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興婭(西南石油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 成都 610500)
《凡墻都是門》被陳染放在了自選集的最后一篇,作品的書寫方式似乎處在小說與散文的雜交過渡階段。其中人物形象和意識的發(fā)展體現(xiàn)出深切的孤獨體驗,并再次印證了她的自我立場:“要與這個浮華的世界保持審慎而適度的隔膜,半顆心在這里隱居,半顆心裸露給外邊的喧嘩?!?/p>
其實,個體無一例外地要面對并承擔(dān)生命中的焦慮與孤獨。但作家尤甚。《凡墻都是門》中,作家通過“我”、母親、雨若、父親這些人物形象及人物間的關(guān)系充分展現(xiàn)其創(chuàng)作時的文化心理體驗和心理動力源泉,那就是作家對荒誕性存在的個體自覺帶來的對個體生命對人類命運的深深憂患。作家穿過男女性別身份距離的孤獨,探討子輩對父輩反叛性的孤獨,進而在個體對群體的超越性孤獨中彰顯出作家的審美化人生意識——如何在打破“禁忌”之后,找尋到“歸途”,展示了作者獨具魅力的審美意識,影射出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和作家對此的超越意識——“凡墻都是門”。
女性主義批評進入20世紀以后,把目光更多放在了文化批判的深度和廣度上。性別研究也不再局限于爭論女性與男性之間有沒有絕對的對立性差異。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微笑》中寫道:“婦女必須寫自身”,“婦女自己必須進入文本”,“通過身體將自己的思想物質(zhì)化”。陳染的自覺的女性書寫就是一種有意無意的實踐。她自己曾明確表示:“無論人們是否承認,的確存在著這種性別距離?!边@里,陳染用了“距離”,沒有用“差異”或“差別”,舍棄了“差”這個語素帶來的絕對性層次差距。她讓男性和女性站在了同一平臺上來有距離地彼此遙望觀照。她以主動的女性書寫來保持與男性中心話語的距離,不迎合以男性為主題的文化觀念。這種觀念在《凡墻都是門》中也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
從敘寫口吻上看,《凡墻都是門》中,“我”對母親、雨若的敘述雖然不排除一種“精神的清高和優(yōu)越感”,但總是充滿著生命里不可分割的親密感和同性之間溝通的趨近感。
先來看看“我”和母親。“在我和母親這兩個單身女人所組成的生活里,既充滿溫馨和睦,同時又矛盾百出。”矛盾是有的,但矛盾突現(xiàn)出這終究是一個家。父親現(xiàn)在的家則被認為“不像一個家而像一個倉庫”。原因是沒有“我”的參與,沒有人不斷地扔?xùn)|西,而“我認為一個家是靠不斷地扔?xùn)|西建設(shè)起來的”。對母親的俯視表面上是“不平等”的,然而兩人卻像情人般相互妥協(xié),相互依戀,生活在一起;和父親雖然都是“偏激而鉆牛角尖的人”,看似一樣,但思路的不同方向顯露出對父親的倔強地脫離的欲望,“父親是寂寞無助的”,“只他一人在家留守,每天對著那一面墻壁的書,自言自語”。所以,父親和母親的分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父親最終找到了小保姆,而母親卻選擇自己“就是自己最合適的保姆”。如果說母親很遠,父親則更遠。陳染寫出了性別溝通的難得與性別距離的可貴。
再來看看“我”和雨若。“我”的隱居的想法帶著母親,為什么還要帶著雨若呢?因為“我”和母親的矛盾,在雨若到來之時可以被溶解部分?!拔摇焙湍赣H太過親密,親密到距離感的消失,消失的距離會帶來相互的傷害,哪怕是同性之間。這時,需要一個客觀的審美對象——雨若的介入來重新建立一種距離感,回歸一種安全的審美距離。同時,“我”、母親、雨若畢竟還是同性,隨著時間的流逝,距離又將被填平拉近,因此,“如果我或我們當中的哪一個能擁有一個男人,那么則是再美好不過的一個團隊了”。當我在經(jīng)歷異性愛的洗禮與絕望之后,一種假想似的異性愛的體驗還是必需的,哪怕是作為旁觀者來觀望。此時的男性被牽引流放到女性的世外桃源,作為一個背景調(diào)和著同性之間更危險更有殺傷力的對峙。然而隱居畢竟是假想,雨若是“我”對這個世界露在外面的一根觸角,熱烈而勇敢。雨若如同“我”的分身,在“我”棄絕婚姻之后,在初秋時節(jié)來到“我”和母親的“城堡”,在這個時候選擇了被愛和愛人,并告訴了“我”。雨若帶來了愛的訊息愛的疑惑,她清醒又糊涂,她為他沉醉,又以為他在遠方。雨若來尋找她摯愛的“親人”——“我”,詢問“結(jié)婚是不是挺麻煩的一件事”,同性溝通再次將性別距離突現(xiàn)出來。陳染一邊書寫著有距離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一邊又十分清醒,她“只有面向孤獨了”。
陳染站在女性的視角,以女性間相通的姿態(tài)超越著父女間血緣的傳承,以性別距離的存在超越性別差異的絕對。“我”的意義始終站在了女性一邊。
如果說《凡墻都是門》中子輩的缺失明顯地表現(xiàn)在“我”的離異、雨若的未婚的話,“我”對父親的背叛和對母親的俯視早已讓“我”背離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子輩身份。子輩的缺失讓陳染能夠暢所欲言,以各種自由的姿態(tài)思考和看待生活中的每個人,不再被動地接受父輩的教育、訓(xùn)斥和限制,倒是主動地站在了客觀的立場上,反觀父輩的意識、行為和“母親那一代人的邏輯”。不單是拒絕接受他們的邏輯,而且進行著冷靜的分析、平等的批判,不再“以苦為樂”。人生代際上的巨大差異被捕捉、被理直氣壯地客觀評述,子輩不再是單純地對父輩的服從和低姿態(tài)。自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滿足。
然而,自由的獲得從來都不是沒有代價的。在經(jīng)過養(yǎng)老院時,那里面填滿的“人類的孤獨與絕境”讓“我”絕不會把母親托存到這“另一種托兒所”來。這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無后無嗣”既讓“我”自由,讓“我”不用為后代而在言語上有所顧忌,“我”無限自由,同時,“我”也因此而無限孤獨了。陳染意識到自己對父輩的背離,然而誰來背離她呢?子輩的缺失似乎讓陳染沒有了子輩背離的危險,沒有被背離的可能,這應(yīng)該又是一個讓人感到孤獨和可悲的現(xiàn)實。社會的變化與發(fā)展不正是依賴于這種父與子之間的背離的嗎?
相比之下,雨若的背離則來得溫柔而朦朧。她如同一個象征,“她總有一個懷疑,朦朦朧朧地覺得她不是她的父母所生,她另有親人”,她甚至付諸行動去尋找親生父母。“現(xiàn)實的爹娘在家急得老淚縱橫,可她回來卻無動于衷?!睂ふ壹覉@的雨若總是“思念著遠處不知在哪兒的模糊不清的家鄉(xiāng)”,她老是在尋找,老是尋找不到,尋找不到也會回來,但尋找是個關(guān)鍵。這正是陳染的姿態(tài),她試圖打破傳統(tǒng)父子關(guān)系視角,越升到與父輩同行甚至批判的高度,同時又不得不承認父子之間際遇的不同與人生經(jīng)歷的巨大差異。
“我”與父輩的距離有年齡的差距。母親突然變得兒童起來,迷上了飛碟科學(xué)?!拔摇背庳?zé)母親如斥責(zé)孩子一樣的態(tài)度里表現(xiàn)著子輩對父輩的同情與憐惜——老人的“一種潛在的對死亡的恐懼”?!拔摇钡睦潇o超脫與母親的忘我投入恰恰印證了年齡的距離和無情?!拔摇焙湍赣H共同熔鑄出了今天和未來的陳染的形象。
“我”與父輩的距離有時代背景的差異。母親認為“中國人是最能吃苦的”,又認為“我是不能吃那種苦”的。不是因為“我”不是中國人,而是世界早已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種變化就是時間帶來的。陳染則認為“時間改變了人自身,也改變了人們的關(guān)系與距離”,“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時間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一堵人人都必須得攀援的墻”,“凡墻都是門”。
當然,“我”與父輩的距離更多在于觀念上的差異。母親抗議“我”在小說里丑化了父母。發(fā)出了“天下這么大,為什么偏要糟蹋父母”的吶喊,在母親眼里父母首先是父母。而在陳染的眼里,父母首先是一個人,然后才是父母。在陳染眼里,作為一個人應(yīng)該得到的尊重先于以父母姿態(tài)得到的尊重?!拔摇钡囊饬x跨越到子輩背叛的姿態(tài)。正如母親所說“老了,一切都將背叛你”。
陳染不僅以旁觀者的心態(tài)來超越性對待與男性的距離,面對女性同樣保持了客觀的姿態(tài)。陳染不僅重新審視著父輩,甚至對同輩也保持了清醒的認識。她更多的是從個體對個體的角度,而不是從男女性別的對立、子輩對父輩叛逆的角度,來展示出對自我的信心與迷戀,展示著自己雙性同體的寫作狀態(tài)和心靈氣質(zhì)。
“永遠”的第一人稱也許是陳染作品在形式上的一種標注,即便是在《無處告別》中我們也能強烈地感受到黛二背后“我”的存在?!斗矇Χ际情T》同樣沿用了這一貫的敘寫手法,讓人有些誤會這個“我”就是她的全部的現(xiàn)實存在。薩特把這種形式上的我對“我”的脫離和反觀看成是“自由本身對自由的反思把握”,克爾凱郭爾認為這本身就是一種自由面前的焦慮。所以,《凡墻都是門》的開篇中,盡管“我”用了細膩入微如到神經(jīng)末梢似的筆觸來表現(xiàn)“我”的視野、“我”的心情、“我”的生活、“我”的書寫,但在思緒打開之前,“我”仍然感嘆“我真是活得沒有一點預(yù)感了”,“我”渴望“地球最終走向燃燒、毀滅。我對于這一預(yù)測充滿興奮,我渴望變化,無論往好還是往壞,變化就行”。這一方面透露出作家對整個社會與人生的透悟,更顯露出內(nèi)心深深的那份憂慮。一切都那么不痛不癢地過著,這才是最可怕的。
那么生活是什么呢?是睡覺,是睡醒,是寫字的姿態(tài),是窗前的幻想,是不餓吃著吃著就餓了,是想給誰打個電話卻沒有打。焦慮又是什么呢?是個體對生存中的每個問題承擔(dān)著選擇的壓力。陳染在敘述中始終選擇了與生活小事緊密勾連起來,“瑣碎與從容的生活”是不容破壞的格式塔。陳染的書寫盡量避免抽象的無休止,抽象代表的穩(wěn)定和有序只會殺死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讓人走進永遠的死胡同。所以“我”隨時都準備著拿出鉛筆和小本兒去記下東西,“我”一直都在構(gòu)想一個老人的小說,一個“投降”今生,尋找家園,希冀來生的老人的故事。
于是,陳染讓“我”背離了母親的想象——“母親常常說希望我趕快長到50歲”,“那時我們就可以像姐妹,會有更多的共同語言”;陳染看到“我”和母親是女性,更是母女。于是,陳染書寫雨若時,一方面強調(diào)濃濃的姐妹情誼和母性似的愛憐,但最終還是歸于女性對女性的客觀審視。陳染看到“我”和雨若是同性,更是異己。于是,“我”可憐父親到老才發(fā)現(xiàn)“雇傭關(guān)系才是平等的,情人關(guān)系肯定是不能平等的”。陳染看到“我”和父親是父女,更是異性。于是,“我”不憚于去揣測我家樓下收廢品的老頭。“我”和老頭“幾乎天天”見面,但始終是陌生人。最終,陳染破壞了“我”與母親、雨若、父親乃至陌生老頭之間的所有關(guān)系,在破壞與孤獨中沖破焦慮?!拔摇钡囊饬x就在于“我”放棄對意義的追求,在于“活著本身就是意義”的生存感悟。
一個獨立的人字就這樣逐漸寫成,一個破壞與孤獨的“人”是陳染自我飛越的象征。雙性同體的寫作讓她隱藏在生活中,是如此之?。蛔屗谷怀尸F(xiàn)世界,又是如此之大。大到融入、跨越每一段生活、每一段墻的門。這扇門通向內(nèi)心,是生存者面對自我內(nèi)心的通道。在網(wǎng)絡(luò)時代的今天,時間被加速,速度被加速,飛速與快轉(zhuǎn)總是那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覺、錯覺、迷戀、迷狂與暴動,退回到世界的背后,退回到自己的屋子,這也許是最真實的選擇。蘇童曾說過:“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重要的不是如何開放自己,而是如何封閉自己?!泵鎸φ嫦嘈枰職夂蛶в杏職獾霓D(zhuǎn)身。這扇門讓我們得以回歸,它不是面向外面的世界,而是“到達鏡頭達不到的地方——內(nèi)心”(王朔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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