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驅逐”的藝術

萬佳歡

2009年12月29日，藝術家肖魯在正陽藝術區(qū)的廢墟E生起九堆火，因為站在廢墟上讓她感覺“特別寒冷”。

這是一個為了“暖冬計劃”而即興創(chuàng)作的行為藝術作品，旨在“針對^冬以來北京朝陽各大藝術區(qū)面臨的突發(fā)性騰退拆遷，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有一瞬間，肖魯似乎又回到了80年代。用她的話說，參加“暖冬計劃”的藝術家作品都有一種自發(fā)的激情，作品“很粗很自然，充滿了火藥味和革命的聲音”。

在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上，肖魯朝自己的裝置作品《對話》開了著名的兩槍，并直接導致這個被稱為“中國前衛(wèi)藝術分水嶺”的展覽閉幕，之后她跟許多藝術家一樣，遠走他國。時隔20年，肖魯在北京東營藝術區(qū)的工作室也面臨被關的命運，因“市政規(guī)劃和土地儲備的需要”。

藝術創(chuàng)新在意識形態(tài)下戛然而止

1979年，在跟西方世界完全隔絕的情況下，尚在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學習的肖魯已經從上海的“12人畫展”、北京的“新春油畫風景和景物展覽”，以及年底的“無名畫會展覽”和“星星美展”中，看到很多人在偷偷嘗試這與革命現實主義無關、卻與西方現代藝術早期樣式有關的藝術。

而這些革命性的藝術實驗展覽都是頂著層層壓力、完全在民間組織進行的——“星星美展”的第一次展覽剛一開始就被警察趕散。

在國內的報刊上，肖魯很少能看到現代藝術作品。就在1983年，時任《美術》雜志編輯的栗憲庭由于刊登了一整期的抽象主義作品，在“清除精神污染”的整肅中被撤職。

1985年開始，發(fā)展了半個多世紀的現代藝術終于在中國衍為激流。在這場轟轟烈烈的“85新潮美術”運動中，人們開始自發(fā)地形成文化批評思潮。

1987年3月，藝術批評家高名潞在北京組織了第一次籌展會議，卻由于隨后全國開展的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而夭折。此后，《美術》雜志與當時國內眾多美術刊物上，對當代藝術的報道幾近絕跡。

“那時候(環(huán)境)確實很嚴峻，是一種保守主義的回潮，官方對當代藝術、前衛(wèi)藝術參取一種壓制的態(tài)度，”高名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直到1988年，政治環(huán)境才相對松了一些?！?/p>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現代藝術展覽”終于在1989年2月5日開幕。展覽開幕2小時后，26歲的肖魯為了完成自己的行為藝術《對話》，當場朝自己的裝置作品開了兩槍。美術館立即陷入一片騷亂，大批警察趕至現場，男藝術家唐宋被作為槍擊者拘捕，肖魯則在下午五點向警方自首。展覽在下午3時關閉，美術館方面以春節(jié)為由宣布閉館五天。

中國現代藝術的萌芽似乎隨著那一槍戛然而止。策展人高名潞被迫停職；三天后肖魯被釋放，隨即與唐宋一起遠走澳大利亞。90年代以后，當代藝術在政治環(huán)境變化、社會經濟改革沖擊和主流社會的壓制下日益式微。

“又搬錯了”

藝術家們“流浪”的時代其實始于80年代中期。當時有一些藝術家開始脫離體制，聚居在圓明園，靠賣畫給一些外國人為生。

那時，他們被政府稱為“盲流”。1995年，圓明園畫家村被拆除后，他們不得不搬至六環(huán)以外的宋莊。

某種程度上，如今的肖魯正在體會那些藝術家的境遇。2009年8月，她前后三次在自己位于東營藝術區(qū)的家門上收到拆遷條，內容大概是鄉(xiāng)里所有的地都是建“大望京”的儲備用地，政府要全部收回、拍賣給開發(fā)商；東營一帶即將拆遷，要求住戶11月之前必須離開。

1997年，肖魯剛回國時，中國的藝術市場經過多年的開放，正日益健全。“這時的藝術處于一種轉折時期，國內一些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也比較多樣，”高名潞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即便當代藝術在往好的方向前進，但那時的藝術聚居區(qū)并不多，藝術家們大多在家中進行創(chuàng)作。定居北京后，肖魯先是跟別人在798藝術區(qū)合住，后來又在呼家樓找了個公寓。

找房子成了大問題。首先是這樣的房子不多——北京原來的藝術家聚居區(qū)也就只有798和宋莊；其次是價格，“那么大的房子，一年得有二三十萬才能供得起，”肖魯說。

90年代末以后，一些國家機構和美術館也開始做藝術展，2000年的上海雙年展被藝術批評家費大為稱為“官方開始認可當代藝術、體制主動向當代藝術示好的標志”。高名潞說。

2006年起，當代藝術在市場上的走勢漸好，作品紛紛賣上高價。開發(fā)商一看藝術家有錢了，一下子在北京弄出來20多個藝術區(qū)。

在那一年的嘉德拍賣會上，肖魯著名的舊作《對話》以231萬元賣出。她在東營藝術區(qū)租下了一個300多平米的房子，房租是每天每平米0.75——每平米比798的最高租金便宜了整整5塊錢。

當時的東營已經有不少人居住，物業(yè)的說法是他們跟村里簽了20年，肖魯便放心地精心設計，花了30多萬進行裝修。這樣的日子只持續(xù)了兩年。

12月7日，肖魯終于收拾好行李，倉促搬到蟹島西藝術區(qū)。令她哭笑不得的是，自己搬過去沒多久，那里也被貼條了?！坝职徨e了，”她搖搖頭說。

現在，找房子又一次排上了肖魯的日程。她挨個前往上苑藝術村、環(huán)鐵藝術區(qū)，甚至天津和北京交界的一處地段看房。“只是現在已經沒興致裝修了，”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參加這次維權的“暖冬計劃”前，創(chuàng)作風格和習慣都極其個人化的肖魯從未參加過任何集體性藝術活動，她把自己評價為“一個與這種社會活動有距離的藝術家”。

一開始參加“暖冬計劃”的策劃時，肖魯描述自己“完全是因為聽到正陽藝術區(qū)被開發(fā)商停水停電感到氣憤”。但她逐漸發(fā)現，通過這個活動，自己跟“社會”的距離正在拉近。

肖魯還漸漸發(fā)現，現今的環(huán)境也許比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嚴峻的80年代更為復雜——因為除去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壓力，現在還夾雜進來一些商業(yè)性、利益性的東西，“如果看不到盈利，或者說跟更大的商業(yè)利益相沖突的時候，藝術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中國傳媒大學藝術跨界研究所所長吳學夫曾在一次網絡訪談中指出。

而另一方面，資本或市場的進入也許還給當代藝術帶來了其他的負面影響?！八孟窠o了藝術家自由，但是實際上又不自由。藝術家缺少獨創(chuàng)性的沖動，容易模仿、重復、追逐市場上的那種時尚，藝術也就容易走向一種媚俗?！备呙簩Α吨袊侣勚芸氛f。因此對于今天藝術家被驅散，在他看來也未必完全糟，“邊緣化藝術家反倒可能會是新藝術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