼呼的。你把人戳下了,還不知道。年輕人,你把禍惹下了!人抬走的時間,刀子還在腔子上插著呢……
盡管他怎么也記不起自己為什么戳了連手,但他的手在漂亮的“鱷魚牌”夾克衫下擺摸了幾次——皮帶上只剩下刀鞘,那把七八寸長的刀柄上鑲著珊瑚珠的漂亮小刀不見了。
老板又說,你們到底做啥了嘛,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啊么著戳起刀子來了?
我啊么知道呢,酒喝多了,為的啥我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說完,他就匆匆下樓。旅館老板大聲問他到哪里去,他也沒有回答。
迭部縣是片美麗的地方,它處在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成都平原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這里山高坡陡,峰高水急,雨水充足,山頂上白雪皚皚,山坡上綠草如茵,山谷里布滿了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源自甘南藏族自治州郎木寺的白水江從迭山和岷山之間的高山峽谷里湍急地流過,把迭部溝挖得更深,隨后又流過舟曲縣、武都市,匯入嘉陵江。迭部縣城設(shè)在電尕鎮(zhèn),這里由于白水江的多次改道和長期的沖刷,在迭山陽坡和岷山陰坡的腳下制造了一片平展展綠油油的草地。白水江緊挨著岷山流淌,它的南邊是一片蒼翠的原始森林,先是油松,接著是挺拔而高大的白松和鐵桿松,漫山漫坡向虎頭山爬去。電尕鎮(zhèn)的清晨真美麗呀!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大亮,一束橫擔(dān)的白云已經(jīng)抹上了淡淡的紅暈,如同姑娘清新的臉蛋。迭部溝里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霧氣,虎頭山頂?shù)陌籽┮查W爍著淺淺的紅霞,空氣散發(fā)著淡淡的松香氣息。
但是吉西道杰對這些都視而不見,他急匆匆地跑到了縣人民醫(yī)院。醫(yī)院的大門緊閉,只有一扇鑲在大門上的小門虛掩著,他一推就開了。縣醫(yī)院他還不熟悉,他今年才二十二歲,身體像長了三百年的鐵桿松的樹身一樣粗壯和結(jié)實(shí),還從來沒進(jìn)過醫(yī)院看病。他進(jìn)門先朝門衛(wèi)房的玻璃窗看了看。正好這時門衛(wèi)房的門開了,一個藏民老人站在門檻里頭問他,你做啥呢?他叫了一聲阿庫④,說,我要看個病人。昨天夜里得病送來的。
昨天夜里得病進(jìn)來的?沒有,沒有這么個病人呀。
吉西道杰心里一喜。沒有病人,沒有病人那就是說他并沒有把自己的連手“殺下”。這個旅館老板真不是東西,把他嚇了一跳。
他轉(zhuǎn)身要走了,那個門衛(wèi)卻又說,昨天夜里看病的一個都沒有,就是半夜里送來了一個刀子戳下的,已經(jīng)死了。
死了!吉西道杰的心陡地一跳,問。
死了。門衛(wèi)說。
吉西道杰沒再出聲。他的心突然往下沉去,雙腿乏得站不住。門房卻不知道他心里的感受,說,你打問的就是這個人嗎?死了,那人一來就死了,腔子上叫人戳了一刀。送人的人說是喝下酒了,兩個人戳刀子,把他的連手戳死了。來的時候還有氣呢,搶救來搶救去就死過了。哎呀,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我們年輕的時候能掙錢,錢來得容易了,下茬地喝酒,喝醉了就戳刀子呢。我聽人說,戳死的和戳的人都是尼欠溝的,都是年輕人,都是販木頭的……門衛(wèi)是個愛嘮叨的老人,說了許多,但是后面說了些什么吉西道杰根本就沒聽見。他的雙腿勉強(qiáng)地支撐著自己沒有癱倒,良久才又問,你說的這個病人,真是刀子戳死下的嗎,真死了嗎?
哎呀,這個娃娃,我五十多歲的人了,能給你編謊嗎?我給你編謊有啥用哩。
不……不不……吉西道杰的嘴唇哆嗦著說,我是說……我是說我能看一下這個人嗎?我是他的朋友,剛才聽說他叫人戳下了。我想看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叫人戳死了。要是真戳死了,我就要給他家送個信去。
沒那個必要,沒那個必要。死了,真是死了。我和值班大夫,還有送人的一搭把他抬進(jìn)太平間放下了。門衛(wèi)大聲地說,接著換了種口氣,嗓門低沉了許多,說,娃娃,你要是和戳人的人認(rèn)識,就趕快送個信去。送人的那個老漢已經(jīng)到公安局報案去了,這事看來要鬧大呢……
吉西道杰轉(zhuǎn)身離開醫(yī)院,可是往哪里去呢?是回家跟家人交待一下,然后去公安局自首呢,還是回旅館等著公安局來逮捕自己?把自己最要好的,被人們稱為“連手”的朋友殺死了是該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的。他在路上慢騰騰疲乏無力地走了一截之后,心里又作出了相反的決定——逃跑。他心里想,這是酒后失手戳死了人,但自己能說得清楚嗎?誰又能為自己講清楚呢?!自己才二十二歲,坐上二十年牢,出來也還成,但要是判死刑呢?然而逃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去西藏,到拉薩混日子,或許能僥幸逃開追捕,但時間一長,還是會被緝拿歸案的。至于跑到東邊的西安廣州去,他根本就不想,在漢人的地方上,就是迭部的警察不追捕,自己的相貌和半生不熟的漢語就是殺人犯的廣告。他想來想去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要逃跑,但不能逃到外地去。就在家鄉(xiāng)附近的什么地方躲藏起來,等著雙方家人出面,用傳統(tǒng)的方法解決問題……既然做出了決定,他就想加快腳步離開縣城。這時候電尕鎮(zhèn)東邊白水江流淌的峽谷上方,從一座山頭背后放射出來的霞光已經(jīng)把天上的云霞染紅了,街頭上行人多了起來,幾輛拉木頭的汽車從街頭駛過。他估計,這時候公安局的值班警察已經(jīng)接到了報案并且通知了剛剛起床的警察到局里集中,很快,警察們會騎摩托或是開著警車去旅館逮捕自己。旅館是不能回了,或許家也不能回去了,也可能警察正在奔向尼欠溝的尕干果村,去家里抓他。他必須往西跑,藏到城外的哪個地方去。但是,他越想走快越走不快,兩腿發(fā)軟,心也慌得咚咚地跳,對未來前途的恐懼和戳死好友的內(nèi)疚攫緊了他的心。他眼看著太陽從東方的山頂上升起來,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且有幾個熟人向他打著招呼錯身而過。
不行,不能叫熟人看見我往哪里去了,公安局會偵察到這些信息的。他在心里這樣告誡自己,扭頭鉆進(jìn)了一條低矮房子密布的小巷道。這里是原先迭部縣城老居民的住宅區(qū),他是從牧場來的鄉(xiāng)下人,在這里沒有熟人。
可真是巧了。他剛剛走過兩個院子,一個年輕人騎著輛破舊的摩托車突突地迎面駛過來。他機(jī)警地喊了一聲:扎西!
扎西是西邊當(dāng)多溝的人,前幾年和他一樣從山溝的村寨里收購狼肚菌⑤ 和蟲草賣到縣城。后來他改做木材生意,扎西卻還做著收購蟲草和狼肚菌的生意。有一位廣東商人長期住在迭部縣城,專門收購迭部溝各條山谷里的婦女們采摘的新鮮狼肚菌和蟲草。狼肚菌和蟲草在采摘的當(dāng)天傍晚由他和扎西這樣的人收集起來,連夜送到這個商人手里,商人的汽車連夜送往蘭州,再由飛機(jī)運(yùn)往廣州。于是最新鮮美味也最昂貴的狼肚菌和蟲草就出現(xiàn)在廣州各大飯店的餐桌上。
扎西看見吉西道杰,他很靈巧地把又笨又大的“幸福牌”摩托車停在幾乎要撞到吉西道杰的膝蓋的地方,說,阿佳⑥,這么早你往哪里去呢,又有好生意了吧?
吉西道杰什么話也不說,扶住扎西的肩膀跨上摩托車后座,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掉頭,走,往當(dāng)多溝走。摩托駛到城外,他才喊停。他把雙腿吊在兩邊說,兄弟,我不小心把一個人戳死了,是我的連手。
已經(jīng)停穩(wěn)的摩托扭了一下,扎西扭過臉來,驚訝地睜大眼睛說,誰?!你把誰戳下了?
班代交。不等扎西再問,他就把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最后他又說,我到你家里藏幾天的要呢。
扎西猛地加大了油門,摩托嗚嗚吼著往江扎溝的方向駛?cè)?。?dāng)多溝是迭部縣最西頭益哇鄉(xiāng)的一個行政村,但是交通最困難最不方便。因?yàn)榇笊降淖韪簦c益哇鄉(xiāng)之間并無公路相通,從電尕鎮(zhèn)或益哇鄉(xiāng)去當(dāng)多溝必須經(jīng)過四川省江扎溝里的凍列鄉(xiāng)和崇爾鄉(xiāng),然后右拐進(jìn)入一條只能走馬幫的石頭疙瘩小路,才能到達(dá)迭山眾多山谷中的一條——當(dāng)多溝。
三個小時之后,摩托才駛進(jìn)當(dāng)多溝一個叫做當(dāng)加的自然村。扎西還沒成家,進(jìn)了門,他立即摘下房頂上掛的半扇子蕨麻豬⑦ 叫阿媽煮上,款待吉西道杰。吉西道杰卻沒有摸一下吃肉用的小刀,一臉苦相地說,兄弟,你吃,你快快地吃,吃罷了趕緊走,到我家里看一下去,出啥事了沒有。
出啥事呢?扎西一邊用小刀切肉一邊說。
我害怕申木多的人把我的家里人殺下呢。
沒那么雄動⑧ 吧。
哎,兄弟,你不知我們那邊的情況。我聽老人們說過,三幾年四幾年的時間,我們尼欠溝的申木多村和安子溝的吉愛那村為一塊磨刀石的事打了六七年仗,申木多的人把人家的人殺過一個,人家把申木多的人也殺過一個,申木多再去殺過一個,人家又來殺過一個……兩個村子合起來死了二十多個人。后來還是楊土司的手下來調(diào)解,矛盾才得到解決。我和班代交是連手,親兄弟一樣,現(xiàn)在我把班代交戳下了,你想能不出事嗎?
噯噯,那是幾十年以前的事,現(xiàn)在社會和那時間不一樣了,還能出那樣的事嗎?
難說呀!也可能兩個村子之間打仗的事再不會發(fā)生了,但人家家里人找我家的人報仇的事不是沒可能……
嗯,這樣的事真是有呢……
扎西急匆匆吃了兩塊肉又拌了一碗糌粑便騎上摩托走了,時值午后兩點(diǎn)。
尼欠溝在縣城東邊四十多公里南北向的一道山溝里,溝口有一塊巨大的像山丘般的黑色大石頭。石頭的前邊是湍急的日夜流淌的白水江,后邊的山坡上是一個叫做卡壩的村莊。扎西在卡壩村前拐了個彎兒進(jìn)了卡壩溝,溯安子河北上后,順著1968年開辟的伐木材的簡易公路前進(jìn)。
又過了兩個鐘頭,彎曲的公路時而在密密的油松林中穿行,時而又在懸崖上起伏,扎西的頭顛暈了,手震麻了,一座大山擋住了他的去路。山溝分成兩條,一條繼續(xù)往北,有裝載木材的卡車駛出,是安子溝的地界。一條拐向東北,狹窄陡峭,只有濕滑泥濘的小道,這條溝叫尼欠溝。這里有一座高大雄偉如同人形的山峰,人們便把這條溝叫做尼欠溝。尼欠是藏語“大人”的意思。好在五年前扎西坐著吉西道杰雇下的卡車來安子溝拉木材時,從尼欠溝進(jìn)去看過措美峰⑨,在吉西道杰家住過兩天,他認(rèn)下了這條溝。他加大油門駛上通往尕干果村的陡峭濕滑的小路。
尼欠溝向陽的山坡上由近及遠(yuǎn)地坐落著三個村寨,分別是申木多、尼欠和尕干果。很快,第一座村莊就出現(xiàn)在他眼前。和他們的當(dāng)多溝當(dāng)加村一樣,從村口到村子里的巷道堆滿了一垛一垛鋸短后劈開的木柴,還有緊挨著偏房的高大的架桿。不同的是當(dāng)多溝的村民是純牧民,架桿上只晾些芫根和燕麥之類的飼料,尼欠溝卻是半農(nóng)半牧區(qū),架桿上要晾曬小麥和青稞。尼欠溝的家庭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在村莊附近種著些山坡地,一部分在措美峰北麓的草場放牧著牛羊。
最大的不同是當(dāng)多溝向陽的平緩山坡上用松木板圍起一小塊一小塊的耕地,防止豬跑進(jìn)去,那些小塊地只種芫根和燕麥草,而這里用木板把整個村寨都圍起來,因?yàn)榇逋獾母囟喽曳N植小麥和青稞,不能叫豬亂拱。因此每穿過一個村莊,他都要停下摩托去打開柵欄門,過去之后再關(guān)上門。他走近尼欠溝最深處的尕干果村,停下摩托又去移動?xùn)艡陂T。
你是做啥的!
扎西驚了一下,因?yàn)殡x柵欄門里邊很近的一垛柴火后突然閃出個人來,且他的褐子⑩ 夾袍的系腰上貼身斜插著一把二尺長的腰刀。
因?yàn)閷Ψ綉B(tài)度嚴(yán)厲且全副武裝,搞得扎西猝不及防,扎西神情有點(diǎn)緊張,說,我是……當(dāng)多溝……溝的……
當(dāng)多溝的?你到這達(dá)做啥來了?
我找個人,吉西道杰……
那人的口氣更嚴(yán)厲了,你找吉西道杰做啥?
終于,扎西緩過神來,他對于此人的嚴(yán)厲口氣極為反感,便用力移動?xùn)艡陂T,同時提高嗓門說,我找吉西道杰做啥要跟你說嗎?你是啥人,我一定要跟你匯報嗎?
咦,你還歪{11} 得很!喂,你們過來!隨著那人的呼喚,柴火垛后邊又站起兩個人來,腰里都插著長刀,話說也都兇巴巴的樣子,做啥了!做啥了!那個人說,你們看,這個人不說做啥呢,硬要進(jìn)來。我看著不像個好人,你們看他的這身打扮。
扎西二十一歲,留著長發(fā),且穿一件臟兮兮的花格子西裝。
問清楚問清楚!我也看他不像個好人,說不定是探子……
扎西完全搞糊涂了,也氣壞了。這村子的人一副戰(zhàn)爭警戒的樣子,像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戰(zhàn)爭。但對方人多勢眾,長刀在手,他也不敢造次,便和緩了口氣說,你們看你們看,你們的這個人個人{(lán)12} 兇巴巴的,還說我不像個好人。啊么了,我的臉上寫著字了嗎?我是壞人!我是當(dāng)多溝的人,是吉西道杰的好朋友,我來看看他不成嗎?
你真是吉西道杰的朋友?一個人又問。
那還有假嗎?我冒充他的朋友做啥呢,我有病呢嗎?快點(diǎn)快點(diǎn),你們叫我進(jìn)去。我有重要的事見他們家的人呢。
你有啥重要的事?
有啥重要的事我能隨便跟人說嗎?隨便說的事能叫重要的事嗎?你看你這個人怪不怪!
扎西的話還真產(chǎn)生了效力,那三個人用充滿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一個年輕人對另一個說,叫他進(jìn)去吧。你領(lǐng)著進(jìn)去,叫他先見一下貢布交,看他有啥事。接著那人就對扎西說,去吧,你跟他進(jìn)去吧,把你的摩托推上。
扎西沒聽他的話,把摩托推進(jìn)柵欄后,就騎上去,對跟在身后的小青年說,來,我把你帶上,快些走!
小青年似乎有點(diǎn)猶豫,說,你知道吉西道杰家啊么走嗎?但他還是坐到后座上了,并用一只手扶住了扎西的肩膀。扎西沒說話,猛地加大了油門,摩托就呼地往前沖去。摩托在一垛垛碼放整齊的柴垛組成的胡同里左旋右轉(zhuǎn),從一面面嘛呢旗下駛過,又駛過了尼欠溝上的木橋。小青年像是很驚奇,說了一句,你來過吉西道杰家?
但是到了吉西道杰的家門口,小青年還是嚴(yán)厲地說了一聲,你跟著我!于是扎西把摩托熄了火,跟著小青年走進(jìn)院子,隨即又進(jìn)了他曾經(jīng)住過的客房。
柵欄門口的警戒已經(jīng)使扎西有點(diǎn)難以理解,進(jìn)了客房就更是迷糊了。吉西道杰的家人一個都沒在,幾個陌生的老年人在炕上喝茶,還有幾個年輕人坐在地板上打撲克。年輕人的身旁都放著長長的腰刀,還有兩支“小口徑”立在板柜旁。那小青年進(jìn)屋后附在炕上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人耳旁說了幾句話,那老人就盤問起扎西來,問他是哪里來的,真的認(rèn)識吉西道杰嗎?當(dāng)他確信是吉西道杰的朋友并且來過尕干果之后,才慢慢下了地,并對他說,娃娃你跟我來。
他帶著扎西拐來拐去走過好幾戶人家,進(jìn)了一個院子。在這家的客房里扎西才見到吉西道杰的阿爸阿媽。扎西先是告訴兩位老人,吉西道杰藏在自己家里,一切都很安全,然后又問警察來過沒有,吉西道杰的阿爸名叫阿倉,他感謝扎西收留了自己的兒子,也感謝他從當(dāng)多溝跑來報信,然后告訴扎西,上午十點(diǎn)鐘住在電尕鎮(zhèn)的熟人專門來尕干果報信,說吉西道杰在城里殺下人了,全縣城都知道。接著十二點(diǎn)鐘的時候警察就來找他的兒子。警察沒找到吉西道杰,問了很多話,臨走時囑咐他趕快把兒子叫回來投案去,說是抓不住他的兒子他們天天要來。警察走后,全村人經(jīng)過商量,把他們老兩口轉(zhuǎn)移到這戶人家來,吉西道杰的媳婦帶著一歲的小女兒住到另一戶人家去了??粗黧@愕的面孔,老人解釋道,不能不防呀,我的娃娃殺下人了,人家不報仇嗎?
說說話天就黑了,這天晚上扎西和吉西道杰的阿爸阿媽睡在一個炕上。臨睡前老人問扎西,扎西娃娃,你給我說個實(shí)話,吉西道杰啊么把班代交殺下了?為啥殺下了?扎西回答說不清楚,我問過幾遍了,為啥著戳刀子?他跟我說想不起來。他說昨晚兩個人在一搭喝的酒,那時間還好好的,后來喝醉了,喝醉以后的事他一點(diǎn)點(diǎn)都記不起來。
哎,這個畜生,你看他惹下的這禍!老人嘆息良久,又說,他們兩個人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來往幾年了,關(guān)系好得很,比親兄弟還親呀!連著兩年了,過年的時候,兩個人連措哇的茶{13} 都不喝,今天他到班代交的家里去,明天班代交又到我們家里來,天黑就睡下。整整半個月兩個人就這么上來下去的,就像是穿著一條褲子,不分開。你看,今年的春節(jié)這才過去了幾天嘛,就一個把一個戳下了,這事啊么做呢?
翌日晨,扎西去見過了吉西道杰的女人,然后就回當(dāng)多溝了。當(dāng)他出了尼欠溝轉(zhuǎn)向卡壩溝的時候,正好一輛轎式北京吉普迎面駛來。他知道,這是縣公安局的車!雖然車頂上沒有掛警燈,但他一看車型就認(rèn)出來了。迭部縣各局辦都沒有這么漂亮的車。他心里驚嘆公安局的神速,急忙讓道,把摩托停在一棵巨大的鐵桿松旁邊,雙腿點(diǎn)地站住。
回到當(dāng)多溝的家里已是下午兩點(diǎn),他向吉西道杰報告,老人和妻兒都轉(zhuǎn)移到平安的地方去了,尕干果全村的人保護(hù)著他的家人,并且輪流值班防備申木多的襲擊。還看見了警車,他笑著說,今天他們又跑空了,他們跑上幾天就不跑了,他們啊里知道你在我家藏著呢。吉西道杰臉色黃黃的一句話不說,午飯也不吃。到了天盡黑全家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是不吃飯,把扎西的阿媽端來的碗推了一下,對扎西說,你吃,我實(shí)話不餓。扎西的阿爸在一旁勸,娃娃,飯還是要吃些呢。天大的事總是要過去,雞蛋大的青稞總是要從磨眼里下呢。吉西道杰說,不好辦,我總覺得要出大事呢!公安局不饒我,申木多也不饒我。
事情還真被吉西道杰不幸而言中……
?。ㄎ赐甏m(xù))
?、俚靠h的俗稱,因?yàn)榈靠h全境夾持在岷山和迭山之間的一條巨大山谷里。
②(當(dāng)?shù)貪h族方言)伙伴,摯友。甘南地區(qū)的藏民之間使用藏語對話,但他們在與漢民談話時又使用當(dāng)?shù)貪h民方言。本文用當(dāng)?shù)貪h語方言描寫所有人物的對話。
?、郏ó?dāng)?shù)貪h族方言)為什么,怎么。
④(藏語)叔叔。
⑤一種珍貴的蘑菇,其形呈塔狀,表面粗糙如羊肚、狼肚,亦稱羊肚菌。
⑥(藏語)哥哥。
?、吒誓系貐^(qū)農(nóng)牧民飼養(yǎng)的土種豬,形體瘦小,只能長到二十多斤,以蕨麻為主食。
?、啵ó?dāng)?shù)貪h族方言)威武、雄壯、厲害。
?、岣誓喜刈遄灾沃莸谝桓叻?,海拔四千九百二十米,是迭山主峰。措美為藏語女神之意。
?、庥醚蛎棾傻囊铝?。
{11}(當(dāng)?shù)貪h族方言)厲害、蠻橫。
{12}(當(dāng)?shù)貪h族方言)自己。
{13}甘南藏族牧民的習(xí)俗。春節(jié)初一全家人團(tuán)聚,初二開始,一個家族的人輪流到每個家庭聚會喝茶、飲酒、吃飯,一家一天,直到正月十五去寺院磕頭才結(jié)束。措哇即家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