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我一直不是她眼里理想的兒媳婦,第一次見她,等我的不是一桌慈母的拿手菜,而是一席長達3個小時又23分鐘的長談。然后,她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其實,你和陸童并不適合,恐怕以后你會覺得委屈?!?/p>
我再白癡,也該明白這是委婉的不贊同。言下之意,我,配不上她的兒子——那個接國家級科研課題接到手軟的年輕副教授,一個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大學城的高校子弟。
初次交鋒,我覺得自己算是見識了書香門第的高傲與清冷,并暗暗發(fā)誓:我非得把口子過得喜氣洋洋,讓你體驗一把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滋味,
然而,婚后的生活狠狠地瓦解了我的雄心壯志,陸童在熱戀時表現(xiàn)出的執(zhí)著,只不過是他扎實科研精神的一種,一個能把尾氣排放污染降到最低的人,給了自己半年的時間,來搞定婚姻這回事,然后鉆進實驗室。家務、聊天、孩子,一切一切正常的凡俗生活,對他來說,都是應該被寶貴人生“節(jié)能減排”掉的多余步驟。
結(jié)婚三個月后,我懷孕了。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陸童時,他說:“這事,你應該跟我媽說,她生過我,可以給你一些指導”婆婆聞訊后,倒是第一時間趕來了,看到我一臉的不開心,說:“如果你并不期待這個小生命,或者對他的父親有什么不滿的話,現(xiàn)在就應該做掉他。否則,他很可能是你一生的負擔”
那一刻,我恨透了她。我回敬道:“如果知識可以讓你們一家人如此冷血的話,我寧愿嫁給一個文盲家庭。希望這個孩子別像你們!”
臨產(chǎn)的時候,我找不到陸童,不知道他又在哪個屏蔽的試驗室里?硬著頭皮給婆婆打去電話,她趕來時,女兒已經(jīng)出生了。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到走廊里打電話:“陸健(我公公的名字),挖地三尺也把你兒子給我翻出來,我不要什么科學家、青年才俊,他是丈夫、是父親,他選擇了,他就得負責?!?/p>
聽著她歇斯底里的咆哮,想著她一絲不亂的發(fā)髻,我的嘴角泛起冰冷的不以為然:這文縐縐的表演,也只有他們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才想得出來。
整個月子,她把我侍候得很好,但我無法開心起來。陸童被孩子黑白顛倒的習性嚇跑了,去澳大利亞出長差,我不同意,他說:“炎炎,你不能為了一個不知道將來會長成什么樣的孩子,毀了一個稱得上棟梁的大人。你看你看,這是一雙拿試管、跟領(lǐng)導人握手的手,不是用來洗尿布、沖奶粉、給家庭打雜的……”
我還在吃驚于這話是否出自人口時,婆婆給了陸童一個迅雷般的耳光,死寂的沉默之后,是我冷靜的決定:“不要在我面前演戲了,你就是把他五馬分尸了,我也不會再同他過下去了?!?/p>
滿月后,我堅決離婚,陸童卻做起了感情的老賴,以逃避的方式拒絕離婚,他需要的是有家有業(yè)的名分,但我已覺得沒有義務成全。最后促成此事的,是婆婆。我不知道她跟陸童說了什么,我只以為,一個媽媽能夠勸兒子離婚,只能有一種解釋——對我,極度不滿意。事實明擺著,以陸童蒸蒸日上的條件,再婚會有更好的選擇。
散伙飯是婆婆請我吃的,“天天漁港”——一個以貴聞名的海鮮飯店。兩個人,兩瓶紅酒后,我惡狠狠地打著混合著魚蝦鱉蟹味道的飽嗝,對她說:“這樁不被你看好的婚事結(jié)束了,你特為自己的高瞻遠矚得意吧?”
“炎炎,我只能告訴你,我終于可以把你當閨女看了?!闭f完,她居然,居然哭了!傷心的程度仿佛沒了家的人,這是她嗎?
看著她這般貌似真誠的難過,我的悲傷被噎住了,一種被玩弄、被欺騙的屈辱油然而生?!爸郎督绪{魚的眼淚嗎?尤其是一只老鱷魚的眼淚!”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心里恨恨地想,從此再也不給你表演的機會。
離婚后的每天早晨8點鐘,我都會收到一條匿名短信,有時是“天冷了,請加衣”類的“溫情篇”,有時是一條網(wǎng)載的笑話,剛開始,我并沒有放在心上,總有人發(fā)錯短信,何必計較?更何況那些短信,也挺適合調(diào)整我那時的心情。
很少見到陸童,倒是婆婆成了家里的???,每次來,恨不得把超市全搬來似的慷慨,我理直氣壯地認為,她是在替兒子贖罪、向她的孫女買好。直到有一天,她走了大概一個小時,又返了回來,手里拿著兩包蘇菲衛(wèi)生巾?!把籽?,走到半路想起來的。明天別忘了放在包里,免得措手不及?!毖蹨I毫無防備地流出來了。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哪怕是在親生母親那里,也不曾連這樣的日子都記得如此精準。抹著眼淚,在陽臺上偷偷目送她走遠。原來,她的背影如此慈祥的蒼老、我從不曾留意過,存于我腦海的她,一直是一個自負、理智的“高大全”形象。
女兒1歲生口那天,她帶來一個中年男子,一頭扎進廚房,變戲法般地做了一桌子菜,廚師兼主持人般地讓這個家第一次有了發(fā)自肺腑的笑聲。他叫朗鵬——婆婆的學生,一個比我大1歲、未婚的“老海歸”,那天,朗鵬走后,她問我對其印象如何?我瞪著她:“人家條件那么好,憑啥找一個拖家?guī)Э诘亩峙?”她說:“你要是這么看低自己,這輩子你就沒有幸福可言了。要覺得合適,你就別往后縮,爭取個機會,不是丟人的事?!?/p>
“前婆婆給前兒媳當紅娘,你真不覺得別扭荒唐?”
“我說我把你當閨女養(yǎng),別扭荒唐我就都得忍著?!?/p>
她的話,不管真心還是假意,都還是讓我為之心頭一顫,我承認,就算她又是在演戲,我已經(jīng)有幾分當真。
朗鵬不愧是她教過的學生,做事也有著我行我素的孤傲勁兒——不管不顧地去單位接我、送禮物、煲電話粥、星期六來家里當一天保姆,跟1歲多一點兒的女兒混得極熟,剛冒話的孩子,追在朗鵬屁股后面喊“爸爸”。我吃驚過后,責備朗鵬,他說,早晚得叫,免得日后改口還麻煩。婆婆來得次數(shù)少了,一次來送我愛吃的鲅龜水餃。恰巧朗鵬在,女兒跟在他后面,踉蹌著喊“爸爸”。婆婆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她嘴上說,為我們高興,可是,我在陽臺上,偷偷目送她離開時,親眼看著她哭著奔出小區(qū),那份悲傷,就連背影都劇烈地顫抖。我能了解她心中的不是滋味兒,估計她應該到家了,我第一次主動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寶寶永遠都是你的孫女,一直都姓陸,你放心?!彼龖撛谀沁呏绷酥毖澹f:“只要你們娘兒倆好,姓啥其實都沒關(guān)系,都是讀過書的人,這些,不重要。”
然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她的消息,剛開始覺得不問也好,免得讓她這樣跑來跑去,很辛苦。可是,十天過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不住了,只要樓梯有一點兒動靜,都會想是不是她來了。
第十一天,家里電話沒人接后,我想都沒想給陸童打了個電話,他開會,只告訴了我一個手機號,便匆匆掛機。我打過去,響了兩下,聽到了婆婆的聲音,我本想心平氣和地問她在哪兒,但說出來的卻是:“你要是真把我當女兒的話,怎么可以十天不打個電話過來呢?”說著說著,我像
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任由自己新仇舊恨地哭了起來。然后,聽到護士的尖聲責備:“你們家屬怎么回事?這個時候還讓她接聽電話,不要命了。”接著是各種嘈雜的聲音,以及她微弱的聲音:“我閨女來電話了……”
她在醫(yī)院,八天前突發(fā)腦溢血,剛剛度過危險期。我在往醫(yī)院趕的路上,突然覺得她的電話號碼似曾相識,調(diào)看手機的短信記錄才知道,那些伴我度過不應期的短信,是婆婆發(fā)的。
我沒等她醒過來便先走了,怕她看到我時,彼此都會太激動。一切的突如其來,都已經(jīng)不在她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了?;丶业穆飞?,我一直在看手機里尚存的幾條短信,想起曾經(jīng)的過往,心如刀割。于是,給她發(fā)了個短信:“媽,堅強一點,早日康復,女兒要和寶寶一起,給你許許多多的晚福?!?/p>
一個月后;她出院了。這次病倒重創(chuàng)了她原來的孤傲,卻表
現(xiàn)出更多老母親的慈祥。家里做好吃的,必叫我、寶寶和朗鵬去,有時去不了,她就派公公給送到小區(qū)保安那里。如果有一天。忘記了給她打電話,她就會坐臥不安,然后打來電話說:“其實沒什么事,就想告訴你,我等了一天的電話。本來不想打擾你的,可是沒忍住?!?/p>
她對我從愛護到依賴用了并不長的時間,她經(jīng)常會來電話,請教一些看上去很簡單的問題,比如:“今天去參加一個婚禮,我穿那件灰色的羊絨衫,行不?”比如:“明天去體檢,我不想去了,你爸非讓我去,你可不可以跟他求個情。”比如:“買菜時,把錢包落在了菜攤上,心里很難過?!?/p>
只是,她很少提陸童,很多人都說,方老師有這樣的一個兒子,真是形同虛設(shè)。但每一次,她都會為他辯解,她還是能夠用放大鏡找到他身上的優(yōu)點——能夠在那么枯燥的科研工作中,耐住寂寞,其實不容易。我們都不了解他,不懂他的快樂和苦惱。
然而,對于那個曾經(jīng)蹉跎了我婚姻的男人,我希望從他母親那里,聽到一聲由衷的抱怨,或者哪怕是非??陀^的評價。比如,他這個孩子就不適合成家,只會委屈別人。雖于事無補,但可以讓我心理平衡。
這,是我和她之間最后的心結(jié)。打開它的,是一件與主題無關(guān)的小事。
我的身份證丟了,婆婆陪我去轄區(qū)派出所照相。進屋時,恰巧趕上一對母女在照二代身份證。那個女孩兒照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媽媽還是覺得不滿意,“你姑娘的眼睛有點兒斜視,我再有本事也不能把它照正了?!惫ぷ魅藛T相當不耐煩地說?!鞍仇B(yǎng)了二十幾年的姑娘,俺怎么沒看出來眼睛是斜的?”女孩兒媽媽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相當高了。我仔細看了一眼那女孩兒,盡管并非很嚴重的斜視,但很明顯,左眼球就是稍稍靠向里邊。又爭論了很長時間,女孩兒媽媽高叫著要去投訴,工作人員也表示,愛哪兒告哪兒告去。
照完了相,我同樣義憤填膺地對婆婆說:“那個中年女人真過分,傻子都看得出來,她姑娘眼睛斜,還在這兒胡攪蠻纏,真丟人?!薄八趺磿暥灰?只是,讓一個母親承認孩子的缺點,是件多么殘忍的事情?!甭牭竭@句話,我沒敢看她的眼睛,因為,沒有人愿意看到母親的辛酸。那一刻,我為婆婆感到難過,為自己,則感到了一份漸濃的溫暖。
責編/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