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轉折:走出統(tǒng)制經濟

長期以來，學者們都很好奇，蔣介石國民政府是怎樣放棄統(tǒng)制經濟體制，進而在中國建設了歷史上最富成效的市場經濟。這一轉變的關鍵時間點在1947年一一處于二戰(zhàn)同盟國打敗日本帝國和蔣介石在中國大陸被共產黨擊敗之間。轉變的催化劑是暴力：那一年，臺灣的一場起義被國民政府鎮(zhèn)壓。根據收藏在胡佛研究院的蔣介石日記可見，當蔣介石思考暴動的原因時，他決定改變經濟體制方向。

日據后的統(tǒng)治

1945年秋天，日本投降后不久，蔣介石便任命陳儀為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第一任行政長官。陳儀的職責是幫助臺灣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后獲得復蘇。蔣介石國民黨政府依舊駐在南京，與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爭戰(zhàn)。之后的兩年時間，陳儀將臺灣與工業(yè)、貿易、商業(yè)及交通業(yè)有關的實物資產全部收歸國有。

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統(tǒng)治和沉重的戰(zhàn)爭傷害已經造成了巨大的損耗。臺灣深陷工業(yè)生產短缺，農業(yè)生產扭曲，外匯短缺，通貨膨脹嚴重，人口急劇擴張的泥潭。陳儀是孫中山理論的虔誠信奉者，認為孫中山的“節(jié)制私人資本，發(fā)達國家資本”的經濟綱領就是要求所有的交易都應經由國家許可，并由國家提供資金。

陳儀經常說：“如果我們辦不好公營企業(yè)，那么中國就沒有未來?！彼€抱怨所有的資本家都是自私自利，妄想制造壟斷。

蔣介石跟陳儀有同樣的信條——公營企業(yè)優(yōu)于民營企業(yè)，中央統(tǒng)制的計劃經濟將會加強中國的國家安全，提升人民的福利。事實上，大部分民國領導人在20世紀30到40年代都相信統(tǒng)制經濟的力量。在蔣介石1943年寫的《中國之命運》一書中，他強調說：“要實行計劃經濟，以期國防民生相與合一，共同發(fā)展?！?/p>

于是，在蔣介石的支持下，作為臺灣省行政長官兼臺灣警備總司令的陳儀很快將他巨大的政治和經濟權力整合在一起。他公開宣稱將使用日本在臺灣遺留的資產，將臺灣建設成為“三民主義”的試點。三民主義即是孫中山先生提倡的民族主義、民主主義和民權主義。

陳儀接收資產時，要求所有的日資和日本一臺灣合資的工業(yè)企業(yè)及礦業(yè)組織將其財產轉交給民國公營企業(yè)。使得這種交接合法并具有可操作性的法律綱要名為《臺灣接管計劃綱要》。根據這個綱要，陳儀下令臺灣省政府沒收、控制了所有工業(yè)和礦業(yè)企業(yè)，公共和私人交通，糧食生產和銷配，以及原來日屬的土地。一場財產交接從1945年11月持續(xù)到1946年6月。

陳儀下令，資源委員會負責所有和教育相關的組織職能，土地委員會處理土地糾紛，日本殖民統(tǒng)治時期四家最大的糖廠合并成臺灣糖業(yè)有限公司。臺灣6家石油公司合并成中國石油有限公司。

陳儀政府還設置了新的經濟統(tǒng)制部門：貿易局管理大宗商品和原材料的進出口；專賣局調節(jié)度量衡并監(jiān)管鹽、樟腦、鴉片、火柴、煙酒和其他物品的生產和銷售，嚴禁私人生產銷售這些物品；糧食局制定糧食政策，統(tǒng)一收購余糧，征收田賦并監(jiān)管糧食生產；石炭調整委員會壟斷資源，強制私人礦主將所生產的煤礦全部賣給委員會。

到1946年下半年，臺灣政府控制的統(tǒng)制性經濟占了臺灣70％的產業(yè)經濟和72％的臺灣土地，但是陳儀的統(tǒng)制經濟體系并沒有恢復臺灣島經濟。另外，統(tǒng)制經濟還毒害了臺灣本地臺胞和1945年后定居臺灣的大陸人之間的關系。經濟壟斷腐化了陳儀政府，并讓他們依賴警力來消除競爭者。

陳儀政府遇到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到1946年底，挫敗感和怨恨情緒在臺灣民眾中彌漫，特別是在城市里。通貨膨脹嚴重，失業(yè)猛增，外來大陸人和臺灣本地居民之間的政治分歧愈演愈烈。臺灣居民對省政府和大陸人的怨恨瀕臨爆發(fā)。

起義和蔣介石心意的轉變

1947年的2月27日，一場起義終于爆發(fā)了。起義的導火索是臺北的一名香煙小販被專賣局的軍警毆打。憤怒的人群包圍了專賣局辦公樓，要求把打人者交出來。

這場暴力沖突在第二天早晨升級，28日，政府的安全警力朝游行示威者開機關槍來鎮(zhèn)壓游行，殺死了不少人。然而由于蔣介石已經將主要軍力調往大陸對抗共產黨，只在臺灣島留了5000名警察和軍人，臺灣民眾很快控制了局勢。

武力暴動持續(xù)了一周，直到蔣介石的一支大部隊從福建趕來鎮(zhèn)壓。傷亡慘重，據估計死亡人數高達2萬。(接下來的數年里，2·28事件在臺灣是禁止論及的話題)然而今天，臺灣將每年的2月28日作為和平紀念日來慶祝。

這次起義的影響巨大。大部分歷史學家和政治學者都認同，這次起義給臺灣的影響比二戰(zhàn)后的任何其他事件都更為深刻而持久。保存在胡佛研究院的蔣介石日記證實了這一點。當時在南京的蔣介石起初都沒有把這次事件太當回事，直到3月1日才在日記里提到這件事。蔣介石寫道，陳儀要因為他的“無知和無能”對這起暴動負主要責任。同時，蔣介石意識到，他將大部軍隊轉移到大陸的決定也造成了陳儀在控制局勢上的無能為力。

蔣介石意識到問題正在惡化，他開始重視臺灣的安全問題。他召李翼中(國民黨臺灣省主席)回南京匯報情況，同時派楊亮公(閩南監(jiān)察使)調查暴動的起因和經過。

3月8日，李翼中向蔣介石匯報，是過緊的政治和經濟控制引發(fā)了這場暴動之災。為了贏得臺灣民眾對國民政府的支持，李翼中給了4條建議：改臺灣省長官公署制度為省政府制度；省政府委員及各廳處局長盡量任用本省人士；加快當地的選舉步伐；縮減公營企業(yè)范圍，創(chuàng)建民營經濟。

蔣介石認真聽取了這個建議，他現(xiàn)在意識到暴動已經分裂了臺灣人民。他也開始相信暴動激怒的臺灣民眾比他預計得更多，并且如果國民黨想贏得島上居民的尊重和敬佩，就必須得到他們對臺灣政府的支持。蔣介石認定臺灣是國民黨政府的最后堡壘，他不能將這片土地也輸給共產黨。與其他黨國領導人討論了這個建議之后，據公開出版物記載，蔣介石在“做出小的修改”后接受了建議。

3月9日，蔣介石派安全部長白崇禧前往臺灣安撫臺灣民眾。當晚，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學習如何賣公營企業(yè)”是接下來的日子里必須認真對待的頭等大事，這標志著蔣介石第一次考慮賣掉公營企業(yè)，與他之前肯定統(tǒng)制經濟優(yōu)越性的論調非常不一樣。

白崇禧和李翼中都在三月下旬回到南京向蔣介石報告他們得出的結論一一死板的統(tǒng)制經濟政策是暴動的主要原因。

于是白崇禧在1947年4月17日向國民黨中心委員會報告時建議及早進行臺灣的政治、經濟改革。他強調政府應當扶持民營經濟發(fā)展，改革公營經濟，縮減公營經濟數量，限制他們的權利。

李翼中建議廢除臭名昭著的專賣局和貿易局，改組政府，推舉更多的臺灣居民出任省政府要職。

臺灣經濟開始轉變

事到如今，蔣介石深信，臺灣脆弱的軍事安全和社會畸形是政黨改革面臨的最大問題，他對李翼中、楊亮公、白崇禧的建議投注很大精力。接受他們的建議，蔣介石撤銷了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將其改組為臺灣省政府，1947年5月15日，魏道明上任取代了陳儀。(兩年后，陳儀被控“勾結中共，陰謀叛亂”遭到逮捕，于1950年被槍決)

魏道明(他曾擔任過行政院秘書長和駐美國大使)采取措施來撫平創(chuàng)傷。他改革了專賣局，廢除了貿易局，私有化了一些公營企業(yè)一一例如臺灣火柴股份有限公司，印刷紙業(yè)和臺灣煤礦有限公司，并且明確了公營企業(yè)負責生產半成品而民營企業(yè)生產最終的消費品。魏道明政府也賣了一些公共土地給臺灣農民，鼓勵建立糧食銷配和經濟作物的自由市場。

魏道明還啟用了更多的臺灣本省人，開始任命有威望、有經驗的臺灣人出任政府要職。雖然魏道明沒能夠顯著減少積重難返的統(tǒng)制經濟，但這些措施確實給民營企業(yè)進行生產制造提供了誘因，由此市場經濟開始發(fā)展。

2·28事件不僅僅是蔣介石轉變的原因，在他的日記里，可以看出這場暴動提醒了他和國民黨其他領導人開始反思“統(tǒng)制經濟出了什么問題”，當蔣介石回頭看嚴格控制的指令性經濟體制的時候，他意識到這正是許多問題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