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中國人形容某某折騰來折騰去,卻總是越折騰距離自己的目標(biāo)越遠(yuǎn),越折騰越是給命運帶來不能承受之重時,就給這個人下了個定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仔細(xì)一品味,國人的命運往往的確就系在一張紙上,分開來計算,或許比一張紙還薄。
在封建社會,皇帝的圣旨也就是一張紙而已,卻能決定臣子命運的起起落落、跌跌宕宕:說讓你到海南流放,你就要義無反顧地奉旨去海南;說讓你去死,你聽了圣旨,不但不能憤怒,還要謝主隆恩。有時候皇帝的圣旨把大臣滿門抄斬,一下子一個家族全部完蛋,幾十人上百人的生命系在一張紙上,誰能說一個人的命運比一張紙厚?
1948年,我們這兒解放,縣長是地下黨,副縣長是解放縣城的部隊里留下的。填表的時候,縣長蒙了,他的表和副縣長的表不一樣:從部隊下來的副縣長是鉛印的表格,來自地下黨的正縣長是油印的表格。一張紙不一樣,他們的命運也就不一樣。很快,縣長被調(diào)到一個偏遠(yuǎn)的省份當(dāng)一個只有幾萬人口的小縣縣長,副縣長自然就成為新縣長。離開的老縣長常對自己的朋友說:“別小看一張紙,它標(biāo)志著身份的不同??!”
文化大革命時期,在我們的偏遠(yuǎn)鄉(xiāng)村,也流行通告之類的東西。一張白紙上寫滿了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名字,根據(jù)“罪行”的大小,分為一二三等。只要是上了這張白紙的,就是村子里的斗爭對象,想什么時候斗爭他們,就什么時候斗爭他們。一張寫滿名字的白紙,在那個年代,就是命令,就是政策和法律,就是一部分人的命運。
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孩子接到一紙大學(xué)的通知書,全家人都捧著這張紙高興得難以形容:“你再也不用穿草鞋了,你再也不用吃紅薯面饃了?!庇辛诉@張紙,多年后,他們就成為了國家干部。有的職務(wù)上升得很高,是他們自己想也沒有想到的——有的當(dāng)了省長,有的比省長職務(wù)還要高;當(dāng)然,也有的后來成了大貪官,接到的是一紙判決書,比如最高法院的黃松有,寫交響樂的王益。一張紙讓一個人升到命運的巔峰,還是一張紙讓一個人跌入人生的底谷。
現(xiàn)在政府部門的人對于象征權(quán)力的一張紙期待更大。有的時候,一個地方提拔四五百人,一張紙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上了那張紙的,自然是興高采烈;沒有上去的,自然是情緒低落。有的人說:“咱知道自己上不去,咱沒有花錢,咱沒有送禮,上不去就算了”;也有的人罵:“咱錢也花了,禮也送了,為什么還沒有咱的名字?”因此,他就開始用一張紙寫告狀信,不把收禮的人告下來,就決不罷休。成也一張紙,敗也一張紙,讓人感到命運的輕狂和無奈。
大學(xué)和科研部門的“專家”們,一生都在為一張教授的聘書而奮斗。評審教授和研究員,每一年都有該評上的沒有評上,不該評上的評上了的情況。有些很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到老了還是一個副教授,讓他們失去面子和尊嚴(yán);有的人快退休了,取得了教授職稱,拿到了教授的聘書,已經(jīng)兩鬢斑白、發(fā)毛衰落,慘不忍睹。一張紙,害人不淺。
一生為一張紙而奮斗,最后又落實到一張紙上。到了一定的年齡,一張紙上寫滿了“免職”人員的名單。他們面對著一張最后的“紅頭文件”,感嘆歲月的流逝和生命的無情,充滿了庸常和疲倦。
生命的最后一站,依然是一張紙在為一個人的一生做出充滿溢美之詞的總結(jié)。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拿著一張悼詞,沒有表情地念著,似乎送走一個,就解脫一次。有的子女們?yōu)樽詈蟮囊粡埣埳蠈懶┦裁炊o張,其實那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人已經(jīng)離去了,管他那張紙上寫的是什么呢?其實有的領(lǐng)導(dǎo),儀式一俟結(jié)束,坐上汽車,打開車窗,就把悼詞扔出車窗,讓這最后一張紙,也像命運一樣飄零。
【選自《新浪·博客》】
題圖 / 地位不同 / 托德·戴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