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香港電影《歲月神偷》和內(nèi)地電影《我們天上見》兩部文藝“小片”,都是以兒童視角共同紀念一個逝去的時代。這兩部作品在影壇一片山寨、惡搞與3D迷狂里,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創(chuàng)作誠意竟顯得如此彌足珍貴
在電影檔期的安排上,四月似乎不太受大片商們的青睞,喧嘩的賀歲檔與火熱的暑期檔之間,開春的銀幕上少了大紅大紫的明星與排山倒海的特效,影院里也顯得素凈幾分,不咸不淡地上映著幾部不溫不火的電影,平日里被窒息在大片風(fēng)潮中的文藝氣息,也如絲縷的陽光一般,在尚還料峭的春天里平慰那些尋找電影理想的心靈。
香港電影《歲月神偷》和內(nèi)地電影《我們天上見》就是于4月在國內(nèi)公映的兩部文藝“小片”,同樣是以兒童視角回望個人成長歷史的電影,彼此情懷雖各不同,卻共同紀念著一個逝去的時代。這兩部作品于銀幕上的不期而遇令人耳目一新,在影壇一片山寨、惡搞與3D迷狂的滾滾紅塵里,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創(chuàng)作誠意竟顯得如此彌足珍貴。
一種懷舊 兩類講述
《歲月神偷》是香港電影人羅啟銳和張婉婷夫婦聯(lián)袂創(chuàng)作的電影,以老羅在香港深水的童年往事為藍本,講述一個制鞋謀生的香港草根家庭在上世紀60至70年代的悲歡故事。全片以小兒子“進二”的視角敘事,少時的懵懂頑皮反襯出父親的忠厚操勞、母親的樂觀堅強以及大哥“進一”英才隕落的悲劇。樸素堅實的故事與笑淚交織的情感令人感慨,影片所蘊藉的人文氣質(zhì)和懷舊滋味也足以牽動觀眾的情思。
羅啟銳與張婉婷是在香港電影新浪潮后期進入影壇的電影作者,都有海外留學(xué)的背景,也頗具港人罕見的書卷氣息。他們從影以來的作品,無論是早期代表作《秋天的童話》,還是拿過七項金馬獎的《七小?!?或是涉及中國現(xiàn)代史的《宋家王朝》、觀察北京地下?lián)u滾團體的《北京樂與路》,眼界與觀念都在香港電影的價值取向之上,因此算不上港片主流角色,甚至有些被邊緣化。
當(dāng)香港電影人一窩蜂地北上掘金,競相攝制迎合內(nèi)地官民口味的合拍片時,羅啟銳和張婉婷卻轉(zhuǎn)回身形,完成了《歲月神偷》這部講述香港人自己的電影,在一條行將拆毀的老街上,重新演繹一段深情感人的童年記憶。雖然在籌資和攝制的階段,羅、張不得不依仗菲薄的政府資助,但影片上映之后,素來被視為商業(yè)電影擁躉的香港觀眾,以相當(dāng)高漲的熱情追捧這部非主流的文藝電影。連續(xù)三周居票房排行的首位,甚至令好萊塢3D大片《愛麗絲夢游仙境》相形見絀。
與港片《歲月神偷》題材近似的內(nèi)地電影,是由女演員蔣雯麗首執(zhí)導(dǎo)筒拍攝的處女作《我們天上見》。這部影片講述文革時期,一個父母被發(fā)配邊疆的女童和她的姥爺相依為命的故事。這個名叫“小蘭”的女孩因為不幸與臺灣島上“蔣匪幫”的首領(lǐng)同姓,加之父母都是有政治問題的“壞分子”,在那個“抓綱治國”的非常時代自然悲苦抑郁,難以在同齡人中尋得認同與友情。唯一能讓她有所依靠的,只有年過八旬的姥爺,勉為其難地充當(dāng)她童年時代的守護神。蔣雯麗創(chuàng)作本片同樣是出于對人生的感懷,主體劇情與大量細節(jié)均來自她本人的童年記憶,這使得《我們天上見》流淌著一種清新、真摯的情感,以及女性作者細膩、豐沛的直覺表達。
一個結(jié)局 兩種情懷
如果將《歲月神偷》與《我們天上見》作為彼此參照,其實更可透視這兩部電影所傳遞的滄桑之感和文化差異。羅啟銳和張婉婷所追憶的時代,是香港人胼手胝足成就經(jīng)濟奇跡的一段流金歲月,港人引以為傲的打拼精神正是勃發(fā)于此,憑個人奮斗而改變自身命運,成為時代的驕子,也正是那一時期眾多草根子弟的夢想(片中的“進二”,就是羅啟銳本人即是從鞋匠的兒子脫穎而出為留洋歸來的電影導(dǎo)演)。以這一樂觀向上的情緒為底色,《歲月神偷》的基調(diào)大體上積極而溫暖。一家人相親相愛、彼此扶持不說,鄰里、學(xué)校亦人情煦暖,守望相助。羅氏一家雖然在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卻融融不改其樂。
《我們天上見》所指向的同一時代,則是中國內(nèi)地不可輕易觸痛的“十年浩劫”,直到今天,以電影的形式表現(xiàn)“文革”歲月,依然是一個“電壓不穩(wěn)”的創(chuàng)作雷區(qū)。蔣雯麗雖然以含蓄的語法淡化了這一時代的殘酷性,卻運用多種生活細節(jié):諸如姓“蔣”的苦惱、同學(xué)之間的傷害、體操隊的冷漠,以及歷史大背景下“上山下鄉(xiāng)”的恐怖陰影……為整部影片渲染出清冷、悲涼的氛圍,令觀眾在沉浸于祖孫之間相濡以沫的親情之外,無法認同于那個壓抑人性的非常年代。
如果說香港觀眾看《歲月神偷》,是緬懷一段血濃于水的好時光,那么《我們天上見》對歷史的追憶,無疑是一場苦澀的舊夢,是當(dāng)代中國人仍無法坦然面對的一道傷痕。
《歲月神偷》和《我們天上見》都是以至親的死亡作為影片的結(jié)局,這也標(biāo)志著主人公倏然結(jié)束了他們的童年時代?!傲_進二”失去的是他偶像一般崇拜著的哥哥“羅進一”,進一雖然病逝,但家庭的骨架仍在支撐,生命的血脈依然流淌,這也是長大成人后的進二和母親談起兄長時依然親昵的力量源泉。在蔣雯麗的電影作品中,“蔣小蘭”失去的是她唯一可以依賴的姥爺,但后者的葬禮卻刻意回避了她的出席。對于曾被庇護于老人羽翼下的少女而言,姥爺?shù)碾x世意味著與過往生活的訣別,她將以瘦弱的身軀獨自面對未知而惶惑的命運。這的確是一代人的文化隱喻,與影片中朱德的逝世、蘭花的枯萎相互映襯,預(yù)示著一個時代的挽歌與另一個時代的不期而至。《我們天上見》的主人公對于逝者更懷悲慟,卻壓抑于內(nèi)心深處,無言地紀念著,一如所有那些熬過了苦難歲月的幸存者。
相反的境遇
同為懷舊抒情、況味人生的文藝電影,《歲月神偷》除了捧獲柏林電影節(jié)“水晶熊”獎,并贏得六項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之外,還拿下2000萬港幣票房,風(fēng)頭之勁一時無兩。港人對60年代生活的唏噓感慨、任達華與吳君如的票房號召力、羅啟銳和張婉婷在電影敘事上的幽默圓熟、小演員清新自然的本色表演,或許都是這部千萬港元制作成本的電影大賣的原因所在。
反觀《我們天上見》雖有釜山、澳門兩家電影節(jié)的褒獎,卻沒能在電影市場取得佳績,自“清明檔”(顯然這一檔期的策劃并不成功)上映至今,才不過百萬元人民幣的票房收入,被《未來警察》《火龍對決》之類的商業(yè)電影死死壓埋在生存線之下。
雖然如此,蔣雯麗終歸圓了一個為她過世三十年的姥爺立傳留影的美夢,中國電影界也因此收獲了一部影像精美、情懷動人的誠意之作,這不啻為一種尚可接受的結(jié)局。比起一個月前才在柏林電影節(jié)風(fēng)光捧獲銀熊獎的王全安,至今《團圓》仍無放映的檔期,在電影圈人脈頗廣的蔣雯麗應(yīng)該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