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西
戚寶燕的窗簾是黛色的。這個房子太老了,墻壁有些斑駁,地板也開裂,窗子總是灌風,除了那一抹黛色的窗簾。
那窗簾和房間并不搭配,風吹進來窗簾就隨著風擺啊擺,坐在窗邊的戚寶燕滿身都映上了黛色。她看起來就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純真美好里略顯高貴,讓人不忍打擾。
翟遠第一次來,就被她的美麗所震懾。他把拆遷合同遞給她,便輕輕離開。
第二次來,合同回到翟遠的手里已經是碎片。他身后的一群男人咋咋呼呼地喊著,臭女人,活膩歪了?翟遠說,算了,我們下次再來。
第N次來,翟遠帶著自己的牙刷、毛巾、內衣褲。他說,你不是有釘子精神嘛,要釘?shù)降茁?我和你一起釘。
他以為戚寶燕肯定會氣急敗壞地讓他滾,但她卻笑了,臉上的黛色漾出了旖旎。她說,好啊。
她說,冰箱空了,你能去買點水果蔬菜回來么?對了,還有酒——波爾多紅酒,晚上我們一起喝。
翟遠很無語,但他還是聽話地去了。他下樓的時候在想,戚寶燕那么瘦,為什么胸還是那么飽滿呢?抱在懷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覺。一個男人如果喜歡女人,他應該會希望她胖一些,希望她快樂一些。翟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了戚寶燕,他想填飽她的肚子,讓她喝上喜歡的酒。
戚寶燕嗜酒。波爾多的木塞剛拔掉,她便吹著瓶子喝了一口,她的樣子很狂野。翟遠看著她,忽然就覺得她是那樣一個缺少愛缺少關心的人,有一些讓他心疼。
夜深了,翟遠睡在戚寶燕的沙發(fā)上。沙發(fā)也是老的,彈簧斷了幾根,翟運不敢動,一動便有吱呀聲。戚寶燕睡著了么?戚寶燕的睡姿是什么樣的呢?
翟遠是男人,好色但不猥瑣。他并不想偷窺她打擾她,更不想侵犯她,他只想讓她安靜地睡著做個美夢。但夜很深的時候,他被她的哭聲驚醒。
他聽見她隱忍的即使咬住被角也無法壓抑的哭聲,他敲了門,她不應,他一推,門便開了。戚寶燕的背映在一片黛色里,皎潔光滑。微微顫抖。然后她扭轉臉過來,問他,能不能抱抱我?
翟遠去抱她。像幼年時抱著心愛的玩具,戚寶燕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濕了睡衣。
戚寶燕說,我們做愛吧,讓我短暫地忘記痛苦。
戚寶燕咬開了他的襯衣紐扣,舔著他的喉結和下巴,嗚嗚咽咽的眼淚又流滿了他的胸脯。翟遠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工具,雖然戚寶燕的身體變成汪洋,他可以隨意馳騁,但那快樂終究是無法完全企及。
戚寶燕說她不走,是因為她在等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她曾經深愛,現(xiàn)在卻恨得很深的男人。
戚寶燕說那段往事的時候,從翟遠的手里夾過來香煙,鼓足了勇氣一般抽了一口。
那年,我19歲。
你知道19歲的女孩像什么嗎?星星。漆黑的夜幕下,奪目璀璨的星星。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武雷說的。武雷是一名導游,那天他帶著一群游客從我們的小鎮(zhèn)上經過,看到我便喊住了我。他一邊喊著我,一邊跟身邊的游客說了那句話。
他還說,布依族的姑娘就是原生態(tài)。原汁原味的美。你們要不要和她合個影?
就這樣,我穿著母親留給我的舊裙,被一群人圍住拍了照。之后,武雷喊住我,姑娘,你能給我地址么?我給你寄照片!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點頭是因為武雷長得很好看。武雷的身材頎長,單眼皮,一笑眼睛就瞇成一條縫。我點頭是因為我忽然間不想就這樣和他擦肩而過。每天我和無數(shù)個人擦肩而過??墒菦]有誰說一聲,我可以再聯(lián)系你么?所以,武雷是特別的。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武雷寄來的照片,信上有他的地址,電話,還有一句輕佻的話,你敢來找我么?
那時我正處在困頓中,母親很想把我嫁出去,家里總是進出很多人把我像貨物一樣地打量。我不喜歡,我逃了。一無所有的我,滿臉清白無辜,以撲火的姿態(tài)奔向了他。
我來到這座城,來到這座房子,敲開門,然后住了進來。
他看著我大包小包的樣子很詫異,然后又恍然笑了。他抱著我,拍拍我的肩膀,揉揉我的頭發(fā)。我便把所有的第一次都給了他,接吻,做愛,疼痛,高潮。
還有第一次那樣深切地愛上一個人。
武雷是喜歡我的,他總是喊我小姑娘,帶我出去吃好吃的食物,買美妙的衣衫。我為他做飯、洗衣、打掃房間。我每天都把房間打掃干凈,做美味的飯菜,把白襯衣熨得妥帖。我還把以前厚重又滿是灰塵的窗簾換成了黛色。就是現(xiàn)在的這一抹,很漂亮,一推門,就好像進入了浪漫的玫瑰世界。我們在這一抹黛色下親吻著撫慰著,我喜歡,武雷也是。
武雷偶爾出去工作,接團,出團。一連好些天。有時掙到了錢回來,我們便都很高興,有時,沒有收入,便開始沮喪。武雷不高興了便喝酒,喝完了就動手。我在他的手下就像一片葉子,輕飄飄的滿是驚懼。
他打我,讓我滾。
可是我無處可去,我不想回小鎮(zhèn)。所以,我忍著。
很疼的時候。我也不流淚。我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用最惡劣的語言咒罵他。我們彼此相愛,也彼此傷害。
武雷最后一次離開家,對我說,這次我出去肯定能賺很多錢回來,你在這里乖乖地等著我,我回來,就娶你。
我等著武雷回來,從21歲到24歲。3年最好的辰光。他沒有回來,等待把我催老了。愛也就變成了憤恨。
翟遠看著戚寶燕,她好像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才講完自己的故事。她睡著的樣子就像嬰兒般安祥,咬著嘴唇,蜷成一團。
翟遠在聽戚寶燕的講述時很想告訴她,男人其實是種奇怪的生物,他們總是一邊口吐承諾,一邊忘記承諾。承諾是什么東西?是明知道做不到,還說出來告誡自己的。所以,戚寶燕不用等他。她必須得離開,在一周之內。這是公司給出的極限,如果不走就會有危險。
第二天。翟遠告訴戚寶燕,其實他認識武雷。昨晚上聽到她講他是導游,還看到了他的照片,便想起來了。年初的時候,他去云南的一個小鎮(zhèn)旅游,見到了他。他在那里做地陪,好像還有了妻子,他的妻子胖胖的,臉蛋紅撲撲,肚子挺著,現(xiàn)在孩子估計已經滿月了。
翟遠說,戚寶燕你要相信我。他的后頸是不是長了個痞子?
戚寶燕說,是啊。她開始相信他,抓緊了他的手。
翟遠說,如果愿意,我陪你去找他好么?
戚寶燕的眼淚便掉下來了,好啊!好啊!
戚寶燕的東西真是少,那些舊衣都是三年前的了。她想了想沒帶,而是摘下了那抹黛色的窗簾。翟遠帶著戚寶燕住進了自己的家。戚寶燕一進門便呆住了,那房間里的所有窗簾都是黛色,比她的那一抹更美、更精致。
他們坐了6個小時的大巴,又轉小巴。戚寶燕一直看著窗外,翟遠也沒有說話。旅途上的景物那樣美妙,可是誰都沒有心思流連,他們各懷心事。
到了小鎮(zhèn)。已經是深夜了。他們投了家小旅店。那個小旅店,有木的吧臺,木的桌椅,木的床,木的地板,連燈罩都是木的。他們各住自己的房間。
夜半,戚寶燕還是來敲了門,躺在了翟遠的身側。
戚寶燕因為激動而無法成眠,內心惴惴,不停地問,你好好跟我說,他胖了么?他真的有妻了么?我該如何對他說第一句話呢?我不能要求他和我走了吧?他會跟我說什么呢?你明天可不可以假裝是我的男人?
翟遠把手臂環(huán)在了她的頸下,溫柔地吻著她的額頭,安慰她,睡覺,有我在呢。
那一夜,他們終是沒有成眠。第二天,戚寶燕早早地起來,站在鏡前不停地照。她問翟遠,我還好么?
他答,美極了。
那天,他們找遍了小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問了幾乎所有的商戶??墒菦]有誰認識武雷,更不知道武雷還有個妻子,在這兒生了孩子。
戚寶燕穿著艷色的高跟鞋,走到腳趾出血,然后眼淚噴薄。
她罵翟遠,拳頭打在他的胸口,你騙了我!
翟遠是騙了她,為了公司能趕緊開工造樓,為了戚寶燕不受傷害。戚寶燕走了,翟遠獨自一人回了城。
翟遠再也沒有見過戚寶燕。
戚寶燕的舊箱子發(fā)著檀木香,放在了翟遠的床頭邊,他每晚都會想她,想第一次見她,想他們的第一夜,想她汪洋一般的身體,嗚咽地哭泣。第一次見她時,就是在她19歲的辰光,武雷是導游,他是游客,所以他才能說出來他的后頸有痦子。拍照時,他站在一群游客的最后排,有人擋了他的臉,可是戚寶燕的臉卻璀璨如滿月。他也是喜歡她的,武雷說她像星星,可是對他來說,她像滿月,是獨一無二的。他曾經去小鎮(zhèn)找過她,可是她已經走了。他晚了一步,就一步。
戚寶燕,滿屋子,滿城,滿世界,都是她。
他站在窗邊。臉上映著一圈旖旎的黛色。他終于沒有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