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口不提

癡戀的男與女，如若有天分手，那么頂好只字不提與對方的過去，這是亦舒女士在她的小說里教會我輩關于舊情人的基本態(tài)度。

所謂的絕口不提，絕對是種高貴的人格，這是益人，也是益己。你曾經(jīng)的愛人也因你這樣的沉默而高貴起來，畢竟，你沒有讓他(她)失禮人前。

但是，情中的男女，往往都無法做真正的聰明人，所以他們通常要回憶、述說、傷嘆，就算只字不提，說不定也只是因為怨恨的緣故。愛是一種恨愛交雜的毒，生長于荒僻的絕情谷底，卻勢必要在人們廣袤的心上燎原。

面對曾經(jīng)分外美好的從前，有人沉默，但更多的人選擇訴說。盡管那通常會是一個不完美的唏噓，但正因為如此，才給你我留下了可供回憶那段情的片鱗只爪。

而你呢?你是說，還是不說?

1

終其一生，他始終緘默不言。

她和他，都已經(jīng)不在這人世了。這一切，都是60年前的往事。

那個時候，她還不到20歲。穿chanel的無袖裙裝，戴DIOR的寬邊墨鏡，只是安靜地坐著出席一個戶外活動，已經(jīng)熠熠發(fā)光。那雙靈動的妙目，鎖住的，卻只是她身側(cè)玉樹臨風、軍功卓著的空軍上校，他是二戰(zhàn)英雄，傭儻風流，這一切，已經(jīng)是愛情的全部理由。在1947年的春天，擁有英國王位繼承權(quán)第三順位的瑪格麗特公主，愛上了父親的侍衛(wèi)官彼得·唐森上校，這似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他為她調(diào)制雞尾酒、幫她扎緊頭發(fā)、呵護她的安全，獵狐季節(jié)來臨的時候，一起縱馬在蘇格蘭的獵場馳騁，策馬飛奔在低矮的灌木叢中。在二戰(zhàn)后那段萬物復蘇的黃金年代，退役的皇家侍衛(wèi)官，和英王的寵憐的小公主，就這樣，在道德的間隙和萬人的議論中，品味著一段隱匿的甜蜜愛情。

但她并不滿足，她想，她要，要和他一生廝守。但他卻不幸離過婚，溫莎王朝數(shù)百年的嚴酷的鐵規(guī)在他們頭頂提醒：這是不被祝福的婚姻，若她執(zhí)意嫁他，就勢必要為此放棄豐厚的嫁妝和公主的年俸。她不是不可以放棄，喬治六世就曾想過悄悄地為這顆掌上明珠安排別的途徑。但偏偏，那是60年前，那是古板的英國王室。才有一位國王為了愛情而放棄了臣民，浪漫與叛逆是不被認同的品質(zhì)。更重要的，是責任。所以，在姐姐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儀式上，最是少小偏憐的小公主，面對800萬電視觀眾，為身邊的侍衛(wèi)官撣去制服上的灰塵，這一泄露天機的動作招致第二天報紙鋪天蓋地的攻擊。而年輕的公主殿下終于明白，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她的幸福并不屬于她自己。

于是，1955年10月31日，大英帝國的臣民，就在BBC廣播中聽到那顫抖、痛苦，卻力持平靜的聲音，她宣判了自己的命運：“我決定不與彼得‘唐森結(jié)婚……我意識到自己對英聯(lián)邦負有的責任，我已決定使這方面的考慮高于其他一切?！?/p>

短短的6分鐘的時間里，她揮手告別自己這一生中至誠至真的愛情。為了“國家利益”，為了王朝威嚴。而唐森，卻是遠遠地站在臺下佇立，目視著他深愛的女人站在麥克風前，那件小小的、他曾經(jīng)撫摩過的裙子，在風中，飄舞得象是一只將死的蝴蝶。

之后，唐森離開英格蘭，在比利時隱居終老。期間不斷有出版社或記者打斷他的寧靜生活，示以重惠，動以真情，希望他能寫書描述與公主的那段情緣。終其一生，他始終緘默不言。

2

過了18年，她忽然有話說。

從分手算，掐頭去尾數(shù)起來，18年過去了。

18年，之于別的女人，是寒窯等老了薛平貴的王三姐，終于用鳳冠霞帔裝扮起中年的憔悴面顏，欣喜地上得殿去，等兒夫封一個正宮執(zhí)掌風?。唤?jīng)過誤會的18年，在倉促的小館子里，往事像水一樣漫過來。而曼楨只是半帶滄桑地微笑著對許世均說，我們回不去了。

之于她，卻是18年后，忽然想寫一本書。記錄年輕時候那三年珍貴的戀情。記錄他曾經(jīng)那樣愛她：他在給她的小卡片上寫“相識非偶然，一見已相牽”。然后，一有了假期，就到臺灣去看她。是傳說中的24孝男朋友。分手也不是因為不愛。是她說，這么一直被公眾報道，會影響兩個人的前途。所以在最愛的時候說再見。也許這決定是正確的，不管當日她想的，究竟是不愿拖累他還是自己。至少，后來的后來，他紅了，紅得一塌糊涂，紅得滿亞洲都知道，紅成流行文化的符號。他紅成了劉德華。而她，喻可欣，至今卻剛剛姑且可以算作三流的艷星，拍照時照例會露出一大片白生生的胸脯，卻能一度作為惟一被他承認的女友，登在劉天王緋聞事件的排行榜頭名。

人們還是羨慕她的，至少她一度是惟一被他承認過的女人，那是多少年來連如今將欲婚假的這一位都尚未獲得過的承認。所以，當她要出一書把初戀故事對胸凈膛下鍋煎煮一番的時候，公眾表達不理解或者嘲諷遠多過于同情。最通俗的說法，是譴責這么一個女人，把舊男人的隱私拿來出賣。

她的本意似乎并不壞，這一本書，是一本看過之后會給劉加分的書。書里寫，他和她說，如果有天我們真會分手，那么10年后，可不可以再聚一聚，如果兩人都沒有愛人，好不好再重新一起?10年后，他在《來生緣》的封套上穿上當年一人一件的情侶毛衣，用發(fā)行到全亞洲的唱片照告訴她。我沒有忘記。但是人們的眼里，是另一個樣子。

所以，就算是她執(zhí)著的認為，這本書，只是用來印證自己的過去，但一樣地會招來千夫所指。如傳媒揣測，這么一番洛陽紙貴，下半生也可以衣食無缺。你知道，每一個藝人上康熙來了，都會有一個題目為此次采訪做一個標題，而輪到喻可欣的時候，是一個很微妙的題目，他們在她的名字前面寫：情史值千金。

也許像她自己所說，能夠再出發(fā)，告別心債。那么多年了，她在他的名字下生活，好似永不能出頭。這一番，索性就來一次狠狠地魚死網(wǎng)破，把娛記們在意的情史寫個盡。當天下的人都不再有興趣。再后來，就能做一個沒有劉德華的喻可欣。寧愿相信這個推論，因為18年來，她也曾緘默過很長一段時間。

那個她愛過又離開，現(xiàn)在卻又在回憶的男人。已經(jīng)是香港娛樂界神話般的人物了，舊時女友翻出他的種種傳聞時，每一次，他只是笑一笑，不分辯，不解釋。沉默，是他故往感情生活的句點。一轉(zhuǎn)眼，又過去幾年，他的緋聞、婚事而今撲朔迷離，均與她無關。

3

她不哭，也不回憶當日甜蜜：

她寧可大家罵她，也不訴說絲毫對他的懷念。

循眾要求的任何表演，她概不奉送。

2004年，MsN上，眾人的簽名一度齊刷刷改成了“相忘煙水里”或是“浮沉隨浪記今朝”，黃霈死了。人們總會追悼天妒英才，很多人也關心，彼時彼刻，林燕妮做何感想?03年底，走了自己的親弟弟香港著名的填詞人林振強，04年底，走的是恨怨交纏了14年的舊情人黃老霑。

曾經(jīng)也真心愛戀，他為她拋家棄子，兩人合開黃與林廣告公司，“人頭馬一開，好運自然來”就是當年成功作品。情到濃時，還在一眾好事人面前，即席簽下一紙婚書，上書“黃鳥棲燕巢與子偕老，林花沾朝雨功君永年”，大師金庸更是見證。神仙眷侶，文壇鴛鴦，但終敵不過無緣相守。因為曾經(jīng)全心地給，所以到分手的時候，她也決絕不肯回頭。仳離之后，無情地叫女傭趕走醉后前來示愛的他，而91年黃霑領勘歌金曲獎時動情的說，她是此生最愛，但她，仍然不理不睬。

黃露去世。香港樂壇，痛失一代大師。在一片懷念聲中，他的哀榮到于極致。作為他宣稱過的他最愛的女人，如果在這個時候站出來，以禮膜拜致意，勢必獲得眾人好感?？墒撬?，冷淡的臉上盡是漠色。絕口不提這個她在生命中占了重要成份的男人。一點也不提。

任何的訪問，都拒絕；最終的送別儀式，也難覓身影。有人斥責，她只是說：“黃與我還有什么關系呢?”決絕、無情，不肯以舊愛的姿態(tài)凄凄痛哭，她有她的堅持，她的風骨。她也寫字罵他，像路人一樣的罵。但是同時她質(zhì)問：“大眾當年棄他如破履，讓他傷心難受，在他死后卻善頌善禱，太遲了吧?”這分明是譴責炎涼世態(tài)，但是肯這么出來指責一聲的，放眼聲稱黃霈朋友遍天下的香江，卻只有這一個聲稱已全無感覺的她。

她且不去靈前祭他。因為他欠她名分——當年那一張婚書到底只是文藝中年們的派對游戲，終究未能兌換成公證署派發(fā)的婚姻證明。所以，在他靈前她自覺是沒有一個位置的；也是因為“別的女人在那里”，別的女人，是他的前妻和現(xiàn)任妻子。她夾在她們之問，承前肩后，是會覺得尷尬的吧?你看，對細節(jié)的如此在乎，正是這個聲稱自動把他從記憶里刪除的她。

當然最后，她到底心軟，說一句希望他在天國快活，但更多也像是敵不過眾情難卻的示弱。用香水來寫文字的她，到老了，仍舊是那怪異的堅持：那些纏綿的回憶，被選擇永遠只置于她私有空間，別人急切地想知道，但她不說，永遠地沉默。他生時，她是這樣做的，他死時，她依然如此。

只是，經(jīng)此一役，她是真正的老了。

后記：

必須得承認，年紀一日日老大，再怎樣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總會淡漠。從前事，就像曾經(jīng)流行的波希米亞長裙一樣，舊且過時。無論曾經(jīng)是多么的熱愛，現(xiàn)在穿出來，是要怎么不合時宜就怎么不合時宜的。不提也罷。

絕口不提的，也許不過是一個名字，但是那些人那些事，又何嘗能真正避開呢?而，要如何地持久忍耐，才能做到真正地絕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