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1.孩子們的玩鬧。圍墻。
村莊沒有圍墻,只有菜園子會象征性地圍起一圈籬笆。初入鄉(xiāng)中學,感覺最新奇的是那長長的圍墻。好奇是一枚磁石,將我們這些孩子緊緊地吸引到圍墻邊,瘋玩狂鬧。起初是想辦法爬上去,騎墻而樂。騎膩了,就翻越。立于墻垛的風光,在于能享受到底下同學的仰視和鼓勵。最刺激的是跳過去,落于地面之前有騰飛的快感。
玩的花樣不斷翻新,就有人提出要砸墻。一個又一個人向圍墻投擲石頭,一只又一只腳在墻上踹嘭嘭作響。磚松動了,墻豁口了。一旦洞開,圍墻就脆弱得不堪一擊。不到一個學期,教學樓前的一排圍墻,就全毀了。
一個人面對圍墻,我心有愧。因為我也是浩浩蕩蕩的踢墻大軍中的一員,倒墻的“功勞簿”上,有我濃墨重彩的一筆。但至今仍清晰地記得,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清風徐來,我一個人坐在井沿上,凝視眼前這片滿地頹垣的圍墻遺跡,心生憐惜。心想,如果圍墻也有一顆心,那么它一定疼痛難忍。我用我的目光撫慰它難于平抑的銳利的痛。
藍天之下,一個少年用善良和懺悔的目光撫觸疼痛的心。
2.狂亂的年代。校長。
寒冬之夜,聆聽她的故事,聽得身顫心寒,即使在超大功率的取暖器面前烘烤,也抵不住不斷從心底涌來的冰冷。她是我的一個同事,已退休。
初為人母時,她已過35歲,那個年代,算是相當晚了,已然超出我的理解范圍。這一切源于她是個“黑五類”。家被抄,身為中學校長的父親被游斗,無奈之下,母親領著她姊妹幾個,被下放到鄉(xiāng)下,棲身老鄉(xiāng)的牛棚,過著非人的生活。
我問:“你看過你爸爸挨打嗎?”
她說:“看過。我媽媽緊拉著我,讓我別看,一家人只有躲到一邊哭泣?!?/p>
我問:“都是什么人打呢?”
她說:“是我爸爸的學生。那么多學生,你一拳我一腳他一棒,打得真兇呀。到底是哪些人在打,別說是我,我爸爸也記不清了?!?/p>
對于父親的遭遇,她只記住了一個人——她父親最看重的得意門生。無論他父親遭受多大的苦,他都默默地站在視線范圍之內,目光柔和地看著自己的老師、自己的校長,或者轉過身來看她和她的家人。他始終都沒有加入到打人的行列。
多年以后,他成了她孩子的爸爸。
狂亂之時,混亂之中,不遠不近的地方,一名青年用善良的目光撫觸疼痛的心。
3.虛擬空間。流言。
曾經(jīng)遭受兩次網(wǎng)絡攻擊。
一次是在貼吧里,有學生因補考起事,緊接著數(shù)十學生跟帖,散布惡毒。好在班里的學習委員挺身而出,說出真相,以澄清事實。然而,“游客”連同她也一起罵。我看到這個帖子的時候,第一次感到為師之尊嚴喪失殆盡。大為疑惑的是,堂堂大學生怎么會用這樣下三爛式的方式,惡意攻擊侮辱自己的老師?
還有一次,起因是一篇小文,無數(shù)網(wǎng)民以游客身份,進入我的實名博客,貼滿世上最惡毒的罵語。交流也好,批評也好,都能接受,為什么要用街頭咒罵的方式在網(wǎng)絡里橫沖直撞呢?我首先想到的是關閉匿名留言功能,不少網(wǎng)民便臨時注冊一個新的,繼續(xù)攻擊。我不可能回應他們,也回應不了,我在明處,他人在暗處,我只一人,而對手卻是人海。我只想,那些攻擊手,在現(xiàn)實中,并非就不是弱者,為什么上得網(wǎng)來,對同樣是弱者的人會下如此毒手呢?想起電影《被投石處死的索拉雅》的索拉雅,在受刑前對撫慰她的贊哈拉說:“好怕,會很疼的。”那個冬天,我感受到靈魂的疼,聽到自己心碎裂的聲音。
事件淡去后,一個名叫“木子”的網(wǎng)友在茫茫無邊的網(wǎng)絡,無畏地寫出聲援文字:“文字里的美,換來言語里的毒,心靈里的傷痛,說不出……為什么受傷的總是卑微的大多數(shù)?!”在不知何處的遠方,我看見一顆善良的心,跳出人世間最美的節(jié)奏。
在網(wǎng)絡里,有一個可愛的女生,有一個陌生的網(wǎng)友用善良的目光撫觸那顆疼痛的心。
墻倒時,眾人推我不推,真的很難嗎?如果,人在推墻,你不推,而且還用你善良的目光去撫觸那顆疼痛的心,便是極善,你可安心戴上神圣之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