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川
共和國的前三十年,政治運動不斷,政策越來越“左”,“左”到最后是有“浩劫”之稱的十年“文革”,于是經濟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這一點現(xiàn)在大部分人已經有了共識。在這種政治氣候下,能夠公開出版發(fā)行的文藝作品要想不受“左”的思想影響,要想反映藝術和生活的真實,不論是在邏輯上還是事實上都是極為困難的。
一些作品,因為主題是“歌頌領袖”,表現(xiàn)的是“反抗侵略”,以及“人民的英勇,敵人的兇殘”,總而言之是光明正大的“主旋律”,于是號稱“紅色經典”,一直到今天都很少有人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提出不同意見。比如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一些影片,《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等等,它們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受沒受到當時那種“左”的指導思想的影響?按理說是很難不受一點影響的。就說《地雷戰(zhàn)》,相比較農民們熟悉的鐮刀鋤頭,當時的“地雷”應該算是某種程度的“高科技”了。但我們看到的似乎從頭至尾就是若干“貧下中農”自己鼓搗出來的,看不到科學技術這個“第一生產力”的巨大作用,更看不到愛國知識分子和技術專家不可缺少的貢獻。隨著歲月的流逝,政治的逐漸“開放”,我們在幾十年后的今天才曉得了,全力支撐著“地雷戰(zhàn)”輝煌成就的,不僅有一大批愛國知識分子和技術專家的智慧和汗水,而且還有他們寶貴的鮮血和生命,甚至還包括巨大的冤屈。以熊大縝、汪德熙為首的科技專家為八路軍建立了兵工廠,生產出了地雷必需的合格炸藥和其他零部件,“解決了炸藥自爆問題,還設計出根據地特定條件下可以生產的電雷管電路。”原清華大學物理系實驗員、爆破專家門本忠(閻裕昌)“一村一村地走,手把手地將拿鋤頭的莊稼漢們教成會造雷、會玩雷的地雷高手。”1942年5月8日,門本忠在河北省安平縣武莫村被突然而至的日軍殘酷殺死。(張港:《一百七十二個被誤讀的史事真相》廣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比較起門本忠的死得壯烈,熊大縝就死得叫人悲憤莫名了。1939年的春天,所謂“鋤奸擴大化”的烏云一下子籠罩到了這一批熱血青年的頭上,冀中八路軍里的一百多名“平津來的所有知識分子通通抓了起來”。一番刑訊逼供,全部打成了“特務漢奸”。離奇的罪名很快被延安派來的人所否定,“除熊大縝尚需進一步審查外,其余人員全部釋放。”但對熊的審查還未有結果,1939年夏天,這位“八路軍冀中軍區(qū)供給部部長”居然就被看押他的八路軍士兵用石頭砸死了。(同上)他的死與死于刀下的王實味“異曲同工”,都是為了“節(jié)約子彈”。冤死的王實味畢竟不大“馴服”,畢竟提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意見。一心研制地雷的熊大縝到底又提了什么“意見”呢?幾十年后,我們終于承認,熊大縝并不是“國民黨特務”。(同上)可是他的尸骨早就不知被拋灑在哪一方黃土了。
億萬中國觀眾后來坐在電影院里看到的《地雷戰(zhàn)》非?!案蓛簟?既沒有上述的“自相殘殺”,也完全符合當時的“政治上正確”。主角配角都屬于叫人放心的“工農兵”,沒有一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鏡頭。敵人也愚蠢,不堪一擊。但滑稽的是,現(xiàn)在我們覺得“太革命”的這部電影在那時候也是命運坎坷,1966年2月,江青在上海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上點名批評了包括《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在內的十余部電影?!兜乩讘?zhàn)》面臨夭折的危險。只是由于當年在地雷戰(zhàn)中作出重大貢獻的軍工專家王耀南將軍不信邪,當面與江青“辯論”,江青不得不收回成命,它才得以免遭扼殺。(2008年第9期《黨史文苑》[上])連《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這樣“革命”的電影都差點被“槍斃”,可以想見當時的政治氣候“左”到了何種程度!
影視界經常有“翻拍”,我們完全應該再拍一部新的《地雷戰(zhàn)》。惟一的要求只是“真實”,真實地重現(xiàn)那段歷史,以告慰當年那些奮不顧身地獻出了生命的熱血青年,以及他們的尚在人世的親屬,還有我這樣抱不平的“旁觀者”。這部電視劇用不著太多的虛構,事情本身就很驚險曲折,只需要把故事背景從原《地雷戰(zhàn)》的“膠東趙家莊”擴大到平津和冀中平原。假如我來寫第一集的腳本,開頭可以這樣:
“1938年春,日寇鐵蹄下的北平……”
“八路軍冀中軍區(qū)二分區(qū)參謀長張珍化裝成一名古董商,潛入北平,與滯留淪陷區(qū)的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葉企孫的助教熊大縝接頭……”
“北京飯店二樓的一個豪華套間,張珍告訴西裝筆挺的熊大縝,根據地急需炸藥和地雷制造專家……”
【原載2010年7月(上)《雜文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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