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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10月15日,郁達夫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沉淪》正式出版。此書一出,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一時評價毀譽皆有。郁達夫在《<雞肋集>題辭》中回憶道“后來周作人先生,在北京的<晨報>副刊上寫了一篇為我申辯的文章,一般罵我誨淫,罵我造作的文壇壯士,才稍稍收斂了他們的痛罵的雄詞”。一部小說集造成如此聲勢,跟其直白大膽地暴露自我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分不開的,特別是作品對青年人在特殊時代經(jīng)受的苦悶心理的赤裸剖析,更是觸碰到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關(guān)于性描寫的禁忌話題。在詮釋這個帶有濃厚的時代特色的青年形象時,郁達夫希望通過對這一人物的心理,尤其是人物的“性”心理的剖析,而賦予其如何的形象特征,這種性描寫又產(chǎn)生了什么新的意義,是本文關(guān)注點所在。
“性欲和死,是人生的兩大問題”。性欲對作家來說,是嚴肅的,是探討人的生存時不可規(guī)避的話題。在《沉淪》中,作者著力表現(xiàn)一留日青年內(nèi)心的重重矛盾沖突,這種種沖突被包裹在“性”要求得不到滿足,引發(fā)變態(tài)性心理這一主題的外衣內(nèi)。作家設(shè)定了不同的語境,給予“性苦悶”一詞以多層含義,使其不僅僅停留在人的自然需求這一原初意義上,而是進行了擴充延展。作家是借表現(xiàn)苦悶來傳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揭露其性格弱點與心理的“惡”,借此揭示了在文化斷裂期青年的心理狀態(tài)與生存困境。這正應(yīng)驗了李初梨所說的“達夫是摩擬的頹唐派,本質(zhì)的清教徒?!?/p>
郁達夫在《<沉淪>自序》中提及這一文時,他說“是描寫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邊也帶敘著現(xiàn)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
作家所以直接坦白暴露人的心理,甚至不回避對性意識的萌發(fā)引起的苦悶做細致刻畫,一方面,與郁達夫的文藝創(chuàng)作觀密切相關(guān)。在他看來,“小說的生命,是小說中事實的逼真”,“把捉自然,將自然再現(xiàn)出來,是藝術(shù)家的本分。把捉得牢,再現(xiàn)得切,將天真赤裸裸的提示到我們的五官前頭來的,便是最好的藝術(shù)品?!?/p>
在這一層面上來解讀《沉淪》,描寫性意識原是表現(xiàn)真實的人生所需。郁達夫曾寫道:“種種情欲中間,最強而有力,直接搖動我們的內(nèi)部生命的,是愛欲之情……對我們的生命最危險而同時又最重要的,是性本能?!狈从^其創(chuàng)作,作家著力表現(xiàn)性意識的不可控制力,即是對這個創(chuàng)作理念的實踐了:“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潔凈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fā)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平時所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他苦悶一場,惡斗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在小說中,本能的力量動搖了扎根于人物思想中傳統(tǒng)道德的規(guī)束,使人物意識到自身的正常需求,相比之下,傳統(tǒng)思想中對性意識的貶低和刻意遺忘,運用道德枷鎖限制人的正常發(fā)展,便顯得虛偽與可怕了。
另一方面,郁達夫說道:“我們近代人的最大問題,第一可以說是自我的發(fā)見,個性的主張?!毙杂菢?gòu)成人生的一部分,是自我應(yīng)當享有的自然權(quán)利,把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一直受到貶抑的性觀念解放出來,使它返回其原有的意義中去,揭開它身上刻有的文化烙印,確是郁達夫?qū)€性解放,重新確定自我價值的有力響應(yīng)。
如果說,對性意識萌發(fā)的描寫是為了表現(xiàn)一個完整的真實的人生,肯定自我,那遠非作家真正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郁達夫的筆下,人物性意識的覺醒既是對正常生理需要的突顯,同時也是從一定程度上造成其人生悲劇的原因。處在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與地域背景中,人物的欲念得不到正常的滿足,受到壓抑后便演化為變態(tài)的病的心理。性苦悶在此被不著聲色地擴展為生存的苦悶,作家抨擊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社會。
處在時代轉(zhuǎn)型期的青年,心理變化復(fù)雜矛盾。作家也告訴讀者,他刻畫的是青年“病的心理”。性的要求得不到滿足有多重原因,其中隱含了各種沖突。如果忽略了這一要點,就容易把小說的主人公看成是追求肉欲的酒色之徒,偏離了文本的原意,造成誤讀。郁達夫在《<蔦蘿集>自序》里也說,“人生終究是悲苦的結(jié)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樂的兩字。人家都罵我是頹廢派,是享樂主義者,然而他們那里知道我何以去追求酒色的原因”。這正好說明了小說中對性苦悶的描寫并不是旨在宣揚頹廢墮落的生活方式,而是包含多重意義。把其中所蘊含的層層內(nèi)涵剝開,才能看到小說的核心。
小說的主人公一直渴望得到的是理解與愛,當自我性意識覺醒時,主人公也發(fā)出了真誠的心聲:“……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從同情而來的愛情……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但是,這種對人生溫暖關(guān)懷的向往,被現(xiàn)實的高墻無情地阻隔在外,正常的愛得不到,在壓抑之下,主人公的求愛之心才會發(fā)生扭曲,最終不得不以非正常的方式去滿足和宣泄,在重壓之下,人物的心理受到極度的扭曲。
若是繼續(xù)追究下去,大概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為什么主人公會如此孤獨?造成他的孤獨的原因是什么?對此,作家為“性苦悶”注入了另一重意義。作為一個留學日本的學生,在他的身邊生活著的是異域的人群。文本的多處都寫道,主人公“他”在受到同學的冷落,或是與日本女學生相遇,還是在酒館與妓女相處,都發(fā)出“復(fù)仇”的喊叫:“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fù)仇,我總要復(fù)他們的仇?!?/p>
在敘述中,作家描述了形成主人公性苦悶的主要原因:種族之間的差異與不平等。主人公在文本中既是個體,也代表著貧弱落后的中華民族,他遭受著來自社會群體的歧視。這一語境加強了群體身份的符號化——象征著高高在上,鄙視弱國子民的強勢民族。主人公與群體之間的對立和抗爭,轉(zhuǎn)化為強弱兩個種族的相互對立。在此文化氛圍中,女性也不再是單純的欲望對象,而是種族的符號,受到女性的冷落,就意味著弱小民族的身份受到歧視,失去他人的尊重,民族地位不平等,作家為主人公的性心理注入了民族意識。
不可忽略的是,正是祖國的落后與貧弱,它的子民才會受到強勢民族的歧視,這也是讓主人公患上“憂郁病”的真正原因。在這一意義層面上,對人物性苦悶心理的挖掘,既抒發(fā)了作家對種族歧視的反抗,也暗含了作家對中國當時貧弱交加、千瘡百孔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和抨擊。
與過去的文學作品中對性描寫諱莫如深相比,郁達夫在序文中坦言小說敘述的是對性的要求,這需要一定的勇氣與眼光,畢竟,在當時這仍是一個不可碰觸的話題。正是具有進步的思想與莫大的勇氣,使他能真正深入到當時青年的內(nèi)心深處,捕捉到其中細微復(fù)雜的變化,這正是新舊交接時期的進步思想萌生的體現(xiàn),新的觀看世界觀看自我的方式產(chǎn)生了。郁達夫能從自身體驗出發(fā),剖析了青年在這一斷裂期的思想陣痛,越是個人的,越是公共的。郁達夫通過對個體內(nèi)心的細致刻畫,使筆下的人物超越個人體驗,從而獲得時代的意義,喊出廣大青年的真實心聲,為他贏得讀者的共鳴與同情。
注釋:
①郁達夫.郁達夫全集(卷10)[M].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
②郁達夫.郁達夫全集(卷1)[M].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
③陳子善,王自立.郁達夫研究資料[C].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花城出版社(廣州),1986.
④郁達夫.郁達夫文集(卷8)[M].廣州: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