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shù)寧靜的夜晚,遙望掛在高空的明月,總覺得有三雙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我,他們是媽媽,姥姥和姥爺……
回蕩在記憶峽谷里的聲音常常是越久遠(yuǎn)越凝重,而那些早已飄忽到天邊的童年往事,想起它們,淚珠兒就會嘩啦啦地傾巢出動,滾滾落下。能在我淚光里留住的全都是曾經(jīng)跟姥姥和姥爺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歲月。他們與我沒有血緣,給我的愛卻匯成了一條溫暖長河。
母親告別人寰的時候我剛剛十個月,轉(zhuǎn)年,爸爸給我找了一位繼母,由于工作忙,他們把襁褓中的我托養(yǎng)在繼母的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家里。
那是一個繞過清凌凌灤河水的小村莊,每當(dāng)仲夏夜晚,我們祖孫三人坐在葡萄架底下,姥爺就指指扣在頭頂?shù)奶炜諏ξ艺f:“月亮上面可長著跟你一樣好看的大眼睛,瞅著地上所有的人呢。”
我信了姥爺?shù)脑?,常常趴在窗臺,望著通明的月亮發(fā)呆,尋找那雙好看的眼睛。
四歲那年,繼母回農(nóng)村老家的時候叫我喊她媽媽,我倚著門框傻笑怎么也叫不出口??匆妱e的孩子跟母親撒嬌,我也試探著撲在繼母的懷里仰起童稚的臉期盼她的愛撫,從繼母敷衍,生硬的神態(tài)中我本能地斷定她不象是我的媽媽。沒過幾天,果真聽到村里人指點著我竊竊私語,說那人是我的后媽。我聽了,哭著跑回家問姥爺姥姥去要親媽媽,他們哄我說親媽不久會來看我。
我當(dāng)了真事兒,天天傍晚拽著姥姥的粗布大襟襖到村口等。從夏到秋,眼瞅著滿目青枝綠葉泛了金黃,紛紛墜落,我和姥姥就坐在村西的大土坡上,在撒播著紅霞的夕陽里等啊……
天的盡頭有一團(tuán)火燒云溫婉哀地不肯散去,其實也燒著姥姥的心,一種幻覺若隱若現(xiàn),仿佛媽媽在霞光里也躲躲閃閃,突然有一天,我拚命搖著姥姥的肩膀說:“看見了,那是我媽媽,她咋不下來?”
姥姥哭了,不斷地用滿是裂口的手指揪著衣角默默拭淚,嘴邊略過一絲苦澀的笑,慢慢晃動著身子。剎那間我忽然明白媽媽是永遠(yuǎn)下不來的。我鉆進(jìn)姥姥懷里哭著說:“咱走吧,以后不來等媽媽了……”
后來,哥哥從爸爸皮箱里給我偷來了一張生母的3寸照片,我第一次看見生身之母。姥爺找了一個圓形玻璃的毛主席像,偷偷換上了我生母的照片,上面有顆紅繩能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我便隨身戴著,看不夠。
我整天跟村里孩子在野地上跑,丟了掛在脖子上的照片,回家后嚎啕大哭。姥爺問清我去過哪些地方,默默地離開了屋子。他黑天出去,大公雞抻著脖子叫劈了嗓門兒才回家,渾身是泥,頭上沾滿了爛草,臉上劃著道道血痕,見我睡著,就親親我的臉蛋兒,悄悄地把照片放在枕邊,其實我惦記著姥爺,一直沒睡,什么都明白。
七歲那年我被爸爸騙著才肯回天津上學(xué),家里有了異母的妹妹,與我同父同母的哥哥,加上繼母還帶來個十五歲的姐姐,這種姐弟妹三窩孩子湊在一起,我飽嘗了從未有過的失落。姐姐知道我不是她親妹妹天天找茬兒欺負(fù)我,每當(dāng)想起疼我寵我的姥爺,姥姥,我總要躲到廁所去偷著哭一會兒。
天剛蒙蒙亮我就要起床給妹妹買牛奶,有一回下雪路滑跌了跤,把瓶子摔碎了,我嚇得不敢回家,我蹲在街上哇哇大哭,有個好心的鄰居阿姨回家找了個瓶子給我,塞到我手里三毛錢,我才敢買了牛奶回去。妹妹因為沒有牛奶吃哭啞了嗓子,姐姐竟然抄起一個掃炕條帚向我砍來,血順著臉頰流淌,一直滴落到那顆幼小的心靈深處。那天我琢磨出來一個好辦法,離開這鬼地方!
七十年代的錢不像如今這個花法兒,東西也便宜,買一毛錢面醬我就只買五分,買兩毛錢肉就只買一毛錢的,回家后誰也看不出我的小陰謀,終于攢夠了一塊錢,能買四分之一兒童火車票了,恨不得馬上就回到那個日夜想念的村莊。
我創(chuàng)下了童年的一次非凡歷險,七歲女孩兒啊,乘火車走了三百多公里的路,下火車后,我把僅有的一毛五分錢買了一大兜鴨梨,用力一甩,背到肩上,邁開大步,又走了六里多路。
我在農(nóng)村小學(xué)校上學(xué)了,沒過多久,姥姥癱瘓在大土炕上,放學(xué)后我就快樂地伺候她。姥姥見人就夸我是孝順孩子,她經(jīng)常在服藥后抓起黑巴巴、粘糊糊的冰糖賞一塊塞到我嘴里,我美滋滋地吃著她手心里的糖,乖巧地幫她洗臉梳頭捶背,擦身子,跑來跑去端尿盆,替她捉住棉襖縫里的虱子。我用柔軟的小手,捋著她臉上每一條深深的皺紋,替她挖出糊住視線的眼屎。
姥爺死之前哭著告訴姐姐別欺負(fù)我,說我是個沒媽的可憐孩子,我看見姐姐使勁點頭,認(rèn)真答應(yīng)著。還是第一次見到姥爺流了那么多眼淚,他可是在辛勞歲月里看清生死的莊稼漢啊,記得姥姥死的時候他都沒當(dāng)著人掉下一滴淚水。我看不下去了,撒腿就跑,忽然覺得我還怕什么呢!姥爺快要死去,我也就連死都不用怕了,我不吃不喝鉆到村東的老槐樹里呆了整整一天,圍過來的一大群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拉我也沒用,我干脆哭著給他們作揖,就差跪下來求他們,誰肯收留我就去當(dāng)他們家孩子,再不要天津戶口,寧愿當(dāng)個農(nóng)村戶口也不回城市。我哭累了,嗓子啞了,困得躺在樹洞里睡著了,后來一定是有人把我抱回了家。
沒有姥爺姥姥的日子我學(xué)會了逆來順受,習(xí)慣在隱忍艱難中捕獲那細(xì)小微弱的幸福,比如在睡夢里見到姥爺、姥姥,明明醒來,又接著閉上眼睛,惟恐那個美夢結(jié)束。比如家里來了姥姥家的農(nóng)村人我會覺得無比親近,偷偷摸摸地把火腿腸、香煙、糖果和連環(huán)畫塞進(jìn)老家人歸鄉(xiāng)的行囊。
無數(shù)寧靜的夜晚,遙望掛在高空的明月,總覺得有三雙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我,他們是媽媽,姥姥和姥爺,此刻,耳畔還會隱約響起姥爺說過的話:“月亮上面可長著跟你一樣好看的大眼睛,瞅著地上所有的人呢。”
然而,也有月亮被烏云遮蓋的時候啊,我眼巴巴地看著鉆進(jìn)云層的明月,一直看到那片遮住月兒的黑云淚雨滂沱,打在窗前,淋濕了外面的世界,模糊了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