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出版的與瓷器相關的書籍,林林總總。在談及元代的青花時,往往收錄一件1956年在常德出土、現藏于湖南省博物館的玉壺春瓶,上面所繪的主題紋飾,是秦國將軍蒙恬。
元代瓷器繪畫的人物紋飾,在題材上主要可以劃分為三類:一是元雜劇中的情節(jié)場面。如取材于馬致遠《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青花罐,講“昭君出塞”的故事;取材于王實甫《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青花罐,“西廂記焚香”等等。二是隱士高人。如“四愛圖”梅瓶,在四面開光內分別繪畫“王羲之愛鵝”、“周茂叔愛蓮”、“孟浩然愛梅”、“林和靖愛鶴”。三是歷史故事人物。如“鬼谷子下山”青花罐,講鬼谷子下山救齊的故事;“蕭何月下追韓信”以及這件描繪蒙恬將軍審俘場面的“蒙恬將軍”等等。
元代,蒙古族人入主中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外族”人統治的中央王朝。但是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卻十分重視和喜愛用泥土制成的陶瓷器。我們憑一般性的想象,好像對泥土有親近感的,應當是“面朝黃土”以農耕為主要生產、生活方式的民族,但是以游牧為主的蒙古族,卻對陶瓷器也十分親近。元朝在中國歷史上諸朝代中立國的時間不長,不到一百年。但它卻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五年(1278年),在今景德鎮(zhèn)設立了“浮梁瓷局”督辦瓷業(yè)?!对贰ぐ俟僦尽份d:“至元十五年,置日浮梁瓷局(秩正八品),掌燒造瓷器……”此后的另一個游牧民族滿族入關后,也同樣對陶瓷器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對于陶瓷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幸事,因為唯有如此才不會因朝代族屬的變更而使陶瓷發(fā)展的脈絡中斷。中華民族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民族,陶瓷在其中起了粘和的作用,也未可知。也因此,“中國陶瓷”這個稱呼也就更加的名副其實。
研究陶瓷的專家學者,往往對某一時期陶瓷器制作中的某一項技術突破,非??粗?,對這一類事件的評價很高。實際上,陶瓷史上的許多次突破,有兩個是最為主要的,它們在諸多突破中的地位,顯得鶴立雞群。一個是青花器的產生,一個是粉彩器的產生。青花和粉彩,至今也還是陶瓷制品中的兩個大宗。而這兩個鶴立雞群式的突破,恰恰一個產生在元代,一個產生在清代。產生在元代的是青花,雖然現在人們已經發(fā)現了唐代的青花瓷片,但它還不成熟,還只是初始階段。而且,因為沒有窯址的發(fā)現,在陶瓷研究的慣例中,所謂唐代產生青花瓷的論點,它在論證中就還缺少一個環(huán)節(jié)。甚至有的研究者認為,考古發(fā)現的所謂唐代青花瓷片,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青花。而青花瓷走向成熟,并被專家們一致認可的時代,是元代。有專家描述說:青花瓷的成熟不是漸進式的。而是在元代突然就成熟了,稱這種現象是中國陶瓷史上一個至今未解的謎。另一個產生在清代的粉彩,發(fā)端于康熙末期,而在雍正、乾隆時期就非常風行了。此外,蒙滿兩個民族對陶瓷的熱情,還使陶瓷器產生了許多新的器型。
我們以上列舉的中國制瓷技術的兩大突破,都是從陶瓷器裝飾的角度來說的,未涉及制胎、制釉、燒造等方面。就是說,所論及者,瓷畫而已矣。中國瓷畫,從它走向成熟的那一天起,就有非常濃郁的民俗性。除了清代后期到民國初期曾經繁榮于一時的淺絳彩瓷外,中國瓷畫的民俗性貫穿于由始至今。實際上,就是文人畫特征鮮明的淺絳彩風靡的那個時期,青花、粉彩、五彩等瓷畫畫科的民俗性也并沒有中斷。例如這件玉壺春瓶上的蒙恬形象,人物畫得袍長、袖肥、腳短,這與始于明晚、盛于清的年畫非常接近。年畫上的門神、福祿壽三星等等形象,都具有這個特征。原因是這樣的形象符合民間崇尚富態(tài)、雍容,而不瘠狹、貧瘦的審美心理。
元代的人物瓷畫,多以身體的外在動感來反映人物形象的內心世界,反映他們的喜怒哀樂。這件玉壺春瓶上的蒙恬,坐在椅子上,右臂前伸,手掌立起。左面的手臂也有配合的協調性動作。一只腳不是安穩(wěn)地置于腳踏上,而是在捻動或者起落,顯然他在動怒,在發(fā)脾氣,心情不是處于平靜的那種狀態(tài)。動怒的原因,如他面前的情景所示:這件瓷瓶共繪有五個人物,除圖片所顯示的兩個以外,蒙恬的前面還有三個人,一名持弓佩矢的武士,作向蒙恬報告之狀。他的身后,一名著短衣束腰者,正抓逮住一個官吏模樣的人,這個官吏在蒙恬的前面跪著。由這個畫面我們想,蒙恬可能是正在非常氣憤地呵斥這個官吏模樣的人。
蒙恬在中國歷史上是個非常重要、也非常著名的人物,可惜我們今天知道他的人已經不是很多了。其實他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和起到的作用,恐怕并不低于漢代的蕭何、韓信們。他的祖父叫蒙驁,是秦國名將,官至上卿。父親蒙武為秦裨將軍,與王翦一起滅楚,都是憑著真本事建立過大功勞的人,并非搖動唇舌玩耍心計之輩。至于蒙恬,重要的功勞是在秦統一六國后,率領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收復了今內蒙古河套地區(qū)以及榆中、陰山一帶。又過黃河,取陽山。此后,他還修筑長城,將原來的燕、趙和秦長城連在一起。中國歷史上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流傳既久且遠,修筑長城這件事,對它的評價褒貶都有。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感情的指向是貶,因為它破壞了許多人平靜的生活;從長城起到的實際作用來看,它的感情指向則應該是褒的,因為它保護了許多人平靜的生活。上世紀80年代,有一種說法,是長城使得中國閉塞而不開放,把中國晚清以來的閉關鎖國政策,歸罪于長城,頗有把歷史問題文學化的色彩,非常的不著邊際。但不論修筑長城這件事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之都是件大事,這件大事,就是由秦始皇決策,由蒙恬主持完成的,這是蒙恬做的一件大事。傳說蒙恬還做過一件大事,是他發(fā)明了毛筆。中國歷來有“文房四寶”之說,為筆墨紙硯。其中的墨,最好的要屬產于安徽歙縣的徽墨;紙,最好的也產于安徽,為今涇縣地方,此地古時候屬寧國府,因府治為宣城,故名宣紙;硯,最好的產于今廣東高要地方,此地古時候為肇慶府治,名端州,故名端硯,而產于安徽歙縣的歙硯,與端硯齊名。傳為蒙恬發(fā)明的毛筆,最好的產于浙江吳興,因此地古時候為湖州府治,故名湖筆。傳說中,蒙恬不僅發(fā)明了毛筆,他的夫人卜香蓮也非常善做筆,所以蒙恬被奉為筆祖,而他的夫人被奉為筆娘娘。據說至今,在蒙恬發(fā)明了羊毫毛筆,也就是卜香蓮家鄉(xiāng)的湖州善璉西堡村,人們還在農歷的三月十六和九月十六舉辦敬神廟會,來紀念筆祖和筆娘娘,因為這兩個日子分別是蒙恬和卜香蓮的生日。清代學者趙翼,在《陔余叢考》中說:“筆不始于蒙恬明矣。或恬所造,精于前人,遂獨擅其名耳?!睂@段話,我們可以理解為毛筆不是蒙恬發(fā)明的,這合乎情理;但蒙恬對筆進行了重要的改革或改良,這也不是個小功勞。此外民間還有一個傳說,說作為最有民族代表性的樂器的箏,也是蒙恬發(fā)明或經過他重要改進的。
所以我們說瓷畫從它走向成熟的那一天開始,就帶有非常強烈的民俗性,而民俗性,實際上又帶有非常強烈的民間信仰、民間崇拜的特點。這個特點在這個描繪蒙恬將軍形象的玉壺春瓶上又有非常強烈的體現。中國歷史由元代往前,勇猛而又忠義的武將何其多也,為什么單選蒙恬作為描繪的對象?我們揣測,蓋是因為蒙將軍不僅僅是一員功勛卓著的武將,他還對中國的文化做出過功勛卓著的貢獻。筆和箏,儒的色彩何其濃郁,文人的色彩何其濃郁。因此,有著如此傳說的一位歷史人物,頗為暗合文人們的心思,而文人的心思在中國歷史上,一直很強有力地主導著廣大民眾的道德標準、審美原則、人生信念。我們可以試想,在中國,甚至全人類,滲透于人們精神領域的那些區(qū)分善惡、美丑、榮辱的標準,例如“三綱”、“五?!?,乃至于今天的自由、解放,有哪一項不是出自文人們的倡導呢?因此,將蒙恬這樣一個人物繪畫在一件瓷瓶上,雖然恐怕并沒有讓他流芳百世的初衷,但人們在選擇的時候,總不會把一個惡的、丑的、可恥的形象繪畫在瓷瓶上,而是要選擇一個美的、善的、高尚的形象。唯有這樣的形象,才符合從文人到民眾的信仰要求、崇拜要求,并以此推了中國民俗中審美標準的波,助了道德取向的瀾,甚至將這類形象神化,來滿足民間獲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福祿壽喜的心理期待。
元代的瓷器,有人認為在制胎的方面對中國瓷器的發(fā)展最有貢獻意義,也就是最有時代特征的,是使用了出產于景德鎮(zhèn)附近的麻倉土。因為這種瓷土的資源已經枯竭了,故元代使用了麻倉土的器物胎體,細柔與潔白的程度,為今天的仿品所不能達到,分寸上尚無法掌握。顧及了白度,則細潤不足;顧及了細潤,則白度不足。因此,持此論的人士認為,鑒別一件器物是不是元景德鎮(zhèn)器,只需看是不是麻倉土制胎即可。但是也有另外一部分人士認為,所謂麻倉土,就是今天謂之高嶺土的,是一種東西的兩種稱謂。麻倉土之于瓷器,也不像持前說者認為的那樣“懸”。不知當采哪家之說。
元青花使用的鉆料,研究結果認為有兩類,一類是國產的,一類是進口的。進口的,稱為“蘇麻離青”,還有其他相類的名字。這種蘇麻離青料具體進口于何地何國,業(yè)界的說法雖大同而有小異。有人認為大體上是古波斯一帶地方,有人則認為來自索馬里,因為蘇麻離與索馬里諧音,也是不知當采何家之說。但是這種青料的燒成特征,因為有實物擺在眼前,誰都可以眼見為實,所以都是相同的而沒有相異的觀點,是這種料錳低鐵高,錳的含量與鈷的含量大體相當。燒成后,這種色料色深重,且熔融于釉的程度高,因而仔細觀察,用眼睛和心來體會,可見彩料和釉并不是兩張皮的狀態(tài),而是著色部分如藍色玻璃。國產料則沒有這個特征。
蒙恬之所以成為民間崇拜的對象,除上述勇猛中正,又與文化相關外,他還占著一個忠字。中國古代人們選擇的精神偶像,大都要具有兩個特征,一是才能,一是忠義。如三國時人物關云長在人們心目中的從人到神、從贊賞到崇拜。而忠義是個抽象的東西,所以在造型藝術來說,要想表達忠義的概念,就得用曲折的方式來進行。如在塑像中表達關云長的忠義,就使用了“捧讀《春秋》”之法。中國古代的文人也好,藝人也好,真是具有令人欽佩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
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巡游途中病逝,趙高勸秦始皇的第十八子胡亥殺兄長扶蘇僭位。胡亥允。于是以胡亥、趙高、李斯為首,殺扶蘇和蒙恬、蒙毅兄弟,胡亥為秦二世皇帝。其中趙高勸胡亥的一段話,非常有意思。起初,胡亥對不遵父命、弒兄僭位是有忌憚的,認為按趙高的說法去做,是不忠不孝不悌。趙高勸諫說:昔日商湯滅夏,殺了桀,這是臣弒君;周姬昌又滅商,殺了紂,這也是臣弒君。但是人們對湯和姬昌的行為,卻不但不譴責,反而贊美。以此來勸導胡亥不必為“禮、義”的問題而有所顧慮。這件事的有意思之處,在于“三綱”、“五?!笔强追蜃佣ǖ?,“三綱”中的一綱是“君為臣綱”;但是對周禮贊美有加的也是孔夫子,主張“克己復禮”??梢娍追蜃拥闹鲝?,至少在這個地方,也表現出了實用主義,綱常禮義,有時是可以讓位于實用的。由此看,孔子除了文化人的一面,還有政治人的一面。不知他周游列國、宣傳自己的主張與學說時,是不是為了自己的主張與學說被人接受,做過不太拘泥于禮、義要求的事。胡亥弒兄殺蒙毅后,又殺蒙恬。蒙恬自謂既有功于秦,又忠誠于秦,不該殺。其實這里蒙恬枉為了一輩子官,非常之糊涂,不明白在政治斗爭中,殺他與不殺他,與是不是忠勇無關,而只與政治需要有關。實際上蒙恬的被殺,原因恰好就是他的忠勇。蒙恬見死已成不逆,遂嘆道:自己在修建長城時,在為秦始皇巡游而開道時,少不了挖斷了地脈,這便是自己獲死的罪過。
元代的瓷器,人物畫中有襯景,如這件玉壺春瓶的竹枝、山石、芭蕉、籬笆等。但景與人物并沒有情景交融式的融和,而是各為己體。似乎襯以景物的目的,是表達某種藝術之外的理念或者企求,景物們只是繪者內心期待的一種象征、一種符號,并不是單純地為了畫面的好看。這件瓶上,蒙恬的前面由一名深目高鼻的人向蒙恬押過來一個漢式打扮的官吏,這樣的設置,應當是有依據的,因為蒙恬曾與匈奴人作戰(zhàn),此并且是蒙恬的主要戰(zhàn)功之一。但為什么卻由一個可能是匈奴人模樣的軍官,將一名漢人模樣的官吏押來向蒙恬報告呢?這個情景表現的是蒙恬平生的哪一個片段?他在與匈奴作戰(zhàn)時,有過怎樣一個故事呢?頗讓人費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