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蒜山游園的梧桐樹下,濃蔭婆娑。樹下六角形的白大理石圍座上,我的侄男侄女兩個孩子,正湊著幽幽晃晃的月光,嘴里嘀嘀咕咕地叨念著什么,快高考了。
白晝那動蕩不安的熱流,在這夜與靜中,在大樹下,好似被過濾過,變得涼爽。
我躺在圍座的另一邊,那光和影在樹葉的琴鍵上奏鳴著無聲的旋律,我散漫地賞玩著,任其一片朦朧,無需費力聚焦。四肢似乎很重,又似乎很輕,彷佛浮在水中。耳邊嚶嚶地回繞著孩子們的苦讀,他們將去搏擊。而我理解這樣過程,現(xiàn)在我已遠離了象牙塔的束縛和禁錮,逃離了那一片凈土和藍天。
忽然,從樹上飄下一片枯葉。我那個多愁善感的侄女,起身走到樹根邊,彎腰拾起了那片落下的枯葉,捧在手里,呆呆地凝視著,果然又想入非非了:
“啊!”她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這落下的樹葉該有多么崇高!它們含辛茹苦、忠守職責,兢兢業(yè)業(yè)地奉獻了畢生的精力。然而,一旦衰老了、枯黃了,它們便又心甘情愿地從樹上脫落,欣然引退,把樹的養(yǎng)料無私地讓給了那些鮮嫩粉綠的后代!”
“不!”我大侄兒卻還是那樣地犟頭倔腦,“應該說,那脫落的樹葉該有多么勇敢!它們埋頭生息,潛心發(fā)育,默默無聲地汲取著一切營養(yǎng)。然而,一旦枯萎了,它們便又毫無畏懼地投向了大地,讓自己發(fā)酵變成肥料,為大樹提供養(yǎng)料,讓自己微不足道的身軀為翠綠的大樹作最后的努力!”
寂靜。
熠熠閃爍,在深黛的黑暗中,仿佛是兩對幼獸的瞳孔,孩子們盯著我,那是他們渴求真理的目光。
呵,是的,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地盯著,盯著外公那干癟的嘴唇,苦苦地探索著隱藏在那些古老傳說中的神秘?;蛟S我也嘮嘮叨叨地問過很多,或許也是問得這樣聰明、深刻、令人回味?
樹葉青黃,人世滄桑,無休無止的重復,然而更是無休無止的進化!一個新的循環(huán)又在這幽暗中悄悄地萌發(fā)了。我頓時感到了一種異樣的莊嚴。
我深情地撫摸著那兩顆即將在生活的激流中翻滾浮沉、顛撲撞擊、飽孕著幻想的腦袋,緩緩地傾訴著作為一個長者、作為一個落伍者的祝愿:
“我希望,世上的一切,都像侄女所說的那樣,那樣的崇高;我更希望,世上的一切,都像侄兒所說的那樣,那樣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