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繼福
炕鞋墊,就是用滾熱的火炕,把潮濕的鞋墊煲干。在東北農(nóng)村,特別是冬天,炕鞋墊是不容忽視的生活細(xì)節(jié)。那是因為,無論大人孩子,在冰天雪地活動了一天,鞋墊都瓜瓜濕。若不炕干,墊在鞋里,瓦涼瓦涼的,容易得病。
那時,父母共生養(yǎng)八個孩子,每天煮飯燉菜烀豬食,灶坑里火不斷,兩鋪大炕燒得燙手。每晚,當(dāng)疲憊的孩子們都鉆進熱乎乎的被窩,母親便挨個鞋掏出潮濕的鞋墊,掀開炕席,擺滿炕頭,像母親攤的玉米餅。
第二天一早,大伙睡醒便掀開炕席,尋找屬于自己的鞋墊,趁熱墊在鞋里,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有時候母親太忙,十四歲的大妹便主動承擔(dān)起這項工作。
一年正月,我跟爹到生產(chǎn)隊砍燒柴。成天掄著挺沉的大斧,晚上累得腰酸腿疼。那晚,是大妹妹炕鞋墊。不知怎么,忘了炕我的鞋墊。清早起來,發(fā)現(xiàn)我的鞋墊仍躺在鞋里,冰涼透濕,便氣上心頭,打她一巴掌,把她打哭了。
這一下子激怒了情緒本來低落的父親。窘迫的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下子,我成了他的出氣筒。他揪著我的脖領(lǐng),邊踢邊罵:都十七八歲了,家里的事啥也不管,還凈讓老人不省心……
我挺委屈,放寒假成天跟你上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做作業(yè)的時間都沒有,還打我。一氣之下,一氣兒跑到村外南下坎。我把對妹妹的怨恨,都轉(zhuǎn)移到父親頭上:你自己沒能耐,還肚子疼埋怨灶王爺。整出一大幫孩子,還能不窮?
我不想回家。到哪兒去呢?突然想到鶴崗的大舅,便下了決心,朝鎮(zhèn)上的火車站走去。行進中,身后傳來“大哥大哥”的呼喊聲。
是大妹和二妹追來了。寒冷的早晨,她們沒圍圍巾,手和臉都凍得通紅。大妹拽著我的胳膊哭著說,大哥,沒給你炕鞋墊,我錯了,今后我保證不忘。大哥,你要上哪啊?
二妹說,大哥,別走了。你一走,爹還得跟媽干仗,俺們都害怕啊!
我正在氣頭上,沒理她們。一賭氣,轉(zhuǎn)身跑了。跑了老遠(yuǎn),看不清她們的身影了,還隱約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這是我頭一次離家遠(yuǎn)行,在大舅家一待就是十來天。那時的交通和通訊都不方便,雖然離家?guī)装倮?卻好像遠(yuǎn)在天涯。
大舅先是很驚喜,說,大外甥長大了,能一個人來看大舅了。后來,看我情緒不對,便生疑地問我:說實話,你咋自個兒來的呢?
直到大舅收到我家的來信,我才說了實情。大舅著急了,連忙催我:快回家吧,家里不知咋惦記呢!
我回到家時,大妹二妹拽住我的手失聲痛哭,斷斷續(xù)續(xù)敘說著我走后的情形。
你走那幾天,全家啥都沒干,撒下人馬到處苦找哇。媽一門埋怨爹。
爹只顧抽悶煙,不時唉聲嘆氣。
弟弟們把我推到炕頭,讓我烙屁股。大妹妹給我掏出鞋墊,炕在炕頭。
母親喜極而泣,邊抹眼淚邊說,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啊,你知道我這些天是咋過的嗎?你要是再沒信兒,我得跳井……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爹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從爹去世時起,母親的老窩就解體了,我家成了她的常駐大本營。
但她不甘寂寞,在我這兒貓了一冬,春暖花開時,便要到其他兒女家散心。
如今,老媽已耳聾眼花,步履維艱。她對昔日的往事,多已記憶模糊。惟獨對那次鞋墊風(fēng)波,記憶猶新,不時提起。
每天,不論我下班回來多晚,她都要拎起我的皮鞋,掏出并不潮濕的鞋墊,放在熱乎乎的暖氣片上。
我本不想讓老人繼續(xù)為我勞神,轉(zhuǎn)念一想,就讓她掏吧,一是能使她想起年輕的歲月,二是可以活動一下身子,第三呢,還能讓她有一種成就感:雖然自己老了,也不光吃閑飯,還能給兒子做點事呢!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