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坡
誰是告密者?
一旦生出這種念頭,我的后背立時沁出一層冷汗,仿佛某處正有一雙眼在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這種感覺讓我毛骨悚然。
我警惕地掃視四周,游人們成群結隊在乾陵里四處游走,并沒有什么異常,一派和諧氛圍。
我拍拍腦門,為自己的冒失啞然失笑了。
可我還是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勾出了我的陰暗想法呢?
乾陵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的合葬陵,陵前并排立著兩塊巨大的石碑,西側的一塊是李治的“述圣碑”,東側的一塊是武則天的無字碑。我對“述圣碑”不感興趣,不外乎歌功頌德,既是做給死者看的,更是做給后人看的,難免在文字上矯情,卻也因此背離了歷史的本來面目。我奇怪的是,自秦漢以來,帝王將相無不希望死后能樹碑立傳,但是歷史上惟一一位女皇帝的石碑上卻沒有刻上一個字,這里頭有什么玄機呢?
眼前的無字碑是用一塊完整的巨石雕鑿而成的,高七百五十三厘米,寬二百一十厘米,厚一百四十九厘米,重達近九十九噸,顯得分外凝重、厚實。細看,碑額卻未題碑名,只有碑首雕刻的八條螭龍、碑兩側騰空飛舞的巨龍以及碑座陽面線刻的獅馬圖還可依稀看到,但是無字碑之所以聞名遐邇,肯定不是因為這些石刻吧?
至今民間還流傳著關于無字碑的三種說法:第一種認為,武則天立“無字碑”是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非文字所能表述;第二種認為,武則天自知罪孽深重,無從下筆;第三種則認為,武則天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立“無字碑”是表明自己的功過是非任由后人去評價。
此刻,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壓力是來自于這塊無字碑了。
無字勝有字,面對無字碑,不同的人會讀出不同的況味,而我讀到的與很多人大不一樣——武則天開創(chuàng)了一個屬于告密者的卑劣時代。
告密無疑是人類社會最卑鄙下流的行為之一,為天下人所不齒,但武則天初掌朝政就一手建立起廣泛的告密制度,在全國各地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告密運動。她更傳諭天下,只要有告密者,各級臣子不僅不能過問,還必須按照五品官員的待遇提供食宿,以驛馬送抵皇宮;而且無論貴賤一律親自接見,采納了重加獎賞,即使錯了也不予追究,這無疑為投機者大開了告密之門,極大地慫恿了告密者的投機狂熱。一時間,魑魅魍魎橫行,上至朝臣下至平民,人人自危,整個社會烏煙瘴氣,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告密制度挖掘出人性中最陰險的部分,其中胡人索元禮、長安人周興、萬年人來俊臣、洛陽人萬國俊是武朝四大惡人。他們靠告密起家,為了網(wǎng)羅罪名往往不擇手段,更甚者讓無罪的變有罪、一人犯罪牽連數(shù)十百人,導致官員們上朝都要給家里人留下遺書。《資治通鑒》對此評說:“中外畏此數(shù)人,甚于虎狼?!?/p>
想想看,當你身處一個互相猜忌、互相敵視、互相告密、互相報復的社會,那是何其險惡?
說來有趣,“請君入甕”這個成語還與其中兩人有關。有人檢舉周興謀反,來俊臣奉武則天之命審理,他本與周興熟識,若無其事邀其飲酒,席間向周興請教:“如果囚犯態(tài)度頑抗,拒不認罪,你會用什么方法對付他?”周興得意洋洋地回答:“這還不容易?取一個大甕,用炭火炙烤,然后把他放進去,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有什么事不承認呢?”于是,來俊臣按照他的說法布置了一番,才對周興說出他的真實目的:“有內(nèi)狀告兄臺謀反,請兄入此甕?!?/p>
在一個屬于告密者的時代,沒有人能夠幸免,告密者自己也不能。
青天白日下,一塊無字碑蘊藏著多少隱秘?也許,一片空白才是它最好的歸宿。
公元705年11月,八十二歲的武則天病死在東都洛陽上陽宮的仙居殿,死前下遺詔:“去帝號,稱則天大圣皇后。”大周壽終正寢,武則天終于名正言順地與高宗合葬于乾陵,就在我腳下的這片黃土地。
即便在武則天時代,告密制度也沒能實現(xiàn)她的初衷。天道循環(huán),武則天最終全盤否定了自己的命運。
忽然間我很氣餒。
【原載2009年第9期《文學界》】
題圖 / 互相拆臺 / 蘇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