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我牙齒敗落的速度。遠遠超過了新生力量的崛起。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每長一顆新牙。似乎就要去診所拔掉一顆壞牙:當我所有的牙,都脫落一遍之后,我依然是診所的常客。
我記得整個去拔牙的過程,就像記得牙齒的疼痛一樣。常常是父親跟學校匆忙請了假,然后回來吼叫著讓我穿好衣服。別瞎磨蹭??次椅嬷鶐托∝i似的哼哼著,終于急了,沖過來將賴在床上的我。一把拽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一件外套給我穿好。我也不理他,趿拉上鞋子。夢游似的撲嗒撲嗒向外走。我以最頑固的姿態(tài)和最得意的冷漠,將父親不可一世的強硬做派。擊打回鼓脹的肚中去。我歪斜著腦袋,眼睛懶洋洋地溜著他有節(jié)奏地起起落落的腳跟,手依然捂著半張臉,口中像是一個念經(jīng)的老和尚,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哼哼”聲。
等到了診所,在一片嘈雜里。我才被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熏醒,有時候睡得死。需要父親拍一巴掌,才驚醒過來。牙齒的疼痛,再一次襲來。我又重新變成一頭哼哼唧唧讓父親厭煩的小豬。常常不等大夫來叫。他就直接把我抱到躺椅上去。而后強行掰開我的嘴巴。讓利劍似的一束刺眼的光芒,直直地照射進來。我的嘴,在他鉗子般的手中,可憐地大張著,我丑陋的壞牙、我上下兩排歪七扭八的殘兵敗將、被壞牙擠得無處可逃的新牙……所有我不愿示給他看的口中秘密,全都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或者即將順著頭澆一通沸水,褪去全身羽毛的公雞,除了坐以待斃,便再也無路可走。
但我不愿這樣輕易地向父親服輸。我總是用震天的吼叫,試圖逃竄的雙腿,緊緊閉上的嘴唇,來表達自己對麻藥失效的抗議。他早已習慣了我的鬼哭狼嚎,只死死地鉗住我,讓大夫盡管下手。有一次,我掙脫掉了他雙手的捆綁,嘭一聲跳下床,又踢飛了大夫的一箱藥,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去。他一邊吼叫著讓我“站住”,一邊飛快地追過來。安靜的石板路上,很快被我的狂奔弄得雞飛狗跳起來。許多的孩子,不知從哪里突然間冒出來。站在路邊上,向我高喊“加油”,鎮(zhèn)上的人們?nèi)诠匦χ?。而我,被這笑聲鼓舞著。愈加帶勁地奔跑著,讓身后氣急敗壞的他,幾欲炸裂。
最終的結(jié)果,當然是我被父親成功捉拿了回去,他輕而易舉地將我夾在腋下,大步流星地返回到診所里去。我再一次被挾持上恐怖的“手術(shù)臺”,任人刀俎。我口中一顆顆的爛牙,就是這樣,被父親和大夫這兩個“兇手”,一一拔掉,扔進記憶的廢紙簍里。
當我被他挾持到“手術(shù)臺”上去的時候,年幼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30年后,父親經(jīng)歷了與我一樣的痛苦。他的牙齒,在60歲那年,開始一顆顆地松動。而幾顆時不時跳出來興風作浪的齲齒,更是讓他受盡了折磨。他很少對我提及自己的牙齒。只在疼的時候,吃點止疼的藥片,便忍過去了。
我工作忙碌,常常將父親的病痛忘記。直到那次他來北京看我,臨走的時候。他的牙疼病又犯了,我這才堅持著無論如何都要,帶他去最好的醫(yī)院看牙。他聽了慌忙地騰出一只手來,朝我擺道:“不用不用,老毛病,用不著治的,其實來時就該拔掉的,一著急就給忘了。這次回去一定拔掉?!蔽铱粗纯嗯そY(jié)著的眉毛,不由分說地就換好衣服,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對他說:“別再說廢話了,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币宦飞?,他捂著牙,卻一個勁地說還是回去吧,這里醫(yī)院太貴了,我回鎮(zhèn)上去拔,花不了幾塊錢的。
醫(yī)院里塞滿了痛苦不堪的病人。掛上號,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我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纯刺柎a,竟是社長。原來是一篇稿子發(fā)的時候署錯了一個重要領(lǐng)導的姓名。我給社長連連地賠不是。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出錯了,然后惱羞成怒地掛了電話,氣沖沖走回去。剛一推門進去,便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連珠炮似的嚷著:“你這人怎么搞的,年齡大了耳背還是腦子糊涂了,我叫了快20分鐘了。你還傻子似的呆在座位上!你知不知道醫(yī)生的時間有多寶貴啊?!”
循聲望過去,便看到父親邊捂著半邊臉,邊痛苦地點頭道著不是,臉上帶著極鮮明的卑微和小心。視線在人群里躲閃游走著,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落腳的地方。我心頭被社長強行按下去的怒火,終于在這個一臉鄙夷的護士的吵嚷里,騰地燃起來。我?guī)缀跏且徊骄涂绲搅怂纳砼?,朝著她吼道:“你們醫(yī)院就是這樣對待病人的嗎?!他沒聽見怎么了?他就是年齡大了耳背怎么了?!請為你侮辱他的語言道歉!現(xiàn)在,立刻道歉!否則。別怪我這記者將你們的惡劣素質(zhì)曝光!”
我們的周圍,很快地聚攏了一群看熱鬧的人,護士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最后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將她原諒,依然不依不饒地,要求她給予道歉。父親顯然被我膽敢跟一個龐大的醫(yī)院爭吵的張狂給嚇住了。
許多的人,看著我們,好奇和淡漠交織而成的窒息的視線,將我和他,一圈圈地捆縛住,直到最后,他縮成一只孤寂的蛹,而我,則再一次爆發(fā)。要求護士給予道歉。
最終,醫(yī)院的領(lǐng)導聞訊趕過來,代替女護士道歉,且安撫性地將他帶到一個牙科專家那里。
醫(yī)生很快地做出決定,要立刻為他拔掉兩顆完全壞掉的牙齒。他躺在一個傾斜的椅子上,微閉上眼睛,等待醫(yī)生來打麻藥。我倚在旁邊的沙發(fā)上,看著父親像一只可憐的小獸,捆綁在上面,等著面無表情的醫(yī)生任意處置。我想起許多年前,我的牙齒被糖吃壞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將我挾持到床上,又強行掰開我的嘴,讓大夫恐怖的探照燈無遮無攔地射進來。那時的我,用震天響的干嚎和暴突的青筋,向他表達著我的不屈的意志。而今,時光將我們顛倒,他卻那么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眼淚,沒有聲響,疼痛是海下隱匿的激流。我看不見,卻知道那里有波濤暗涌。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去。麻藥的藥效或許不強。他的胳膊在大夫叮當作響的手術(shù)鉗下,微微地顫抖著。我像很多年前他曾偶爾對我說過的那樣。柔聲地看著他微閉的眼睛,說:別擔心,疼痛很快就會過去。我看見他核桃一樣皺縮蹙結(jié)的臉,在這句話后如一片雨后的葉子,緩緩地,柔順地,舒展開來。我轉(zhuǎn)過身去,走到窗前,假裝整理自己的公文包,我低著頭,將包里所有的東西拿出來,又一件件地放回去。我想我和他,都需要這樣短暫的時間,拭去流出的淚水。還給彼此一張平靜如昔的面容。
而我與父親,就這樣在牙齒的敗落中,于時光無人注意的角落。悄無聲息地,置換了彼此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