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罰價值帶給罰金刑的啟示

李 凱

(西南民族大學 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一、引言及方法論

按哲學界的通說,價值是“客體屬性與主體需要的特定關系”[1]。而就“特定關系”而言,實際可分為二:一為客體之本質(zhì)屬性與主體(人)的特定關系,二為客體之工具屬性與主體(人)形成的特定關系。前者往往被表述為“價值”,是本體論意義的,后者則多被表述為“功能”、“效用”等,是認識論意義的,二者不可混淆、等同。由此推之,在刑法的論域,刑罰的價值同樣不可等同于其具有的功能,因為前者解決刑罰的正當根據(jù)問題,后者解決刑罰的效用問題。

眾所周知,我國1997年刑法典關于刑罰制度的一項重大改革在于罰金刑的大幅設定[2]?；诖?學界有關罰金刑的研究成果層出,但是,傳統(tǒng)的研究范式偏重工具理性,對罰金刑的價值問題并未進行深入的探討。因此,研究結論見仁見智,尚未達成共識。而面對罰金刑大規(guī)模設定與司法實踐中諸多問題之間的矛盾,我們便不得不反思傳統(tǒng)研究范式的局限,并考慮從刑罰價值的層面和視角重新審視罰金刑,或許這樣會給我們帶來新的啟示。

就對法價值的理解而言,刑罰價值應包含正義、自由和秩序,但若以此為邏輯起點研究罰金刑,未免有些務虛。因此,對刑罰的價值采微觀的理解,從刑罰的報應、功利及寬容價值出發(fā)考察罰金刑問題,并為立法和司法提供觀念上的指導是可行的。

今天,對于將刑罰的報應價值和功利價值割裂開來的觀點似乎有些落伍,學者們提出了并合主義的主張:“刑罰的正當化根據(jù)一方面是為了滿足惡有惡報的正義要求,同時也必須是防止犯罪所必須且有效的,應當在報應刑的范圍內(nèi)實現(xiàn)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目的?！驗橛蟹缸锊榱藳]有犯罪而科處刑罰’,是并合主義刑罰理念的經(jīng)典表述?！盵3]在英美,有學者將并合主義概括為該當性的量刑理論:“對加害行為的一種正式的反應應該服務于兩個目的:(1)阻止這類行為;(2)表達對行為與其實施者的譴責。為了服務于這兩個目的,刑罰有其兩個顯著的特征——適用嚴厲的處理與施加譴責。通過以不愉快的后果相威嚇,人們希望阻止犯罪行為。通過以一種莊嚴的、譴責的方式適用這些后果,國家代表其公民的利益表達對此類行為的否定。”[4]57該當性理論不僅強調(diào)對行為人及其行為實施回顧性的報應,而且主張前瞻性的預防,從而脫離了傳統(tǒng)報應論的弊端,實現(xiàn)了“給平等與正義見解以核心的而非表面的地位的一種量刑理論”[4]9。毫無疑問,并合主義的刑罰理念是一種理想化的目標。但是,報應與功利是二元的評價指標,在刑罰價值的體系中,二者內(nèi)在的緊張關系無法輕易消解,要實現(xiàn)其并合絕非易事。因此,在結合二者論述罰金刑時應注意它們在刑罰價值體系中的定位①當然,報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刑罰觀在刑罰目的上并不絕對排斥對方。相關論述可見張明楷:《刑法格言的展開》,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276頁。。

二、刑罰之報應價值帶來的啟示

(一)報應論簡述

報應的正當性最初來源于神意,后來,刑事古典學派的代表人物康德根據(jù)自由意志學說和道德法則,認為刑罰只能是對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危害進行報復的方法,此外不能有任何其他的目的要求。因為“懲罰在任何情況下,必須只是由于一個人已經(jīng)犯了一種罪行,才加刑于他”[5]424,這是一種道義報應觀念。同時,康德在刑罰適用上提倡等害報復論,認為犯罪行為的危害總是外在的客觀表現(xiàn),比較容易為人所判斷和把握,所以根據(jù)犯罪的危害可以決定在質(zhì)和量上都公正的刑罰,“任何一個人對別人所作的惡行,可以看作他對自己作惡。因此,也可以這樣說:‘如果你誹謗別人,你就誹謗了自己;如果你偷了別人的東西,你就是偷了你自己的東西;如果你打了別人,你就是打了你自己;如果你殺了別人,你就殺了你自己?！@就是報復的權利”[5]425。毫無疑問,等害報復相對于原始復仇進步不少,至少它尋求的是公力救濟,從而在本質(zhì)上脫離了原始野蠻的私力救濟,其追求在報應量上的均等,還可以避免原始復仇中產(chǎn)生過量報復的惡果。同時,“借用黑格爾式的思辨來考察,在刑罰發(fā)達史上,威懾刑之取代報復刑構成對刑罰公正的否定,而以等害報復刑取代威懾刑,則必然構成對不公正的否定,這樣,刑罰的公正經(jīng)由否定之否定而得到回復。因此,假如在歷史上被提出的必然性可以理解為一種合理性,相對于威懾刑,等害報復刑便可以被認為是一種合理的選擇”[6]。

然而,犯罪的嚴重性不僅僅表現(xiàn)在其客觀方面,現(xiàn)代刑法同樣關注行為人的主觀惡性,隨著客觀歸罪作為等害報復的前置性條件遭到否決,黑格爾建構了法律報應論及等價報應模式,“自由人所實施的作為暴力行為的第一種強制,侵犯了作為法的法,這就是犯罪,也就是十足意義上的否定的無限判斷……刑罰不過是否定之否定”[7]。同時,從報應模式看,“按定在說,犯罪具有在質(zhì)與量上的一定范圍,從而犯罪的否定,作為定在,也是同樣具有在質(zhì)與量上的一定范圍。但是,這種基于概念的同一性,不是侵害行為特種性狀的等同,而是侵害行為自在地存在的等同,即價值的等同”[8]。等價報應論力求罪刑的相對均衡,不同于等害報應論追求罪刑的絕對均衡,顯然,前者更具合理性和可操作性。

后期古典學派的學者以一些新的視角發(fā)展了報應論,如比克邁爾站在維護國家法律秩序的立場來主張其報應刑觀點,貝林提出了修正的報應刑論,M.E.邁爾提出了刑罰的“分配理論”以及賓丁提出了規(guī)范報應主義。但是,他們都無法回避“刑罰的本質(zhì)是報應”的基本命題,也無法超越報應論的基本范疇,因為“即使報應的需要并非刑法的唯一根源,報應也是犯罪與刑罰間一般有效的、根本性的聯(lián)系”,“無論是哪種法律秩序,沒有什么比報應更能揭示刑罰的本質(zhì)”②在當代,報應刑論在美國有所抬頭即是佐證。人們在觀念里總是認為,對犯罪人以刑罰進行報應才是最現(xiàn)實、最正義的。而且,在司法實踐中,報應刑能為刑罰提供較客觀的標準。有關論述詳見張明楷:《刑法格言的展開》,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273頁。。盡管如此,報應論者在刑罰目的層面并不排斥功利論者。但是,很顯然,他們認為,報應乃刑罰的核心價值。

(二)報應價值對我國罰金刑的啟示

辨析罰金刑與刑罰報應價值之關系有重大意義。一方面,基于報應是刑罰之核心價值的理由,罰金刑應該滿足刑罰對犯罪的報應需求,否則其為不正當;另一方面,基于報應應符合等價性要求的理由,罰金刑應該滿足刑罰的梯度要求,從而實現(xiàn)罪刑相適應,否則其為不適當。

“刑罰不是且不可能在種類上與其因而被施加的犯罪相對稱。對某些財產(chǎn)犯罪處以懲罰性的罰金或?qū)χ\殺予以處死屬于罕見的例外。”[9]哈格這番話的含義有二:其一,刑罰不可能和犯罪在形態(tài)上實現(xiàn)一一對應;其二,對財產(chǎn)犯罪處以罰金刑以及對謀殺處以死刑實現(xiàn)了刑罰與犯罪的對稱。由此可見,罰金刑的報應對象主要是財產(chǎn)犯罪①這里的財產(chǎn)犯罪我們作廣義的理解,既包括傳統(tǒng)的侵財犯罪,也包括貪利犯罪。,由于能夠在損害形式上與財產(chǎn)犯罪等同,罰金刑在應對財產(chǎn)犯罪方面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又,由于“判決在其嚴厲性上應該與被告的犯罪行為的嚴重性相均衡。決定刑罰的分量的標準是回顧性的:被告所實施的違法的嚴重性。與將來相適應的考慮——罪犯對矯治的需要、他的再犯罪的可能性、他的懲罰對其他人的遏制作用——不決定刑罰相對的嚴厲性。在這樣一種制度中,監(jiān)禁由于其嚴厲性而只適用于那些被定嚴重犯罪的人。對于不嚴重的犯罪,應該使用不如監(jiān)禁嚴厲的刑罰。這些非監(jiān)禁制裁的施加程度不取決于康復性的或預測性的考慮,而是取決于犯罪行為的嚴重性程度。警告、有限的剝奪空閑時間與罰金屬于可被使用的制裁”[4]11-12,因此,罰金刑作為短期自由刑的“理想替代措施”,其報應對象也應包括過失犯罪。此外,如果在刑法中規(guī)定了法人犯罪,罰金刑就當然地成為該類犯罪的處罰方法。所以,罰金刑的報應對象應為財產(chǎn)犯罪、過失犯罪以及法人犯罪,對這些犯罪適用罰金刑可以較好地滿足刑罰的報應價值。

鑒于罰金刑的設置和適用應滿足刑罰的報應價值,從我國的刑事立法來看,有以下幾點需要改進:首先,在對綁架罪規(guī)定了罰金刑的情況下,卻未對敲詐勒索罪規(guī)定罰金刑,有所不妥。因為,在客體設置上,刑法將綁架罪歸入侵害公民人身權利一章,將敲詐勒索罪放入侵犯財產(chǎn)罪一章。顯然,后者作為財產(chǎn)犯罪更應適用罰金刑,否則就背離了罰金刑的應罰范圍。其次,侵占罪的第一罪刑單位規(guī)定了 (單處)罰金刑,卻未對職務侵占罪第一罪刑單位規(guī)定罰金刑,有所不當。原因在于職務侵占罪也是典型的財產(chǎn)性犯罪,應設立罰金刑與之相對應。再次,對幾類挪用型犯罪未規(guī)定罰金刑。如刑法第272條 (挪用資金罪)、273條 (挪用特定款物罪)、384條(挪用公款罪)等條文的規(guī)定就存在上述問題。挪用資金罪和挪用特定款物罪規(guī)定在侵犯財產(chǎn)罪一章中,理應設置罰金刑。挪用公款罪雖被規(guī)定在瀆職犯罪一章中,但由于其屬貪利犯罪之一種,故也應規(guī)定罰金刑,否則無法解釋為何要對綁架罪和拐賣婦女兒童罪 (此二罪規(guī)定在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一章中)設置罰金刑。復次,對貪污罪、受賄罪未規(guī)定罰金刑。刑法第383條 (貪污罪的處罰規(guī)定)第一、二款針對數(shù)額較大的貪污犯罪規(guī)定了并處沒收財產(chǎn)的刑罰,但在第三、四款針對數(shù)額較少的貪污犯罪卻未涉及財產(chǎn)刑之規(guī)定,這顯然不妥,有必要增設并處罰金的規(guī)定。同理,上述結論對受賄罪也適用之。最后,我國刑法對過失犯罪未規(guī)定罰金刑,這也是不合理的。此外,從立法觀念上看,有必要樹立以刑定罪的刑法觀②關于罪刑關系論,筆者贊同在立法論的立場采以刑定罪的觀點,在司法論的立場采以罪定刑的觀點。,罰金刑的適用范圍應予內(nèi)縮,而不宜泛化,因為“即使行為侵害或威脅了他人的生活利益,也不是必須直接動用刑法?？赡艿脑?采取其他社會統(tǒng)制手段才是理想的?？梢哉f,只有在其他社會統(tǒng)制手段不充分時,或者其他社會統(tǒng)制手段 (如私刑)過于強烈,有代之以刑罰的必要時,才可以動用刑法”[10]。

從刑事司法看,由于罰金刑應滿足刑罰的梯度要求,踐行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因此,罰金刑不應停留于“標簽理論”,罰金刑雖然在處罰性質(zhì)、適用對象、適用程序、適用主體、適用依據(jù)等方面與行政罰款、賠償損失等處罰措施有嚴格區(qū)別[11],但由于其在民眾觀念中仍難與行政罰款相區(qū)分,故應在處罰數(shù)額上與行政罰款拉開差距。換言之,針對同樣或類似的成罪行為應適用高于一般違法行為的處罰數(shù)額,等于甚至低于行政罰款數(shù)額是不適當?shù)?。例?我國刑法第140條 (生產(chǎn)、銷售偽劣產(chǎn)品罪)規(guī)定:“生產(chǎn)者、銷售者在產(chǎn)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chǎn)品冒充合格產(chǎn)品,銷售金額五萬元以上不滿二十萬元的,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銷售金額百分之五十以上二倍以下罰金……”,我國《產(chǎn)品質(zhì)量法》第50條規(guī)定:“在產(chǎn)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chǎn)品冒充合格產(chǎn)品的,責令停止生產(chǎn)、銷售,沒收違法生產(chǎn)、銷售的產(chǎn)品,并處違法生產(chǎn)、銷售產(chǎn)品 (包括已售出和未售出的產(chǎn)品)貨值金額百分之五十以上三倍以下的罰款;有違法所得的,并處沒收違法所得;情節(jié)嚴重的,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兩相對比,竟然出現(xiàn)對同樣行為的刑事處罰 (如果單處罰金)低于行政處罰的局面!盡管有所謂“銷售金額五萬元以上不滿二十萬元的”這一數(shù)額犯規(guī)定來表明兩種行為的“質(zhì)差”,但這樣的結果仍然令人難以接受。因此,法官在面對上述立法瑕疵之時,應在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nèi)盡量提高罰金數(shù)額,拉開與行政罰款的數(shù)額差距,以避免上述失當情形,真正做到罪刑相適。

三、刑罰之功利價值帶來的啟示

(一)功利論簡述

“功利主義刑法理論的基礎是功利主義哲學,根據(jù)人類自身的苦樂觀、利害觀、好惡觀和人類趨利避惡的本性,借助刑罰之惡即對犯罪的不利與犯罪之惡 (指犯罪對社會之惡,但對罪犯卻是之利)之間的量上的比較,來設置和適用刑法規(guī)范,以刑罰之大惡來抑制罪犯實施犯罪以獲取犯罪之利的念頭,從而獲取刑法的威懾、預防犯罪的效應。由此可見,功利主義刑法理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采取的也是一種類似于報復主義理論的以惡去惡、以惡防惡的規(guī)范的設置、控制模式,為追求刑法效益可不計刑法成本和社會所付出的代價”[12]。近代刑法之父貝卡利亞曾指出:“刑罰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殘折磨一個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業(yè)已犯下的罪行……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guī)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边@實際是站在功利主義的立場表述刑罰目的,這一表述后來被邊沁提煉為刑罰的“特別預防”和“一般預防”目的。

一般而言,功利主義的刑罰論者是從刑罰目的的角度——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來說明刑罰的正當根據(jù)問題 (所謂目的刑論),“因為刑罰具有‘惡’,能夠給人帶來痛苦,所以刑罰能夠而且應當用以預防犯罪。功利主義不僅認為刑罰是一種惡,而且是一種必要的惡……刑罰預防便有充分的正當性。”[13]

儲槐植教授也曾指出:為了實現(xiàn)有罪必罰,罰當其罪,刑罰報應勢在難免,而為了使刑罰獲得一定的社會價值,就必須堅持以功利主義為基礎的預防論,但是功利主義必須受到公正的制約[14]。然而,基于在哲學基礎上存在根本差異的原因,要想報應與功利兼得頗為困難,學界對待二者的態(tài)度也是多元化的。當然,正如前文所指出的:報應是刑罰的核心價值。因此,即使要考慮報應和功利的并合也應以報應為基礎和核心,即在二者發(fā)生沖突時應取報應而舍功利。從這個意義看,功利只是刑罰價值中的次要價值。

(二)功利價值對我國罰金刑的啟示

如前所述,功利主義的刑罰觀念是從刑罰目的來尋求其正當性根據(jù)的,按通說的刑罰理論,刑罰的目的包括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因此,以功利價值為指導的罰金刑立法應兼顧二者①此外,刑罰的功利價值還應體現(xiàn)在其經(jīng)濟性上。對“經(jīng)濟性”的概念,學者們有著不同的理解。筆者認為,應從法經(jīng)濟學的視角——即成本收益分析來解讀刑罰的經(jīng)濟性問題。其他學者的觀點可見邵維國:《罰金刑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0-95頁。。

首先,特殊預防通常包括兩個方面,一為剝奪犯罪能力,二為實現(xiàn)矯正。從前者來看,盡管“對已然犯罪人而言,罰金還具有剝奪再犯能力的功能。罰金刑所適用的主要對象之一是財產(chǎn)犯罪、經(jīng)濟犯罪以及其他貪利型犯罪,這類犯罪往往需要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作為犯罪的資本。對其予以金錢剝奪,在客觀上可以消除或限制其繼續(xù)犯罪的條件”[15]76,但是其一,罰金刑的處罰力度有限,“刑罰只要不對被判刑者的規(guī)范意識產(chǎn)生作用便不能發(fā)揮效果,因此,罰金對于規(guī)范意識遲鈍的人無能為力”[15]28;其二,罰金刑是否會導致新的經(jīng)濟犯罪甚至其他犯罪也是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從后者來看,罰金刑難以實現(xiàn)矯正,“在功利主義看來,承擔改善 (矯正)角色的即是監(jiān)獄,監(jiān)獄的作用不應該是隔離或懲罰個人,而應作為教育罪犯的一次機會,教給他們一種生活技能、生存的職業(yè),使之社會化,因此,任何刑罰都應該從重新塑造犯罪人格為著眼點,以將來積極的環(huán)境影響,來抵抗過去消極的現(xiàn)況影響”[16]58-59。由于矯正的實現(xiàn)有賴于監(jiān)獄,所以,對于僅被處以罰金的犯罪人來說,對其實現(xiàn)矯正相對困難。因此,罰金刑在特殊預防方面的作用十分有限。要解決這一問題應從以下幾方面入手:第一,在可以判處罰金的案件中應考慮被告人的經(jīng)濟能力,避免判決之后無法執(zhí)行,影響判決的權威性。就此而言,可考慮借鑒“日額罰金制”①有關日額罰金制的介紹可參見吳宗憲、陳志海、葉旦聲、馬曉東著:《非監(jiān)禁刑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4-282頁。,以解決執(zhí)行的有效性問題。第二,即使被告人有能力支付罰金,還要考慮被告人的家庭生活狀況,以免制造新的犯罪人。第三,要注意罰金刑與自由刑等其他刑罰方法的配合適用。

其次,刑罰的一般預防的實現(xiàn)其實是一種抑制人的犯罪心理的實現(xiàn),而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通常是需要計算或是經(jīng)驗判斷的。“無論是邊沁提出的苦樂估算論,還是費爾巴哈的心理強制論,它們大概是想解決兩方面的問題,第一是行為評價,第二是行為預測和行為選擇。作為行為評價的方法,估算論確有一定可取之處,因為它至少為分析行為結果提供了具體的標準 (這也許是功利主義效果論的優(yōu)勢),但是,將這種方法運用于行為預測和行為選擇就未免太簡單化了,太天真了。在一般情況下,犯罪人能否在實行犯罪前把各種情況下的痛苦與快樂,各種行為產(chǎn)生的利益加以比較?耶林曾說過,這樣的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從普通心理情況看,犯罪人并不慎謹考慮自己的行為可能招致的懲罰,而是想到他的行為不會被發(fā)覺才實施行為的。這兩種心理模式是在對沒有經(jīng)驗的部分初犯的觀察上得出的結論,因而缺乏普遍的意義”[16]39-40。但事實上,除去少量的激情犯罪、過失犯罪以及法盲犯罪,大多數(shù)的犯罪人 (尤其在經(jīng)濟犯罪中)在實施犯罪行為之前會經(jīng)過慎重考慮,“對于計算了得失之后而實施犯罪的人來說,也不能對其一般預防效果抱有期望,在此,罰金刑便有其局限”[17]134。由此可見,罰金刑實際也并非具備多大的一般預防價值。也有觀點認為,罰金刑所帶來的不只是犯罪人經(jīng)濟上的損失還包括名譽上的損失,即從刑事意義上給犯罪人以否定的評價?！坝凶C據(jù)表明,刑罰或嚴刑只對那些有理性、有明確動機的或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罪犯構成威懾,同時,刑罰對那些事業(yè)有成就的人們也具有良好的威懾作用,對于這樣的人,犯罪意味著太多的喪失,因為他們的成就已經(jīng)將他們與整個社會整體聯(lián)系在一起,對他們來說,犯罪給他們造成的不是正式的后果 (如判決、監(jiān)禁),而是那些令他們恐懼的非正式的后果 (如聲譽、地位的喪失)。”[16]43按照這一邏輯,罰金刑的確能夠?qū)σ恍┓缸锶水a(chǎn)生威懾的作用,它在刑事意義上的否定評價可以使人身敗名裂,但從刑事立法以及人類社會的長遠發(fā)展看,罰金刑 (尤其是單處罰金刑)都不是好的選擇?！拔覀儍H從對犯罪單處罰金的實際效果考察,它與民事、經(jīng)濟和行政法規(guī)中對一般違法行為的罰款并無任何實質(zhì)性的差別;對受罰的當事人來說,兩種處罰都同樣的是被剝奪合法財產(chǎn),在數(shù)額上也并無多少之區(qū)別。當然我們可以說兩種處罰的法律意義完全不同,但這畢竟只是一種形式上的符號性差別;不同的符號如果并不記載不同的實質(zhì)內(nèi)容,那么久而久之這種差別就會在人們心目的符號系統(tǒng)中淡化和消失的?！盵18]150而且,就傳統(tǒng)文化與刑罰的關系來看,我國刑法大量規(guī)定罰金刑也無法起到一般預防之功效,“中華文化歸根結底和西方文化是不同源的,盡管東西方文化在成長過程中不乏相互交融和影響,但是中西方文化是在獨立的基點上平行衍生的,至于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鋒和握手,那是以后的事情。東方的儒家文化可以講是一種‘恥’感文化,而西方文化是一種‘罪’感文化。盡管‘恥’和‘罪’內(nèi)在的都來自內(nèi)省和對信仰的‘確信’過程,但‘恥’感的外在來源是禮俗社會的價值同意;‘罪’感外在的生發(fā)機制是超驗的‘神’的啟示和心靈監(jiān)督,在基督教社會則是指上帝?！盵19]在“恥”感文化的土壤上,道德約束往往比法律約束 (尤其是刑法規(guī)制)更加及時有效。因此,當罰金刑在西方社會大行其道時,在我國的處遇就更需冷靜對待,就此而言,將罰金刑升格為主刑的觀點,并不適宜。而要解決罰金刑一般預防功能較弱的問題,應在以下兩方面下功夫:其一,對一些較嚴重的財產(chǎn)性犯罪考慮規(guī)定無限額罰金制,使行為人無法估算成本和收益,以預防犯罪。例如我國《刑法修正案 (七)》針對逃稅罪就有無限額罰金的規(guī)定,筆者認為這樣的規(guī)定具有合理性。其二,在司法實踐中應注意避免單處罰金的適用,以兼顧報應和預防的雙重實現(xiàn)。所謂“雙管齊下,效果更佳”!

以功利論的視角考量,罰金刑可取之處在于其司法經(jīng)濟性,即通常來說,罰金刑的產(chǎn)出大于投入,“隨著罰金刑的大量采用,刑罰成本得以降低,而且還可以增加國庫收入,(罰金刑)被認為是一種最經(jīng)濟的刑罰”[20]。但是第一,以國家收入來衡量刑罰的合理性是危險的;第二,罰金刑的適用存在“以罰代刑”的憂慮;第三,罰金刑執(zhí)行難的問題還有待解決。因此,不得以犧牲公正來贏得效率,單處罰金應當慎重。例如,我國《刑法》第140條 (生產(chǎn)、銷售偽劣產(chǎn)品罪)、141條 (生產(chǎn)、銷售假藥罪)、143條 (生產(chǎn)、銷售不符合衛(wèi)生標準的食品罪)、144條(生產(chǎn)、銷售有毒、有害的食品罪)、147條 (生產(chǎn)、銷售偽劣農(nóng)藥、獸藥、化肥、種子罪)、148條 (生產(chǎn)、銷售不符合衛(wèi)生標準的化妝品罪)均規(guī)定了單處罰金刑的刑罰方法,司法實踐中應慎重適用,以避免其預防目的實現(xiàn)不足。此外,刑法第141條 (生產(chǎn)、銷售假藥罪)有單處罰金的規(guī)定,但145條 (生產(chǎn)、銷售不符合標準的醫(yī)用器材罪)卻直接規(guī)定并處罰金。兩罪均系危險犯且侵害的法益相同,按照常理,前者的危害性更大,因為一般而言服用藥品的人數(shù)大于使用醫(yī)療器材的人數(shù),從二罪的最高刑也可以看出,前者為死刑,后者為無期徒刑。但是,在兩罪的第一罪刑單位中,前者可單處罰金,后者則只能并處罰金,這樣的罪刑不均讓人難以接受。反觀我國刑法第三章第二節(jié)有關走私罪的條文均做出了并處罰金刑之規(guī)定,甚為合理。

四、罰金刑與寬容價值

(一)關于寬容價值的介紹

毫無疑問,罰金刑被廣泛適用的一個直接原因是刑罰的輕緩化趨勢,“在古代,刑罰以生命刑、身體刑為中心。但隨著文明的發(fā)展,對其適用有了限制的傾向。廢除死刑的國家在增加,身體刑也為各發(fā)達國家所廢止。另外,在有的國家的立法上,以向社會提供服務的命令代替了自由刑。所以總體來看,刑罰呈現(xiàn)出緩和化的傾向”[17]106。但刑罰為什么會產(chǎn)生輕緩化的趨勢呢?或許人類的寬容精神能夠說明問題?！皩捜菔侨祟愄赜械木瘳F(xiàn)象,它給人類更多帶來的是仁愛、友誼和進步。我們不僅應使它充滿生活的哲學,而且法律的哲學也應以此建構。有了寬容的精神,才有可能使法律真正成為保證每一個人最廣闊的自由發(fā)展乃至整個社會自由發(fā)展的手段。”[18]55然而“寬容本身往往受到低估,似乎這是我們?yōu)槲覀兊耐茏龅淖钇鸫a的事情,也是他們最起碼的權利”[21]。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需要寬容他人,更等待在適當?shù)臅r候來自他人的寬容。當寬容精神這一最起碼的東西被人們所重視,并被引入到刑罰之中,刑罰的輕緩化趨勢自然水到渠成。

(二)寬容價值對我國罰金刑的啟示

罰金刑作為刑罰輕緩化的代言人,其中所孕育的寬容價值不言自明①馮亞東教授談到寬容精神與法律控制的關系時論述道:“刑法的執(zhí)法實踐中流行著一種‘就低不就高’的做法 (學者們從法理上將之概括為‘謙抑原則’),即在兩可的情況下應‘就低’而作出有利于被告人的處斷。從其效果看,‘如能正確地掌握這一原則,不僅不會破壞法制,而從某方面來考慮 (從改造教育犯罪者的政策上)或可加強法制’。但這種做法的理論根據(jù)何在呢?學者們將之同罪刑法定原則相聯(lián)系,認為是罪刑法定原則在執(zhí)法中所派生出的一個具體原則 (即當法律規(guī)定不清楚時則視為無明文規(guī)定而不作犯罪處罰)。這種停留在法治國的時代精神上的形式主義推論并不能適應現(xiàn)代文化國對法律方方面面所有類似現(xiàn)象的解釋;在較為健全的、理智的民主制度下這只能歸屬于人類所應當具有的寬容精神。”毫無疑問,寬容精神是抽象的,但其又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并不時地具象化為法律的規(guī)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罰金刑是人類社會進步、文明的產(chǎn)物。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罰金刑的適用范圍也在逐步擴大,“許多國家,一方面開始從自由刑轉(zhuǎn)向罰金刑(所謂緩和化),另一方面將罰金刑從刑事罰轉(zhuǎn)向行政罰 (所謂非刑罰化和非犯罪化②注意:這里將非刑罰化和非犯罪化進行等同是錯誤的,非刑罰化是指行為構成了犯罪,但不予刑罰處罰。非犯罪化則是指對本來的犯罪行為認為不構成犯罪從而進行出罪處理。)。罰金刑已成為適用最多的刑罰方法,在此意義上說,現(xiàn)代世界刑罰體系的中心已從自由刑移向罰金刑。如果說現(xiàn)代世界刑罰體系的中心仍是自由刑的話,那么可以說,在自由刑中,‘金錢化的自由刑’正在成為其中心”[22]。罰金刑取代自由刑的地位在今天看來仍有疑問,但其作為一種較為輕緩的刑罰方法被規(guī)定在刑法典中無疑具有正當依據(jù),符合人類文明進步的趨向。但是,從立法上看,我們要正確處理寬容與報應及功利的關系問題,特別是在中國當前的法治環(huán)境下,以寬容的名義大范圍地適用罰金刑并不恰當;從司法上看,由于罰金刑相對于生命刑和自由刑更具彈性,故其是一柄雙刃劍,適用得當則有利于我國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適用不當則會造成新的腐敗和不公,這也是要予以重視和預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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