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
筒子樓的故事,到了我這一代,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的了。好玩的,可樂的,艱苦的。辛酸的,昂揚的,奮斗的,都被我的老師一代經(jīng)歷過了,體會完了。說到筒子樓,首先想起的不是我自己,腦子里印象最深的是溫儒敏、錢理群、陳平原、曹文軒等老師。盡管他們早就住上了寬大的N室M廳,但他們的身影,總覺得貼在筒子樓的背景上更合適、更配套。溫儒敏的煤氣罐,錢理群的破鋁鍋,陳平原的跨欄背心,曹文軒的搪瓷飯盆,陳列在筒子樓的走廊里,那就是充滿仙氣的寶貝,倘若薈萃在公寓樓的陽臺上,那就是一堆破爛兒。
我一九九六年博士畢業(yè),那時的筒子樓早已是個貶義詞,是知識分子待遇低下的象征。從八十年代的本科開始,多數(shù)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就不愿意留校,其中住房長期不能如意,是關鍵問題之一。到八十年代中期,找工作基本上還是畢業(yè)生的“賣方市場”,特別是北大的博士碩士,找個待遇好的單位,頗不費力。我曾寫過一篇《分配狂想曲》,調(diào)侃畢業(yè)分配的辛苦遭遇,但那是一九九。年的特殊情況。到一九九六年時,我們基本上不用去“跑單位”,更不曾捧著簡歷和寫真,到人肉市場上去沿街叫賣。相反,好多用人單位主動到宿舍里來招人。有家外省的單位,皮夾里放了一大串嶄新的三室一廳的鑰匙,拿出來嘩棱棱一晃:“只要合同一簽,鑰匙留下,這房就是你的啦?!钡苍S是他們要人心切,表現(xiàn)得太熱情了,居然沒有人去。還有一家北京市的政府單位,跟我說可以馬上解決一套兩室一廳,去了就是副處,兩年以后保證上正處。這話要是一九九。年說,還有商量。而到了一九九六年,我只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北大高。跟一群達官貴人工作在一起,就是住八室八廳,我也憋悶得很,還是留在北大,繼承老師們的筒子樓吧。
于是,在每個人頂多只能經(jīng)歷一次的世紀末,我就住進了緊靠北大南門的二十四樓??梢运闶悄┐沧訕前伞?/p>
我是住樓房長大的,因此對于樓房的生活方式了如指掌。知識分子回憶往事的時候,有時不自覺地會美化過去,忽略丑惡。其實想想那么多入住在那么狹窄的空間里,可能沒有矛盾嗎?知識分子的心胸一般比較小,而且專業(yè)方向的寬窄,似乎恰與心胸成正比。跟我小時候住過的普通市民區(qū)相比,高校筒子樓里為一寸兩寸之地而勾心斗角的事情顯得非??尚Α_@些知識分子又是來自東南西北,文化背景興趣習慣都不一樣,所以有些矛盾其實源自誤解。
我剛住進去時,受到鄰居排擠,不讓我用廚房,還把雜物一直堆到我的門前。但我知道這就跟犯人剛進“號子”一樣,是先要經(jīng)受的“殺威棒”。貿(mào)然反抗和一味逆來順受都是不行的,對此必須先禮后兵。我就先去房產(chǎn)處申訴,房產(chǎn)處的王老師非常熱情,直言不諱地說:“他們就看你是大博士,欺負你!你要是工人,看他們還敢,捏不死他!”我雖然沒得到中央的幫助,但領會了中央的精神。俺從小就是工人堆里長大的,當個工人還不會嗎?于是先對左鄰說:“必須讓我使用廚房,我餓著不要緊,把我兒子餓壞了,可別怪我影響安定團結?!弊筻徔次襾碚卟簧?,低聲說不是他的問題,一個是他老婆愛干凈,另一個主要是右舍在迫害我。我說你老婆的問題你負責解決,你解決不了我親自解決。他答應說行行行,我便去找右舍。右舍其實也不是故意跟我對抗,而是兩口子正鬧矛盾。他們夫妻二人各找了一個情人,我懵懂無知,錯把女主人的情人當成男主人了,弄得大家都很尷尬,于是他們夫妻都挺恨我的,誰也不愿意給我廚房的鑰匙。經(jīng)過堅韌的戰(zhàn)斗,幾天之后還是在北大工作的男主人比較豁達,把鑰匙給了我,說他老婆有精神病,馬上就辦離婚了,還是咱們北大人互相體諒吧。他暗示我不要管他們家的閑事,也別惹他老婆。我感謝還來不及,哪里還想別的?于是弄了個煤氣罐,有吃有喝地過起筒子樓生活來了。
二十四樓住得很混雜,我最喜歡來往的是后勤人員、工人、體育老師。我按照小時候住單元樓的方式跟他們打交道,比如一起蹲廁所時,問候一聲“吃了嗎”?一起在水房洗菜時,送他們一棵蔥、兩頭蒜的。另外拖地的時候,把鄰居門前也一起給拖干凈了。很快我就和七八家鄰居建立了親切的關系。但是我發(fā)現(xiàn)人們都不像我小時候那樣淳樸和安閑了,用我母親的話說:“我看你們北大這些人啊,都心里長草似的。”鄰居們住在筒子樓,但心都飛向遠方,沒有一個把此處當成自己長久的家。所以樓道里就彌漫著一種“末代”氣息。有天天念外語準備出國的,有天天找后勘要求換房的,有把房間租借出去自己住在別處的,還有把房間當成辦公室在這里開辦小公司的。就說我自己吧,也料定在此處住不上兩年。我把母親從哈爾濱接來,一方面請她幫我看孩子,一方面要補償我離家讀書十幾年未盡的孝心。于是我另外找了個平房住,每天白天在二十四樓,晚飯后就離開。這樣,我就更加敏銳地感受到“筒子樓”這玩意兒,已經(jīng)到了“殘燈末廟”階段了。
系領導認為我住在校內(nèi),應該多干點活,于是各種雜事都來叫我。除了擔任科研秘書,還要組織“孑民學術論壇”,參與留學生短期班管理以及迎來送往等等。所以中文系一百多位老師,我全部都認識了。偶有余暇,我就帶著不滿兩歲的兒子在校園里閑逛。有一次我讓兒子騎在我脖子上,他拿著一本畫冊在看,我一手攏住兒子,另一手拿著一本書邊走邊看。任秀玲老師迎面走過來,呵斥我道:“哪有你這么帶孩子的?你這是當?shù)剡€是耍猴呢?快把孩子放下來?!备咝闱鄄┦吭凇督拍分谢貞浾f:“后來,我在校園里開始看見老孔用自行車馱著孩子玩,在細碎的綠陰里,老孔很大的自行車上一個小小的小人,極溫柔與極粗糙結合在一起,很不相稱。”高秀芹這句無心的調(diào)侃,卻道中了一個“不相稱”的意象。每天轉悠在校園里,轉悠在筒子樓里,似乎越來越跟我們世紀末的形象“不相稱”了。
那時我也常去別的筒子樓“訪貧問苦”。在吳曉東陳曉蘭家吃過美味的羊湯,身體緊挨著門,曉東在樓道里忙活著,我和高遠東高談闊論著。遠東和李楊住在十八樓,我每每在樓下喊一嗓子“遠東”答應了我便上去,如果沒答應,我總懷疑或者說是盼望遠東師兄“金屋藏嬌”。我就不上去了。那時我們“三東”住得如此之近,卻未合作搞點什么,想起錢理群、陳平原、黃子平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真是遺憾。
其他有來往的中文系的“筒友”,就是黃卉、李更、王娟、盧偉、汪春泓等。還有一位出版社的馬辛民,碩士時期跟我同住四十七樓的。我們這些“筒民”,都不做長遠打算,因此基本上不買什么“家當”。唯獨馬辛民,購置了全套的家用電器,電視冰箱把小屋塞得滿滿的,頗有“終老于此”的氣概。我說小馬呀,你這是萬事俱備,只欠新娘啊。我趁你的新娘尚未過門,先享受享受你這大彩電吧。小馬說,沒問題,你買了什么臭魚爛蝦,也可以放我這冰箱里。那時候,筒子樓里最豪華的,就要數(shù)我們二十四樓馬家了。
外系的“筒友”,有歷史系的黃春高、哲學系的周學農(nóng)、東語系的姜景奎等,都是我
讀博士時的朋友,學問都很好。黃春高研究歐洲經(jīng)濟史,周學農(nóng)研究佛學,后來被選為北大十佳教師,姜景奎研究印度文化,得過一個什么國際大獎。我們幾個剛剛買了486電腦后,都沉迷于“掃雷游戲”,我開始時不得要領,全憑眼疾手快,掃九十九個雷用了五十八秒,以為天下無敵。一問他們。只用了三十多秒,原來有一個“雙擊”的竅門。我于是苦練新招,終于開創(chuàng)了二十四秒的記錄。這可能是末代筒子樓里最后的一種娛樂了,至于打撲克打麻將、下象棋下圍棋,都已經(jīng)湊不齊人手或找不到對手了。
以前我們的老師一輩住筒子樓時,我們經(jīng)常去老師家坐坐,老師也經(jīng)常來學生宿舍坐坐。到了末代筒子樓,我們?nèi)ダ蠋熂乙呀?jīng)很不方便了,而學生來我們家也不方便,幸好我們偶爾還去學生宿舍坐坐,跟學生保持了比較密切的來往。胡續(xù)冬、許知遠、張智乾等人的宿舍,我都拜訪過。那時學生的“家當”也膨脹起來,宿舍里堆得滿坑滿谷,到處都給人一種“燕園米貴,居大不易”的感覺。而越住越遠的老師們,也開始散布“校園環(huán)境衰敗論”。例如謝冕先生和錢理群先生,多次批評北大越來越喪失了精神家園的氛圍。而高遠東師兄干脆直言“北大的風水被破壞了”,說圖書館新樓就像一只龐大地趴在那里乞食的狗,恰好前邊的四個大花盆,就像四個狗食盆子。我則在《鮮活的恐懼》一文的開頭寫道:“北大圖書館東門外,曾有一大片鮮活的草坪。那里養(yǎng)育過數(shù)不清的詩歌,理想,信念和愛情。而今,那里是‘晴天一身土,雨天滿地泥的野蠻建筑工地。”工地雖然野蠻,但有了工地,就將會有新的大廈拔地而起??墒俏覀兯坪醵疾幌矚g那新的大廈。魯迅《影的告別》中說:“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比绻唤邮芡滩ⅲ膊桓视谙?,那可能就只有退出了。
于是到了一九九七年,我就告別了二十四樓,分到了育新花園一套最小的戶型,跟陳平原、吳曉東、龍清濤、姜景奎做了幾年鄰居。后來我又住上了更大的戶型,但心底總覺得沒有過足筒子樓的癮,似乎少了點什么。我與入路過二十四樓,總要留戀地說:“我在這樓里住過。”我曾經(jīng)把告別筒子樓,簡單地看做一種“時代進步”。我在《老錢的燈》一文中寫道:“老錢在世上混了五十個年頭了,還沒有混到一塊法定的私人居住空間?!畱K象,已使我目不忍睹?!边@句話感動過很多當教師的,不少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朗誦此文。但我現(xiàn)在想提出另外一個視角,告別了筒子樓,我們就告別了一種生活方式。筒子樓跟大雜院相比,人氣和人情都已經(jīng)削弱了許多。而今天我們所居住的這種連雞犬之聲都不相聞的“塔樓”、“板樓”,人氣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人情則比《孔乙己》里還要涼薄。毛澤東在論述“人”與“地”的關系時指出:“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毛澤東年譜》下卷一百七十六頁,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十二月)毛澤東談的是軍事,我看淡住房,也有道理。
筒子樓及早成為末代乃至徹底成為回憶,可能是大勢所趨。希望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永遠不要進入末代吧。
[責任編輯曹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