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亨的撻伐
——對諾齊克的批判

覃雯靜

(西南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重慶 400715)

前蘇聯和東歐的劇變所引起的動蕩、混亂和絕望的局面已經結束，撥開陰霾、重新詮釋馬克思主義的任務在這個時代表現得尤為必要和艱巨。當某些社會主義者開始質疑任何形式的社會主義的生存可能性時，G.A.柯亨等一批社會主義的堅實信仰者恪守著自己的信念，始終在捍衛(wèi)社會主義和批判資本主義的斗爭中，力圖逐漸地消弭社會主義的危機并在英美等一部分資本主義國家中為社會主義理念攫取的一塊資本主義所無法動搖的領地。被簡·納維森譽為“英語世界中最受尊重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杰拉德·柯亨，是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和代表者之一，在開啟分析馬克思主義之先河的《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這部使他一舉成名的著作后，又掀起了第二輪與自由意志主義者諾齊克的激烈論戰(zhàn)。

一、柯亨對諾齊克正義理論的批判

羅伯特·諾齊克是20世紀最杰出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之一，也是右翼自由至上主義者,更是被倫理學家內格爾列為在100年以后，仍然能被人們所閱讀的20世紀下半葉的兩位哲學家之一。在被資本主義陣營尊為經典的《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著作中，他的正義是以自由為尺度來界說的,換而言之，自由就意味著正義。約·格雷寫道“在諾齊克看來，自由是一個道德觀念，屬于自由理論的范圍”，“無論什么, 只要它是從一種公正的狀態(tài)中通過所有合法相關者的完全自愿的交易產生的, 它本身就是公正的”。他認為每一個狀態(tài)或步驟都是公正的，而公正的對象必須是出于自愿。這個看似不證自明、不言而喻的理論就是諾齊克所謂的分配正義的理念。諾齊克的這部著作使柯亨將后半生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研究政治哲學上，在他的《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中，就把這個貌似顯而易見的觀念喻為自由意志主義者玩弄“自由”概念的把戲。

首先，柯亨認為，“公正的步驟并不會維護公正”，這是一般人可能對諾齊克所提出的正義的批判。根據諾齊克把分配正義稱作持有正義的角度，柯亨把他的反駁論證置于市場交易之中，他認為，市場交易在純潔、透明化的程序下也會導致不公正。即使雙方在交易的過程中不存在欺騙、隱瞞等不公正的手段，交易的契約也是在雙方自愿的情況下制定，但是一些無法確定的限制，比如市場不可避免的風險性，最后的失利者相對于獲利者來說仍然是不公正的。另外，市場交易結果的不確定性與主體的認知局限性的共存成為不正義的另一個佐證，雖然當事人明白市場交易結果存在許多偶然性的因素。由于市場的復雜性，除了一些慣以常理的規(guī)則之外，還有一些后果幾乎是不可預見，就像我們不能預測股市的走向或彩票的號碼一樣。

其次，柯亨認為諾齊克的正義是一種基于自由的正義，也就是說正義只是表現為合法相關者在出于自愿的情況下，那么這樣的狀況我們就說是自由的，自由的也就是正義的。正義與自由的理論內涵無疑是源自于約翰·羅爾斯( John Rawls,1921—2002)《正義論》的出版,這場“正義之爭”在20世紀新自由主義的活躍時期引發(fā)了軒然大波。羅爾斯所提出的“作為公平的正義”認為正義有二原則——平等自由原則和差異原則。第一個原則是基本的原則，它涉及公民自由平等，“每個人對與所有人所擁有的最廣泛平等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痹凇蹲鳛楣降恼x》中,羅爾斯將這一正義原則重新表述為“每一個人對于一種平等的基本自由之完全適當體制都擁有相同的不可剝奪的權利,而這種體制與適于所有人的同樣自由體制是相容的”，明確地表明了正義原則的目的仍在于確保平等的“基本自由”，為人的自由提供保障。諾齊克認為羅爾斯的正義是帶有一種平等主義的自由，而他以反對平等主義的方式倡導一種極端的自由放任主義立場。在批判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基于權利的持有正義理論, “廣泛不同的人們控制著各種資源, 新的持有來自人們的自愿交換和饋贈”，這種自愿交換和饋贈就是自由。不自由必然導致不正義，例如向富人的個人所得征稅就是一種對自由的限制。首先柯亨所批判的是諾齊克把自由與自愿的交易相等同的主張，進而用這個主張證明“自由總會維持正義”。另外諾齊克還認為每個人只有在“某人禁止我去做我有權利所做的事情時, 我才是不自由的”，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原有的合法權利被限制，那就是對這個人的自由的限制,這只能是一種基于自由權利的主張。所以自由不能絕對地等同于交易的自愿，自愿的交易至多只是正義的一部分。而“自由總會維持正義”的主張就是基于這個理論基礎，既然理論基礎已經被瓦解，那么這個結論自然不攻自破?？潞喾瘩g諾齊克的正義觀念更為重要的一點是他所持有的一種右翼自由至上主義的立場，這種正義理論對資本主義的正當性作辯護，并在極端的反社會主義的立場上撻伐社會主義的合理性。他認為社會主義的分配方式是缺乏正義的，對財產的再分配就是侵犯人的權利的表現，所以他的正義是反對平等，他認為“每個人有對自身及其能力，具有完全的不可剝奪的控制權和使用權，因此，在沒有立約的情況下，他沒有義務向他人提供任何服務和產品”，這就是自由意志主義的自我所有原則?？潞嘣诮⑵降戎髁x的正義原則的同時，向我們揭露出以自我所有原則為出發(fā)點, 資本主義的自愿交易不僅不會總是維持正義, 而且還會造成一些人濫用絕對權力并導致另一些人的不自由。

柯亨在討伐諾齊克的正義觀念的同時，試圖構想一幅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自由和平等的偉大藍圖。在2008年的著作《如果你是一位平等主義者，你怎么可能這么富有？》中，他感嘆道，在當代社會中我們還能相信正義和平等，那么，我們又將采取怎樣的行動? 我們應該通過依附于共同體的正義準則，指望通過共同體的改革來改善和維護社會的正義狀況還是在個人選擇中遵照道德自律而建立自我平等主義的意識，把正義作為一種道德原則？他在書里闡明了自己的觀點，正義的原則不僅要運用到對社會結構的定義中，也要運用到對個人的品德中。如果嚴格遵照平等主義原則行事就會消除不公正。與右翼正義論的自由意志主義一派相對立的如柯亨的“左翼”自由論者們，秉承馬克思主義批判意識, 從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方法和理論價值中汲取了智慧和力量，開辟了一條平等的正義之路。加拿大的另一位著名哲學家，分析學派馬克思主義成員任凱·尼爾森(Kai Nielsen, 1925—)也提出了以“作為平等的正義”為核心的平等正義論, “在一個社會主義社會——這個社會是相對富裕的社會并趨于走向無階級社會——的重構過程中,根本性的觀念應當是:每個人在有著大體同等需要的情況下,對能夠被共享的可用資源有權擁有平等的份額?！边@無疑也是對柯亨的正義論的一種鼓舞，為我們捍衛(wèi)社會主義開啟了更廣袤而深邃的理論視閾。對于我們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社會主義，認識當代的分配正義理論提供了更加廣闊的平臺。給處于困境和迷茫中的理論建設者和社會實踐者們以啟迪，這對于社會主義的發(fā)展都是大有裨益的?？傊?，研究柯亨對諾齊克持有正義理論的批判有著深刻的現實意義。

二、柯亨對“自我所有原則”的批判

在前面論證諾齊克的所謂的正義是一種過于極端的自由放任主義的時候，我們介紹了自由意志主義的自我所有原則，也正是這一原則激起了柯亨為社會主義的分配正義作辯護。諾齊克在《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中對這一原則進行了描述：所謂的自我所有原則, 也就是每個人擁有他自己的財產, 在沒有訂立契約的情況下, 沒有義務向任何人提供任何服務和產品。西方自由主義者提出這個原則的目的就是為私有制存在的合理性和所帶來的不平等的結果做辯護，在維護個人的絕對支配權的同時，把自由和不平等畫上了等號。在柯亨的精心研究下，終于發(fā)現了這個潛藏在以人權為面具的本質下的陰謀?？潞嘣凇蹲晕宜小⒆杂珊推降取分薪议_了這層偽善的面紗，向人們展示出其內在的邪性。諾齊克以自我所有原則為前提, 論證了維護自由必然會產生不平等；柯亨同樣也以自我所有原則為前提,在自我所有與自由和平等之間建立起協調關系。他在書中經過三個階段輪番斗爭，終于擊垮了自我所有原則這座堡壘。

第一階段，柯亨以自我所有論為前提證明不平等是不合理的。自由意志主義者宣揚滿足平等所付出的代價就是不公正的產生，但是不公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那是對自我所有權利的侵犯。柯亨意識到自由意志主義的上述觀點就是以自我所有論為前提，只要駁倒自我所有原則，那么再美麗的“海市蜃樓”也會轟然倒塌。但是柯亨認識到現在還不是能夠駁倒自我所有論的時刻，姑且曲線救國，先以自我所有論為前提，證明它不會帶來諾齊克所說的不平等。讓柯亨深為震撼的是，他發(fā)現諾齊克以自我所有原則為前提承認個人權利的自主性，卻忽略了除人自身以外所擁有物質與自然資源的權利，沒有這些，人們的一切其他需求都無法滿足。正是因為諾齊克的自我所有原則沒有將人對自然資源的權利包括在內，只是提到一種法律意義上的自主權，所以并不能夠推出“遵循自我所有原則必然導致不平等”這一結論。因為權利平等的起點沒有牽涉到對自然資源的不平等占有, 那么也不會導致不平等的結果。所以，諾齊克并沒有成功地論證不平等是自我所有原則的必然結果。

第二階段，柯亨提出自我所有權不但不會帶來不平等，而且還會在平等與自我所有之間建立協調的關系?？潞嗾J為，“諾齊克所維護的不平等是自我所有權與外部資源分配的不平等原則的結合”。因為諾齊克認為“物品是帶著人們對他們的種種權利進入世界的”，“對于人人可用的無主物o的占有必須滿足以下條件：與o供大家使用相比,它不供大家使用并沒有使任何人的境況變得很壞”，這就是對他的外部世界“人人可得”原則的附和。實際上這個原則就是在承認私有財產的合法性，他認為，原始資源的不平等分配所造成物質的私有權極不平等，如果不平等的條件是正當產生的，那么就是合理的。柯亨為了反駁諾齊克的結論，提出了外部世界的共有制：“外部世界歸所有人共同所有，對于外部世界未來的使用，每個人都擁有否決權”。他說，以自我所有原則為前提堅持每一個人完全擁有他自身的同時,又以外部世界公有制堅持每個公民與他相同的其他人一樣擁有對外部資源的所有權，確保外部資源絕對平等的占有，那么自我所有與平等之間就能夠完美地結合?？潞嗾J為不僅平等與自我所有之間是有可能達到平衡的，而且還能用社會主義的思想凈化自我所有這個概念,建立更加協調的社會主義理論。

第三階段，柯亨證明了自我所有原則并不能完全與現實相適應，在這樣一個側面否定了自我所有權的存在價值。雖然我們在第二階段的論證中已經知道了平等可以在不破壞自我所有原則的基礎上得到, 但是對外部世界人人共有使其居民的自我所有原則僅僅是一種虛設。因為, 人們不可能使用自己的自我所有權對自己的生活進行實質性的控制,無論想要做什么必須受制于其他人的表決權?？潞噙M一步證明, 即使外部世界的共同占有會侵害自我所有原則,但是自由主義者不能夠抱怨。因為即使人們只擁有那么些許蒼白的自我所有權，也比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僅僅擁有自我而沒有任何財產的無產階級要好得多。無產階級不同于共有者，對外在世界的自然資源沒有絲毫的權力, 甚至對自己的生活同樣缺乏真正的控制權。這樣，自由主義者就陷入的兩難的局面：自由主義者既不能因為聯合占有世界資源可能會有損于自我所有原則而棄人們平等占有世界資源的權利于不顧，又不能為這樣的資本主義世界作辯護,因為在這個世界中, 許多人的自我所有權只是一種虛設?？潞嗾J為，這一回合的論戰(zhàn)透射出一個更為深層的矛盾：自由意志主義者要么堅持自我所有原則(一種純粹的法律條件), 而棄原始資源和物質的規(guī)則與自我所有原則相結合會保證的自由和自主的實現于不顧；或者選擇一種并不能夠保證自由和自主，形同虛無的自我所有原則。經過幾番的論戰(zhàn)，自由主義者的自我所有原則在柯亨所揭示出的矛盾中轟然瓦解，隨之，自由主義對不平等的合理性的捍衛(wèi)也蕩然無存。

三、結語

柯亨批判資本主義和維護社會主義的任務和使命遠不僅于此，他在一種更為理想的憧憬下為馬克思所設想的美好社會提出了寶貴的見解。馬克思所設想的社會，是自然資源的平等占有與個人的自我所有的完美結合, 每個人都可以得到全面的發(fā)展。個人不僅擁有他自己,而且可以成為別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到那個時候“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私K究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從而也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笨潞嗾J為,社會主義分配正義原則是一種以平等為終極價值取向的分配正義原則，“當社會主義的平等得以實現的時候,結果的差異反映的只是趣味和選擇的差異,而不是天生和社會的能力力量的差異”，到那個時候我們就不必為了維持平等而強迫天賦優(yōu)秀的人為天賦較差的人提供幫助。雖然這個目標暫時還不能實現，但是柯亨的斗爭精神讓我們對建立一個公平的社會充滿了希望。邏輯地分析柯亨對諾齊克持有正義理論的批判和對自我所有原則的抨擊，對于全面理解當代政治哲學的發(fā)展方向和視角有著重要的意義。從東歐劇變以來，一些人對社會主義喪失了信心，所以柯亨對諾齊克自由觀念和自我所有原則的批判不是簡單意義上的一種思想對另一種思想的反思和批判，它是兩種國家制度和分配方式之間的較量，關系到的不僅是個人價值的思考與實現，也是與全世界人民的生活和利益息息相關的，更是為無產階級爭取應有的權利和應得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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