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金
魯迅先生曾期望他的“投槍匕首”式的雜文能夠“速朽”。當然,先生所言的“速朽”,不光是指對其文字的忘卻,而是希望終有一天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投槍匕首”再無用武之地。然而,據(jù)說,直至今日,先生筆端的人物非但沒有“朽”的跡象,反而一個個又都在時下“復活”了,而且比先前更加光鮮,更加體面。看來,只要我們社會的、政治的、文化的病灶不除,我們根深蒂固的國民性痼疾猶在,雜文欲“速朽”,難矣!
正因如此,總有一些文字具有超越時代、鏡鑒當下的持續(xù)性生命力。比如,陳子展先生的這篇《正面文章反看法》。
作品寫作于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其時的中國,內(nèi)憂與外患并舉,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空前激化。政府名為“民國”,實則專權;對外妥協(xié),對內(nèi)鎮(zhèn)壓;社會政治混亂,被政客操縱的新聞輿論專以娛民、愚民為務?!墩嫖恼路纯捶ā氛窃谶@樣時代背景中的孤憤之作,“(作者)得到這一個結(jié)論(即“正面文章反看法”)的時候,先前一定經(jīng)過許多苦楚的經(jīng)驗,見過許多可憐的犧牲。本草家提起筆來,寫道:砒霜,大毒。字不過四個,但他卻確切知道了這東西曾經(jīng)毒死過若干性命的了?!保斞浮秱巫杂蓵ね票硤D》)
作品在藝術特色上有兩大亮點:
一是視角獨辟蹊徑。文中所用材料,都是當時人身邊最熟視無睹之事,如:日常生活中“‘禁止小便,如違送捕的告白”與“尿流滿地,臭氣熏天”之間的反差對比;時事新聞里“賀龍不止死一次,還是有一個賀龍”的前后矛盾;一邊“大家都喊‘航空救國”的口號,一邊“其實沒有看見一只飛機敢還日本一個炸彈的?!狈泊朔N種,作者極其敏銳地看出這些“告白”規(guī)定無論聽起來多威懾,口號宣傳無論看上去多煽情,新聞中虛構的“勝利戰(zhàn)果”無論讀著有多傳奇,其實都是一篇篇被放在前臺愚弄百姓的“正面文章”而已,要知道真相,“你都要看它反面的意義。”
二是表達舉重若輕。許多經(jīng)典雜文的風格可能不同——或嬉笑怒罵,揮灑成章;或發(fā)微探幽,意韻深沉;或激情奔放,直抒胸臆。但在表達上又都能基本歸于舉重若輕,這是建立在作者藝術構思的純熟運用和對語言的駕馭能力基礎之上的。《正面文章反看法》涉及到了當時中國的許多重大時代命題,比如:關于民族矛盾,反映“半殖民化社會”中洋大人的傲慢,文中沒有任何口誅筆伐的痕跡,只有一幅滑稽的素描圖“電車頭等車廂里,每有‘禁止吸煙的華洋文告白,我卻看見許多碧眼高鼻的外國人,口含雪茄,煙氣四散,令人氣悶頭痛。”關于國內(nèi)矛盾在當時的白熱化的描述,一邊是“什么‘打倒帝國主義,什么‘打倒軍閥……許多青年過于相信這類的宣傳標語,自以為革命”,一邊是“有些聰明人僅僅把這些東西做幌子……升官發(fā)財,安富尊榮。管他什么革命不革命,不過面子上不能不做正面文章?!敝恍柽@樣一組簡單的對比,就刻畫出了當時知識青年的熱血天真,揭穿了官僚群體與特權利益集團自私險惡的嘴臉。
“正面文章反看法”是子展先生在七十八年前總結(jié)出來的,他在文中謔言“愿把這個獨得之秘貢獻大家,自我發(fā)明,并不專利。”其實此法顯然不是子展先生“獨得之秘”,在他之前或之后一切具有批判意識、懷疑精神、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以及越來越多走向啟蒙覺醒的普羅大眾,都對此法無師自通。
當下中國,我們讀到的“正面文章”更是花樣百出,往往非以“反看法”審視之不能窺見其真面目:“人民的公仆”、“為人民服務”是官員們打出的“正面文章”,“合法經(jīng)營”、“回饋社會”是商家打出的“正面文章”,“生命至上”、“患者是上帝”則是醫(yī)院打出的“正面文章”,“免費義務教育”、“教育以人為本”是學校打出的“正面文章”……
“安元鼎事件”之前,無意中看到一篇“正面文章”的范文,不敢專美,與大家共饗之:2010年9月26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fā)表的《2009年中國人權事業(yè)的進展》白皮書說,去年全國信訪總量同比下降2.7%,連續(xù)五年下降。同時指出,中國公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言論自由受法律保護,可以通過各種形式發(fā)表言論……(《新華網(wǎng)》)
惟愿,有一天我們不必再借助“反看法”來把握“正面文章”背后隱匿著的那部分真相;惟愿,有一天“正面文章”能是名副其實的正面文章;惟愿,《正面文章反看法》“速朽”!
陳子展(1898-1990),湖南長沙人,中國古代文學教授,原名炳坤。曾任南國藝術學院、中國公學、滬江大學教授,復旦大學教授,中文系主任。上世紀三十年代,以楚狂老人為筆名,在《濤聲》等雜志上發(fā)表許多諷刺性作品。著有《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他的名文《正面文章反看法》,為魯迅所激賞。
插圖 / 腐朽與重生 / 拉茲達拉·阿爾維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