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聽說香港“四大天王”的首席張學友決定放棄上央視春晚,理由是需同家人一起旅游。

我知道一位農村少年,他們中學的一個歌舞節(jié)目被所在地區(qū)的電視臺相中,作為領唱兼領舞,他本是可以在當?shù)仉娨暸_初五的一檔賀歲節(jié)目里露臉的,可是他卻毅然放棄了那難得的機會,他的理由是———那天他必須充當攜雞童子。

從市里請來負責指導排練的導演對他說:“你放棄的不是一次電視晚會,你可能就此錯過一生的轉機?！彼陌嘀魅卫蠋熡X得無法以語言表達遺憾,就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16歲的少年卻堅定地選擇了初五攜雞童子的角色。他們那地區(qū)農村婚嫁的習俗盡管早已融進了諸多現(xiàn)代化的因素,但攜雞童子的角色,毫不夸張地說,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傳承。就是在男方到女方家里迎親的隊伍里,一定要有一個攜雞童子。這童子要攜帶一只碩大古老的木制雞籠———目前村里只有一家還藏有祖?zhèn)鞯倪@種大雞籠,最上面既是吊鉤又是提手的部件包著銅皮,每家娶媳婦,都會借用———裝進一只五彩大公雞,隨浩蕩的迎親隊伍———如今是乘坐一隊大紅色的小轎車———來到新娘家,新娘家的嫂子、弟娃、妹子等,會拿來一只肥碩的母雞,裝進那雞籠里,在打開籠柵接收母雞的當口,攜雞童子和新娘家的人都會十分緊張,因為他們有著截然相反的任務,在新娘家的那方來說,他們應該趁那機會拔下公雞的毛來,最好拔掉三根,然后拿去給尚未走出閨房的新娘,給她塞到鞋墊下,讓她踩。那是有講頭的:“一打公,二打婆,三打女婿,好祥和!”意思是作為新媳婦進了門,她不但不會受欺負,還能把公婆丈夫制服,當然,目的還是為了全家的日子祥和,但這祥和需以她為主心骨。這村俗真是很有意思,頗有“女權主義”的色彩。那么作為攜雞童子呢,他在開籠柵接受母雞時,則一方面要臉掛笑容一團和氣,一方面則要以身體巧妙挪動遮擋,來防止對方拔去公雞的雞毛。據(jù)說這風俗延續(xù)到今天,女方的人只是虛張聲勢,并不一定真的拔毛,攜雞童子也只當是一場游戲,故意遮來擋去,雙方笑作一團。公雞母雞會合關上籠柵后,女方就不能再伸手去拔毛了,攜雞童子任務還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任務,是要趁女方不備,偷走女方家一對茶盅或飯碗,將其雙雙再擱進雞籠中。籠中的公雞母雞自然是象征男婚女嫁,一對盅碗則象征著永遠富足。其實攜雞童子只是裝作“偷”,女方早準備妥上好的盅碗裝作“看守粗心”,攜雞童子會倒掉盅碗里的紅糖水,“趁其不備”將其摞起來放進雞籠。然后,攜雞童子會隨著迎親的隊伍返回男方家里,當然,那隊伍里會增添新娘及新娘家送親的眷屬。

有人會認為攜雞童子在婚禮中的行為好笑嗎?會認為充當生活里的攜雞童子這么個角色,大大地不如在當?shù)仉娨曎R歲黃金檔里露臉嗎?

這么一位農村少年,他堂哥虎年初五娶媳婦,他自愿放棄上當?shù)仉娨暸_春晚,甘愿為堂哥去充當攜雞童子。按當?shù)亓曀?攜雞童子的第一人選是新郎的未成年的親弟弟,如無親弟則請?zhí)玫艽鷦?。他堂兄無親弟,也無其他堂弟,他到虎年才足16歲,家族和他自己都認為他責無旁貸。

可是現(xiàn)在離虎年春節(jié)還早,市里來的導演還是覺得他應該選擇上電視,不理解那農村婚俗里攜雞童子的角色為什么會深深地吸引著這個有著文藝才能的少年。班主任問導演,能不能跟電視臺說說,反正每個節(jié)目都有先期錄像備用,他們學校選上的這個歌舞節(jié)目,就讓這個學生參與錄像,到虎年初五那天把這節(jié)目的錄像鑲嵌進去,那天他去當他的攜雞童子,親友和他自己當晚還能從電視上看到,豈不皆大歡喜?導演就說:“那哪兒能行!如果當晚可以不去現(xiàn)場,張學友也不必婉拒央視春晚了。”

16歲的農村少年,為即將充當攜雞童子向往不已。問他為什么?他說:“說不出來。反正以后我娶媳婦,也不能少了攜雞童子。”

(馮國偉摘自《羊城晚報》2009年12月29日圖/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