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金默玉 整理/李菁
1918年,流亡于旅順、仍沉浸于恢復(fù)大清帝業(yè)的肅親王善耆迎來了他的38個孩子,他為這個小生命取名愛新覺羅·顯琦。愛新覺羅·顯琦(金默玉),像所有想擺脫出身陰影的人一樣,在此后的坎坷歲月里,總是試圖用勞動來洗刷掉自己身上“十七格格”和“川島芳子之妹”的烙印。
1996年,78歲的金默玉在廊坊開發(fā)區(qū)創(chuàng)辦了“愛心日語學(xué)?!?,而后的“東方大學(xué)城”正是在這所學(xué)?;A(chǔ)上創(chuàng)辦的。每一位見過金默玉的人,都會驚訝于她歷盡滄桑后的達觀和幽默。
1922年父親去世時,我只有4歲,我的生母是在父親去世之前死的,就這樣,我4歲那年,一個月之內(nèi)沒了父親和母親。
我母親生的3個女兒里,川島芳子最漂亮,性格外向。我見到她時,她一直梳男頭。我有時也用日語喊她:“兄長”。
跟川島芳子結(jié)婚的人叫甘珠爾扎布,他是蒙古王公巴布扎布的二兒子。川島芳子結(jié)婚那天挺熱鬧的,平時她總愛穿男人的衣服,但那一天她自己弄了身婚紗,挺漂亮的。全大連、旅順的日本人都參加了婚禮。
川島芳子不怎么喜歡甘珠爾扎布,再說她哪是在家呆得住的人?婚后不久她就從旅順搬到了大連,不到一年,又離開了大連。甘珠爾扎布后來又找了一位夫人,長得也挺漂亮的。奇怪的是,甘珠爾扎布結(jié)婚時,川島芳子又跑來參加了。甘珠爾扎布一直不能忘記她,但又駕馭不了她。
我和十六姐后來到長春讀書時,川島芳子也在那里,自己住在一幢房子里。平時我都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偶爾去她那里玩。川島芳子雖然沒見過我?guī)酌妫靥畚?,因為我最小。她有時還帶著我去郊游、跳舞,還教我如何化妝和穿著打扮。我大哥知道后,特別反對我跟她來往。她那時總跟一些日本軍人混在一起,名聲也不好,大哥生怕我被她帶壞了。
在我去日本留學(xué)的頭一天,川島芳子先離開了長春。我去車站送她,她喊我“小不點”,不知為什么,竟有點眼淚汪汪的。川島芳子在日本的名氣可大了,有一段時間報上幾乎每天都有她的消息,“川島芳子欄”天天登她的相片。我在日本上學(xué)時,有一次在報紙上看到消息說她生病住院了,我就去看她,她見了我還挺高興的。有時我想,可能她內(nèi)心深處也挺孤獨的。
1941年,我回國后,川島芳子剛好也在北京,這時她的名氣似乎更大了。她在東四九條那里住,我也不知道她哪來的房子,我只去過一次,我一看她身旁盡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還有很多有名的戲子都圍著她,都怕她,喊她“金司令”——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司令。川島芳子讓我跟她住在一起,她可能覺得自己老了,得有個人幫她,但我不愿意。我受的教育比她強多了,怎么也能看出來她和周圍的人都不對,于是盡量躲著她。有一次把她惹生氣了,她闖進我家大發(fā)脾氣,讓我向她道歉。我也忍不住和她吵起來,她可能沒想到我會和她頂嘴,氣得到處砸,甚至用軍刀使勁抽打我,在大哥勸阻下,她才坐上車揚長而去。
1945年,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川島芳子被逮捕,1948年被國民政府秘密槍決。據(jù)說她臨死前挺想見我的,但我沒去。我想她自己不覺悟,周圍的人又不會放過她,那樣一種結(jié)果,對她來說也許是最好的了。
“珍珠港事件”爆發(fā)后不久,我被迫中斷了兩年的大學(xué)生活,從日本回到北京自己家的那所老宅,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長住,也是我記憶里最無聊的時期,什么事情都沒有,在家里憋壞了,王府井一天能逛好幾次。
我關(guān)于人生的所有夢想也因為那個動蕩的年代而破滅。我曾經(jīng)設(shè)想自己做一名四處采訪的女記者,甚至去做歌唱演員,但長輩們覺得,身為一個王府里的格格,怎么能四處拋頭露面呢?我喜歡騎馬和打網(wǎng)球,為了玩起來方便,在19歲生日那天,我剪了一個短短的男式頭發(fā)。那張照片被照相館放大了放在櫥窗里,被我一個哥哥無意中看到了,他特別生氣:格格的照片怎么可以隨便掛在外面讓人看!
1948年,哥哥成了眾多匆匆離開北平城人群里的一員,留給我的是100塊錢、6個孩子,外加一個老保姆和她的女兒,一家9口的生計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既沒結(jié)婚,也沒孩子,為了維持生計,我開始陸續(xù)變賣家中的鋼琴、地毯、沙發(fā)、皮大衣、留聲機等。為了謀生,我還給海軍織過毛衣,3天1件,但還湊不夠一家人的菜錢,在這種窘迫中迎來了一個新的政權(quán)。
新中國成立后,我沒有走,我覺得我畢竟是中國人啊。后來在香港的大哥寄來了一筆錢,我用這筆錢開了一家飯館“益康食堂”,一度成了北京的名店。不久我與著名的花鳥畫家馬萬里結(jié)為夫婦。
1956年,我考進北京編譯社,被分配到日文組工作。就在我覺得新生活才剛剛開始時,1958年2月初的一個傍晚,十幾名警察突然闖進家里,宣告我被捕了。3個月后,我被押送到勞改隊。6年后的一天,正在干活的我被隊長叫進辦公室:“金默玉,經(jīng)過審查,現(xiàn)在決定判處你有期徒刑15年!”從這一天起,我被帶到著名的秦城監(jiān)獄開始服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無法選擇的出身,以及那個陰魂不散的胞姐川島芳子。為了不連累馬萬里,我主動提出了離婚。
1973年,熬過了15年的鐵窗生涯,我終于重獲自由,被安排在天津的茶淀農(nóng)場,種地養(yǎng)鴨,后來和農(nóng)場的一位老專家施有為又組織了家庭。1979年,我給鄧小平寫了封信,我不是要求平反,我是想有份工作。我想我干不了體力活了,但我還可以干腦力活。不久農(nóng)場來了3位同志核實情況,幾天后,我等來的是來自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平反通知書,我想,我終于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公民了。
平反后,我被分配到北京文史館做館員。當(dāng)年在日本東京女子學(xué)習(xí)院的那些同學(xué)設(shè)法找到了我,我拒絕了他們讓我去日本定居的邀請,我還是那個想法,我畢竟是中國人?,F(xiàn)在,我的兄弟姐妹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們這一輩,男的是“憲”、女的是“顯”,下一代女的是“廉”、男的是“連”,現(xiàn)在這些后人有姓金,有姓連、廉,姓什么的都有。以前是皇上賜給8個字,可以用八代人,這8個字用完了再給8個,現(xiàn)在也沒人給排了。我們家到“連”就沒了。那個曾經(jīng)顯赫的皇族,已完完全全是這個民族徹底翻過去的一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